大乾十三年是个不好过的年头,不知多少人蘸着血写下了这一年的年号。

从上一年冬天到早春,天下粮仓的淮江之地一个雪花、一个雨滴没有落下,河床退了几丈,有些地方甚至断了流,江南之地放眼望去竟有赤地千里之相,赤红的地面上裂开几尺宽的口子,饿殍千里,十室九空,淮左总督上书朝廷之后,便不明原因地吊死在了自家房梁上。

湘淮之地却是大涝,洪水冲垮了十数城郭,受灾的流民遍地,奔走不休,十之七八都死在了半路上。七八岁的女孩子头上插了草,一斗粟米便能买下来带走,便是健健康康的小小子,拿上三斗积米,也有人排着队来卖。

乱离人不及太平犬。

帝都平阳城虽然一个雨滴都未曾下过,天色却连月不开,仿佛在人们举头三尺之上扣了一口大锅一样,压得人喘不上气来。有老人说,半夜里出来,抬头一看,就知道那不是乌云,是无数的冤魂自四方飘来,是要来京城找皇帝陈冤情呢。

天灾连着**,湘北一个车夫与一个农民揭竿而起,派来平乱剿匪的朝廷官兵还在半路上,就有无数再活不下去的人自四方响应,这片太平了太久的大陆开始进入一个新的时代——无止无休的战乱。

当然,这一切,都和被困在蜀中某个鸟不拉屎的山头上的施无端没关系。

被他派去送信的翠屏鸟一去不复返,他倒是也不着急,想着果然那只大笨鸟腹中空空脑袋小,一身上下只有膘,连飞都不如江华散人飞得快。

江华一开始担心自己把这孩子强行困在山中,他会闹个脾气什么的,谁知道看得时间长了,竟发现施无端好像天生……比别人少了点什么。

传说这孩子还裹着襁褓,刚刚学会坐起来的时候,大人抢走他手里的玩具,他就不会着急。换了别的孩子早就大哭不止了,这小子却只是眨巴着一双乌溜溜看看,张嘴“呀”一声,表示想要回来,要得回来就继续玩,要不回来他就从善如流地把兴趣转移到其他玩具上。

据说道祖的小师弟半崖真人曾经试验过,把围在他身边所有的小玩意都抢走,就为了看他会不会哭,结果这位小爷十分不解地看了看他,好像不明白这个长胡子的老不休做什么抱着一大堆拨浪鼓之类的小玩意,不解了一会以后,就自顾自地抱起脚丫,津津有味地啃起来——这个你总抢不走了吧?

根据江华的观察,施无端就是这么个人——不急、不怒、不怕。

世上有很多宠辱不惊、泰山崩于前而神不动的人,只是他们大多是经过尘世起伏、见惯了悲喜的通达之人,施无端又有不同,他完全是天生的。不但少根筋,还十分擅长自我安慰,离开住了十多年的九鹿山,没关系,出来玩一趟挺好,没啥大不了的,被困在一个山头不让出去,没关系,反正有吃有喝,没啥大不了的,送信的鸟飞出去老也不回来,没关系,鸟太笨,看在是师父养的份上原谅它,也没啥大不了的。

反正他会自己找乐子,而且非常能学以致用。

天开始热起来的时候,施无端的小屋就十分凉爽,为什么呢?

鹤童进去一看,险些把鼻子给气歪了,只见施无端自房梁上栓了条绳子,下面缀着一个圆筐,筐前面绑了个大扇子,江华养的那几只兔子精就在那圆筐里玩命地一圈一圈跑,圆筐一转,扇子就摇摇摆摆地扇着风,他倒是一室清凉,那几只兔子跑得都快伸舌头了。

大兔子跑到江华面前哭诉,跟在鹤童身后的江华仔细一看,发现那圆筐竟然还别有内容,是个三出六格的小周元阵,几个笨兔子明明是给迷在里头了,只会玩命地跑,却跑不出去。

江华算是看透了,一时片刻不看着施无端,就能让他弄出些幺蛾子来。也不知他这是变着法地激自己放他走呢,还是真是天真无邪地一心想找乐子。

“六回活阵”至今仍是个无解阵,阵主不放行,谁算得出瞬息万变的九天天机上所有星辰轨迹呢?而每一时星轨变动,偌大的一个林子中所有阵型步伐便要换一个列法,时时刻刻都在变动,稍微懂一点星算术的便知道,这个计算量之巨大,更是翻着倍的。

凡人一辈子才几十岁,棋盘上二二翻出的米粒尚且数不过来,谁能算得完?

