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水镜
白离面前摆着一面镜子,镜子上放着一层薄薄的水,然而他只是坐在那里一动不动,镜子上空无一物。
他仿佛已经不会放松地坐着,即使偌大的房间乃至院子里都只有他一个人,他依然习惯性地正襟危坐得仿佛一个木头桩子。
除了他影子里养的东西,没有人敢随便接近他的住处,偌大的魔君府邸就像个鬼宅,往里一走,便感觉分外阴沉,没有一点声息,夏虫和鸟雀也不会接近,仿佛生命都凝滞在这里一样。
整个宅子,除了守门的布片人,活物就只剩下了他一个。
白离轻轻地伸出手指,在镜面上触碰了一下,然而水纹起了无数涟漪,画面却没有出现。
水镜之术原本是狐族秘术,心所至,便得窥视,然而自从他将狐血从自己身体里掏出去之后,便再也用不得这个东西了。
可他还是想透过这片薄薄的镜面,看看施无端。
大弓挂在墙上,夜色里发出幽幽的光,有影子里的小魔物不知天高地厚,贴着墙根凑上去,顷刻被那清冷的光刺穿,发出一声短促的惨叫,白离像是没听见一样,只是静静地坐在那里。
他每日里想着如何对付施无端,可是他活着自己心里难受,他死了自己心里也难受,无论怎样,都是难受的。
这是到底想要怎么样呢?
有时候白离会用他过于漫长的生命来思考这个问题,可是百思不得其解。
每次见到他,都想要弄死他,每次见不到他,都想看到他,见他的时候,被他三言两语刺得体无完肤,觉得这世上,只要有施无端这个人存在一天,他便永世不得安生,真的想一箭穿心地射死他,然而一想到这世上从此便没了这个人,又觉得无所适从起来。
怨憎会,求不得。
忽然,夜色里传来脆生生的铃声,白离面无表情地抬起头,布片的黑影在门口闪了闪,咕嘟咕嘟地叫了两声,仿佛哪壶不开提哪壶似的,咕嘟得也细细弱弱的。
白离冷冷地说道:“不见。”
布片人说道:“咕嘟嘟。”
白离听了,嘴角仿佛痉挛似的挑了挑,一点点哪怕恶毒的笑意也稍纵即逝,片刻,又恢复了木头人一样的表情,他突然站起来,一把拉开面前的门,布片人忍不住“呼”地一声往后飘去,脑袋撞在了悬在门梁上的金铃上,又像是撞晕了一样,傻乎乎地掉了下来。
白离看了他一眼,说道:“既如此,你将颜大人请进来说话吧。”
布片人拼命晃了晃它那扁平扁平的脑袋,一拱一拱地飘到了天上,飞了出去,白离也不进屋,便倚在了门廊上,抬起了头,正是漫天的星辰沿着轨道慢慢地转动的时候,他盯着那些星星运行的轨迹,想起那些他看不懂的纷繁复杂的算式,忍不住想道:我的命也在这些星星中么?
远远的一串宫灯亮了起来,一看便是颜太傅的排场,白离抬了抬眼皮,忽然一甩袖子,一阵阴风在院中刮起,人声立刻混乱起来,仆人护卫们手中提的灯灭了一大半,乌云卷上天空,将那些明朗的星星遮了个全数。
我倒要看看,谁算得出我的命——白离转身回屋,只听远处一个男人的声音镇定自若地说道:“你们且先退出门外吧,不得对魔君无礼,我自行进去参拜便是。”
颜太傅倒是个很识趣的,只见他拎着一展灯,下了轿,亲自一步一步地走过来,在门口的金铃下拱手道:“下官颜甄,参见魔君。”
半掩的门扉“吱呀”一声打开,白离侧对着他坐着,桌子上只有一个仿如鬼火一样的小火苗亮着,映着满屋子群魔乱舞的影子和白离冷冰冰的侧脸,分外可怖。
颜甄却到底是个人才,脚步微微顿了顿,便再拜说道:“多谢魔君。”
随后胆大包天地抬脚便走了进去,径直坐在了白离对面。
方才晴空万里的院子里竟顷刻间下起了瓢泼大雨,一丝凉意硬生生地透过窗子钻了进来。颜甄往外看了一眼,笑道:“魔君心思缜密,下官佩服。”
白离脸上含着点笑意看着他,说道:“哦?”
颜甄指着外面的雨丝说道:“这雨乃魔君所召,自然不是人间之水,若有人胆敢在外面偷听,想来结果不会太好。”
话音才落,只听一声压抑的惨叫响起,那人仿佛极痛苦,先还忍耐,慢慢便变了调子,最后竟如同生生被人扒皮抽筋一样,撕心裂肺起来。
白离端起茶杯,用茶杯盖指着外面问道:“怎么,颜太傅权倾朝野,还有人胆敢暗中监视你不成?”
