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北地广人稀,多山少水,人口聚居的地方实际上没有多少。

不像中原地区,有所谓“十里八村”,一条水流便能养活几百口人,西北除了几座大城,其余大多是小村,分布于山中,山中路不通,有时候一个村便是在山口处极窄一点平地上的三五户人家而已。

这里进出不便,民风却十分彪悍,不管是闹事还是砍人,都非常有两把刷子。

男女老少,不管是编筐的还是种田的,大家伙凑在一起决定造个反,便都放下手里的活计,拿着能拿的铁器——菜刀柴刀,锅碗瓢盆全算——出去干上一票,小股人马,有时候被朝廷剿了,朝廷却偏偏拿他们没办法,还要好言劝慰着,给些钱财粮食才能打发。

当地官兵实际上心里明白,这里的老百姓本来便地处偏远,少开化,为人处世比较牲口,再加上连年旱灾,饿得嗷嗷叫了,自然是要闹事的,处理得当,他们便依然是顺民,若稍有不当,这些个三五户便成一村的父老乡亲们,世代与别村联姻下来,谁不知道谁和谁有些亲戚关系,知道哪个是哪个的三姑二大爷?

真死伤了一个,其他人是要玩命的,可谓是一波不平,一波又起——这是朝廷和当地灾民在无数次斗智斗勇中总结出来的,含着血泪的教训。

所谓“舍得一身剐,敢把皇帝拉下马”,西北的人民在饿死和战死中大无畏地选择了后者,正所谓光脚的不怕穿鞋的,便这样将朝廷当成了冤大头,在饥寒交迫里时常充当讨债鬼的角色。

针对这种情况,朝中六部九卿一合计,礼部尚书便上了书,引经据典,认为此乃“礼乐崩坏”所致,若要解决这种情况,便要在此处广开书院学堂,与那些无知懵懂孩童传授圣人之道,兴学复礼。

新帝普庆也很会读书,听了认为有道理,便依言在西北广开书院,大办圣人祠。

在皇帝眼里,读书习武,乃是十分荣耀之事,生为人子,难道不应该以匡扶社稷,兴邦报国为己任么?

显然,此时的西北人民是不这么认为的。

他们认为:老子娘的,饭都吃不上,一个个饿得扑腾一倒*朝天,还读个屁啊读。

于是礼部尚书无法,只得再上书,后来便规定,一家若是送一个儿子进书院,便能按天多领上四两粮——一手交人,一手交货。

便是这么着,书院实际上实行了一段,因为那时正值颜甄出了主意,从各地征调民间大商户,以财务粮食运送西北的额度加官进爵,算是解了燃眉之急,一时间西北局势相对稳定,这才抽调出兵力到淮州东岳围剿顾怀阳。

所谓有奶便是娘,只要有吃有喝,其实什么都好说。

然而突然有人操纵商市,其他还好,大批粮商突然开始联合抬价——这好理解,商人本就重利,只要有有心人牵头,这个协议倒也不是不容易达成,反正朝廷要东西,拿到了有官做。同时呢,皇上以仁治天下,吃饭给钱是应该的,多赚些银子,又有什么不好呢?

可狗急了,也是要跳墙的,朝廷不肯做这个赔本买卖,贬官的张之贤便在西北黄虎岭一线设了二十三处关卡,做的是“许进不许出”“要打此路过,留下买路财”的买卖。

施无端便是乔装打扮,带着一群人从黄虎岭处北上,在龙驹住下了。

每一日,分派人在龙驹、耳库、泌阳等地的集市上潜着,原先困在此处的商队有一些是他们自己人,还有一小部分是有生意往来的人,其他则是被朝廷军队强行把持的,施无端这边叫人一边买一边卖,实际都是自买自卖。

一切暗中进行,有时候是亲自出面买卖,有时候使些手段,通过别人手里走钱粮。

初一十五有集,每逢此时,便有人在集上如同寻常百姓一般闲逛,通过汇总,多方验证之后,无巨细地算出来往人数,每日买卖多少,粮价如何等等,由财迷夏端方整理后交给施无端,他再统一调配。

这算起来似乎极慢,然而所幸大集每月只有两次,施无端这边有什么计划倒是都可以进行。

一夜之间,市面上卖粮买粮的人便多了起来,死气沉沉的粮市突然又活跃了起来,可能买到粮食的地方却不知为什么,变得少了起来,价格仿佛被一只手慢慢地给推了起来。

此间,施无端窝在客栈里,简直大门不出二门不迈起来。

他白日里便悉心照顾着兔子,仿佛那兔子不是一只玩物,是他的老子娘似的。除了谈公务,便不怎么与人说话。

兰若只觉得,六爷原本便说一句想十句,一天有十句话,在外面要说十一句,早说尽了,一旦回来,便不大爱理人,无论是亲友还是下人,只要施无端进了他自己的院子和房中,便一天到晚也听不见他只言片语。

却是她自己,不知怎么的,约莫是合了他的眼缘,每次碰见,还能说上几句寒暄闲话。

就因为这,四娘已经误会打趣过无数次了,然而兰若知道本分,她是个姑娘,姑娘大凡敏感些,总觉得……六爷看她的时候,目光好像放得很远,话是和她说,又好像是在和另一个人说。