江华只是见他天资极好,打算以这个密阵激他一激,做梦也不指望他真能把这活阵打开,想着等他年岁再稍微大一些,心性定下来,再带他出去,只是那是……

山中无日月,世上已千年,只恐怕那时候再出去,九鹿山上的一切就都物是人非了。

小半年以后,翠屏鸟终于回来了。终于又重新披上了一身光滑闪亮的羽毛,不再一副即将上火烤似的秃鸡模样了。

倒不是它多耽搁,主要九鹿山离此处实在太远,它虽名为“仙雀”,却是半点神通也没有的,去的时候被火苗追着,到了火莲洞的时候险些飞得吐血,竟都顾不得怕白离,在火莲洞趴了好几日,才算跌跌撞撞地活下来,回来的路便飞得更慢了。

不知是不是瞧在施无端的面子上,白离对这横冲直撞的巨鸟还算客气,左右没别的事,就好吃好喝地养了它一阵子,回了信,才把它放回来。

那日过后,白紫依便不单独出现在白离面前,这对“母子”即使以前也疏离得吓人,可毕竟还没有这样明显地冷战过。

众小妖进了火莲洞都屏息垂目的,唯恐被殃及池鱼。

白离的态度越发高深莫测,仿佛为了配合白紫依一样,就那么深居简出起来。

他有时候想不明白,自己究竟做过什么事,苍云谷中所有的活物都怕他,连他那传说中的亲娘有时候都会一脸忌惮地偷偷看着他的背影,那么多年,他忍着,假装没看见。

“我是大奸大恶之徒么?”白离曾经为此困惑过很久,可他纵然没有什么慈悲心性,也向来是一心修道,从出生长到如今,三灾两劫过了,从未惹过半分恶业,他们怕他什么呢?

便是寻常小妖小兽,也有自己的洞府,有父母兄弟族人相依为命,只有他。打从有记忆开始,白紫依这个挂名的娘就从未抱过他,哪怕那时他还尚未化形,看上去是人形,狐耳还挂在头上。

她甚至连偶尔拍拍他的头都不愿意做,便是他犯了错,她也从来都是勉强自己装出一幅和颜悦色的样子,小心翼翼地劝诫。

他的恶意无人敢指责,他的好意……却也没人稀罕。

白离觉得几百年来,自己都活得像个异类,所有人都防着他——除了施无端。

天狐族五百年一次小天劫,千年一次大天劫。小天劫他已经挨过一次,可白离没想到自己的大天劫竟那么凶险——按说他不过一个未曾出过山的小狐,不曾沾染过因果善恶,天道至公,降劫不过考验,谁知到了他这里,那一道一道的惊雷竟是真心要将他三魂七魄打散。

白离心里忽然生出了绝望之意,旁人忌惮他,自我安慰一句“另有隐情”也就算了,这是连老天都觉着他不应该生在世上么?

他自问未曾伤天害理,难不成因果循环都是骗人的?他白离既然已经生于世间,他们又有什么权力平白无故地叫他去死?这一念陡然生出,被天劫打去了大半修行,心中魔意突起,眼看千年修为便要付之一炬,突然一个不远处响起一个声音:“哎,这天怎么好好地打起雷来啦,大牛啊,找个地方躲躲吧,恐怕是要下雨啦。”

是人!

天劫避人,但一般妖物承受天劫的时候不愿意找人庇护,否则这个因果便欠大了,日后若是此恩不报,便休想有什么进境。

但白离这回却不得不往人的地方跑,否则便不是因果了,若是三魂七魄被天雷打散了,他连轮回都进不得。

那时刚从留风盏的金风玉露下活过来、带着青觕偷偷跑到苍云谷来散心的施无端第一回见到白离。白离功力受损,狐耳都露了出来,模样自然是回到幼童时候,被打回原形一般,披头散发,形容狼狈,施无端见了他一愣,第一句话就是:“哎哟,这是哪里来的小美人?”

然后他看清了白离隐藏在头发里的狐耳,再抬头见外面电闪雷鸣,便拍了开始焦躁显露敌意的青觕一把,说道:“别闹,你就算得道修成人也得是个五大三粗的,人家是狐族,你羡慕不来——那个小妹妹,不用怕,你过来吧,我家大牛皮糙肉厚,能替你挡一阵子。”

白离一辈子都记得,那小病秧子形容的施无端从怀里掏出一块手帕:“给,快擦擦头发上的水。”那样毫无阴霾、笑容满面的模样。

白离当时愣了好久,才接过来,讷讷地说道:“我会报答你的。”

“行啊,那你就给我当媳妇得啦。”

便是至此,他才有了第一个不怕他、愿意和他说话的人。

施无端看着翠屏鸟趾高气扬地伸出腿,乐颠颠地把白离寄给他的东西拆下来,里面是一封简单的回信和一块不过巴掌长的玄铁棒,看着黑黢黢的,活像谁家修房子的废料。

施无端却喜滋滋地把小黑棒子收进怀里,拍着翠屏鸟的头说道:“咱们就要回家啦。”

当天晚上,他便带着翠屏鸟再次站在了六回阵前,这回鸟学乖了,死皮赖脸地扒在他怀里,不去看那让人头晕眼花的天机之阵。

施无端取出星盘,将那貌不惊人的小黑棒子抵在星盘上,念了句十分拗口的咒文,星盘和玄铁棒接触的地方隐隐露出微末的光芒,随后星盘长大了几倍,竟像一把大伞一样,将施无端整个人罩在了里面,升到空中倒垂下来,星丝像是藤蔓,缠在施无端的手指和玄铁棒上。

施无端回头看了一眼江华的院落房舍,“嘿嘿”一笑,悄声说道:“前辈,后会有期啦!”

“贪狼入六宫,进三息,走神座位。”

那高高悬起的星盘越升越高,高过了所有的竹子和巨石,星子亮起来,随着他的话音慢慢地移动起来,竟是和夜空中的星辰完全不同的走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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