颜甄无奈地笑了笑,说道:“是皇上的人。”
白离面露惊异,忽然明白了什么,挑挑眉,不再言声。
正这当,颜甄瞥见了他桌子上放着的水镜,目光在白离脸上扫了一番,随即恭敬有礼地说道:“下官早年在密宗修道练法的时候,也知道狐族的秘术之一,当时好奇,苦修良久,总算能施展一二。”
白离心里一动,抬头看着他。
只见颜甄双手将水镜捧到身前,说道:“听闻说魔君曾在狐族寄居,雕虫小技,还望魔君指点一二。”
言罢,他便伸手沾着水,在桌子上一笔一划地写起了密密麻麻的咒文,颜甄自然是个人,没有一点狐族血统,白离看着他描下的咒文,并不认识,心里便知道是密宗所用的特殊咒文,过了片刻,叫他也看出了些门道。
只见水镜上的水面轻轻波动了一下,白离一怔,随即在里面看出一个模模糊糊的人影,仅仅是一眼,他便心神巨震,本来便像是用尺子笔着的腰挺得更直了些,桌上的密宗咒文越来越多,那人影也变得清晰起来,竟是施无端。
他还……他还……
这个点钟,想来施无端是已经休息了,他侧着身,依然是缩成一团地躺在床上,怀里抱着一只兔子,脸颊和嘴唇几无血色,带着重伤初愈的憔悴。他睡得并不安稳,眉头轻轻地皱着,时常咳嗽两声。
白离怔怔地看了他许久,心里忽然想道:瘦了。
就在这时,兔子忽然抬起头来,仿佛透过水镜和他对视一样,白离忽然有种错觉,那双仿佛黑豆一样的眼里仿佛映着他的倒影一样,忽然一阵心悸。
于是他猛一挥手,桌上的水镜“呛啷”一声落在地上,施无端和兔子便都不见了。
“看他做什么?”白离皱起眉,冷冷地说道,“看见他便心烦。”
颜甄的袖子被沾湿了一大片,却一点也不惊慌,只说道:“下官听说魔君曾请出神弓,当胸射之,却不想这人这样命大,竟是险险地捡回一命,既然如此,下官有一计,可以将这叫魔君心烦不已之人除去,您瞧如何?”
白离不言语,只是意味不明地抬头看着他。
颜甄却并不在乎与他对视,说道:“顾怀阳实在为我普庆心腹大患,如今各方暴民具已经伏法,唯独此人诡计多端,韬光养晦多年,势力不小,心更不在小。若是如此,倒也不足为据,毕竟寻常刀剑,如何奈何得了教宗高人?只是这施无端不知怎么的,花言巧语地哄骗笼络了一大批散派无知的道友,替他卖命,大道相撞,道友相杀,这如何是好?”
白离听他说得冠冕堂皇,忍不住嗤笑一声。
颜甄丝毫不以为杵,显然脸皮虽然不如顾怀阳等人修炼千年,却也颇有道行,脸不红心不跳地继续说道:“然而光有这些人,毕竟是乌合之众,下官想着,这个施无端才是他们那群人的核心,唉,不瞒魔君说,十年前,下官在玄宗第一次遇见他的时候,便知道此人绝非池中之物,当时他逃出九鹿山动静颇大,只是下官那时觉得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竟错过了那么大好的时机——有道是擒贼先擒王,若能拿下他,想来顾怀阳便先失了一半的主心骨。”
白离问道:“颜太傅这是有主意了?”
颜甄道:“如今我朝西北调兵,海宁商队极多,当中鱼龙混杂,自然有不少是这些叛逆的耳目,顾怀阳天纵奇才,肯定已经打听到,必知道东越非久留之地,我算准他近期定当撤出东越。已经遣人设伏,准备劫杀之。这样一来,顾怀阳自然与其根基之地隔开,施无端定然要救,之后计划,还须倚仗魔君。”
他逃出一张纸,双手捧着递给了白离,说道:“魔君过目。”
白离接过来,一目十行地看完,忽然笑道:“颜大人真乃国之栋梁,万万当得起‘阴险毒辣’这四个字,也难怪皇上对大人忌惮不已。”
颜甄忙低头道:“下官尸位素餐,叫皇上不放心了,实在罪该万死。”
白离有些不屑地打量着他,心道这里都没人了,这老货还装相给谁看?便肆无忌惮地大逆不道,道:“前些日子,我听邹大人说,有人参了颜大人一本,说你不尊圣上,欺君枉法,可有此事?”
颜甄道:“惭愧。”
白离笑了笑,慢吞吞地说道:“我瞧你背着这么大的一个罪名,不如干脆叫它成了真,岂不名至实归?”
颜甄将头埋得更低,片刻,敛肃容正色道:“颜家世代忠良,为社稷舍生忘死,万万没有忤逆之心,还请魔君慎言。”
白离低低地笑了起来。
窗外的大雨却已经停了,颜甄往外看了一眼,知道他们两人也无话好说了,剩下的道不同不相为谋,坐着也是相看两厌,便站起身来,施礼拜别。
随后挑起那盏灯,往外走去。
忽然,白离想起了什么似的,叫住颜甄道:“慢……你方才说他……施无端逃出九鹿山,是怎么回事?”
颜甄顿了片刻,侧身说道:“此乃玄宗家务事了,道祖真人与其两位师弟起了冲突,遭人陷害致死,正好被他这位高徒撞破,碧潭真人念及同门情谊,将其软禁于九鹿山峰顶,下官那时有幸受邀玄宗述武大会,便正好见了被软禁多年的施无端借机金蝉脱壳一事。”
白离听了,只是低着头,一张脸隐于灯影之下,叫人看不出他面上是悲是喜,良久,他才摆了摆手,低声道:“我知道了,咕噜,送颜大人。”
布片人不知从什么地方冒出来,嘴里叽里咕噜地烧着水一样,将颜甄往外引去。
又半月,顾怀阳带陆云舟撤出东越之地,于淮州遇伏,双方激战不休,整整二十余日,死者遍野,漫天的秃鹰乌鸦徘徊不去,嚎叫不止。
第一场“流血漂橹,伏尸百万”的大战打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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