这念头只是一闪,兰若知道本分,想也不敢想,自然也便不敢问。

直到六爷这次回来,她发现,他好像故意避着自己似的,每次推门送东西进去,他便连头也不抬,更遑论说话,但凡不开口,开口便是“没事了,姑娘去吧”之类。

这叫她心里多少还是有几分委屈的。

施无端的兔子一天不如一天,好像半截身子已经入土了似的,他一开始是每日陪着,后来变成了每日抱着,只有沐浴的时候,怕水溅在它身上,将它在一边放一会,日日听着夏端方跟他说公物,有条不紊地算计那些商户间另一种盘根错节,只有夜深人静的时候觉得心里很难受。

他用星盘算过自己的命,可是算不出。

老人说,人活着,两眼是一抹黑的,只看得清左右,却看不见自己前后,便是再有能耐的,也算不出自己的前因后果、生老病死。纵然算不出,施无端还是觉得自己大概是有些……克别人。

大凡待他好的,同他亲近过的人,一个个地都走了,要么性情大变,要么生离死别。

他曾经暗中很担心,以前和弟兄几个十分亲密,最喜欢带着三哥的小女儿玩,如今陆露已经长成了袅袅婷婷的豆蔻少女,他却已经很久未曾见过她了,若不是正事,他就连大哥也不大找了。

到如今,他好像连个兔子也留不住。

这兔子与他那样有缘,九鹿山上相遇便一直跟着他,中间遭逢几次变故,一起逃难过,也分开过,却又在若干年后阴差阳错地遇见它,可是这么大的缘分,如今不也要尽了么?

眼看……它就要死了。

施无端以前觉得这兔子傻,尤其后来它误食了白离血开出来的花,之后便变得饱食终日,好像总也睡不醒似的,谁戳一下也没反应,眼下却发现它其实是通人性的。

以前狗似的兔子变成了瘦骨嶙峋的模样,它却忽然清醒了,施无端抱着,它便老老实实地窝在他怀里,动也不动一下,喂它吃药,再怎么不愿意,只要轻轻地摸摸它的后背,它就会乖乖地把草药嚼了。

嚼完以后便睁着豆子似的眼睛望向施无端,用它固有的那副……看起来很惊奇的表情看着他,施无端总觉得它在交代什么事,只是自己听不懂。

还有白离。

夏端方带来消息,说大批的影子魔在往东方逃窜——过了岷江口到东越之地,再往东不就是东海了么?

它们去那里总不能是洗澡的。是白离出来了,如今他养好了伤,那些东西自然不能动他分毫,收复压制起来应该不成问题,只是……

为什么他身为魔君没有去找邹燕来?

西北米价已经不知不觉中高了不少,施无端对夏端方做了一个捏的手势,夏端方立刻会意,转身走了——第二天正是初一,就会有人知道,一个大商户打算大肆收买粮草……用于做什么,不言而喻。

只是谣言还就罢了,张之贤却紧张极了,亲自带人巡查,使得五分的事像是真了九分。

而挑起事端的罪魁祸首却在夏端方离开之后静静地在屋子里坐了一阵,突然从荷包里取出了一跟头发。

头发是白离的,在恶火境里他突然晕倒,呓语不止地倒在施无端怀里的时候,施无端趁机弄下来的。

他迟疑了一下,铺开星盘,将白离的头发丝悬了起来,星盘幽幽地亮起来,几根星丝立刻绕着他的手指产缠上了那根头发。

星子开始以某一个诡秘的轨道滑动起来,施无端一只手抱着兔子,只是坐在那里,全凭心算。

记得很多年前,白离有两颗命星,一颗已经出现,那么另一颗……

就在这时,突然老老实实窝在他怀里的兔子猛地挣开他的手臂,一头扑进了星盘里,前爪和脖子立刻被这块曾经吸食过恶鬼的、贪婪的星丝缠上。

施无端喝到:“放肆!”

指尖滑过处那些缠住兔子的丝线便像是枯死了一样地垂了下去。

兔子像是被吓着了,浑身哆嗦着,伏在星盘上,睁着眼看着施无端。

这时,施无端突然想起很久很久以前,道祖跟他说过的话:天机不可泄露,命术不是儿戏,人知道得太多了,是要折寿折福的。

他心里忽的一动,心道,难道身边那些人一个一个地没了,如今连……它也要离自己而去,便是因为自己太不知天高地厚,想知道太多么?

施无端常年看不出什么表情的脸上突然柔和了下来,双手将兔子从星盘上抱起来,拂袖将闪烁的星子扶乱,低声道:“罢了。”

兔子的身体暖烘烘的,他的手指仿佛能触碰到它的内脏和骨头,感觉那颗小小的心脏正一下一下地跳动。翠屏鸟从梁上飞下来,在他脸上蹭了蹭。施无端心里想道,除了它们,如今自己还有什么呢?

他从来不尊天不敬地,不信鬼神,更不怕报应之说,却在这一刻,软弱地妥协了一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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