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光好像倒转了一周,回到二十年前,山洞里小小的少年捏着草编的小虫,耍着赖说:“哎哎,小离子,笑一个。”

他们曾经那样纯真。

一个如同一张白纸,了无心事,什么都不懂,一个心里只有那么小的一点喜悲,被那小家伙在外面喊上一声,就什么烦恼也没有了。

那一瞬间,施无端仿佛有种奇异的错觉,好像一切都还没有发生,谁也没流过那样多的血,谁的胸口都还没有那条红如朱砂的疤,你我见面依稀如昨日,远远地喊上一声小名,便能携手出去,徜徉山水中。

人……究竟为什么要长大呢?

若是可以永远活在幼年时,是不是便不会有忧虑,不会有仇恨,不会有那么多、那么激烈的和整个世道的冲突,不会背上那样多的包袱,不用和曾经那样亲密无间、一起并肩睡在大树下面的人分道扬镳、刀兵相向?

是不是想跑就可以跑,想跳就可以跳,咧开嘴就能大笑,每天都能充满好奇,充满快乐地活下去,为一些微不足道的小事烦恼呢?

是不是,不要懂那么多就好了?

饭菜若是剩下,三五日便要长毛,果子若是丢在地里,两日便要腐烂,茶水放在外面,隔夜便不可再用。

人心装在肚子里数十年,难道也会腐烂、变质……乃至面目全非么?

施无端努力了几次,嘴角机械地提起又放下,却始终不成一个笑容,片刻,他终于低声道:“我笑不出。”

白离试探着往前迈了一步,发现施无端并没有反对,这才像是走进了不属于他的地盘的小动物一样,近乎战战兢兢地靠过去,一直到施无端眼前,才慢慢地蹲下来,与他四目相对。

施无端突然感觉到什么是“血统和魂魄的回归”,如何能像执叶大师说得那样,叫人撕心裂肺以后脱胎换骨,他发现白离的目光突然变得非常澄澈,那里面看起来叫人心惊胆战的暴虐突然都不见了,一如多年前那个山谷里脾气稍微有点不好的小狐狸,有最纯粹的爱憎。

那目光中的执着一如魔君,温润和清澈,却又像是那只眼睛乌黑的兔子。

白离轻声问道:“你怎么了?”

施无端突然别过眼去,只觉得胃里一阵翻滚,仿佛胸腹中方才的那股子灼烧一样的疼痛还没有过去一样,难过得他几乎眼前一黑,却只是死死地攥住胸口,一声不吭。

白离轻轻地抓住他的手,另一条手臂环过他的后背,虚空着环住他的肩膀,像是不敢造次似地,在当中略微迟疑了一下。

然而施无端却突然把头埋得低低的,自己抵在他的胸口上,谁也看不清他的表情。

然后白离听到他低低地笑了起来。

那笑声到最后,竟有些吓人了,掺杂着说不出的冷意,仿佛结着冰碴子似的,将他里里外外都给冻坏了。

喜极而泣,悲极而笑。

百感交集,不知如何是好,唯有一声惨笑。二十年顶着风刀霜剑踽踽独行的委屈全在其中,原来这一生,其实是可以这样苦,苦到极处,言且不堪。

无人可说,无处可诉,唯有装出一副岿然不动的模样,从一而终。

白离叹了口气,感觉自己好像做错事了,亦或者是被那看着就不像好东西的老和尚坑了——施无端这一笑,简直将他的心也揪了起来,空落落地悬在半空中,无论如何也落不下来。

他便紧紧地搂住施无端,在茫茫四野中,在人迹罕至处,仿佛相依为命一样地搂住他……就像他已经不是身份尴尬的魔君,他也不是神出鬼没的施六爷似的。

不知过了多久,白离感觉胸口不知什么时候开始,已经湿透了,温热的液体一直透过他的衣服,贴在他的胸口上。

当他想让施无端哭的时候,施无端总是冷笑以对,如今他想逗他笑一笑,却把他逗哭了。

白离的思绪不知道已经飘到了多远的地方,只是怀里抱着那个人,抬起头望向遥远的地方,一瞬间迷茫极了。他想着,我是干了什么呢?这些年,都在争些什么呢?

至尊宝座亦或无敌威名,都像是一个无聊的笑话。

唯有最后的最后,这样伤痕累累地彼此靠在一起的时候,才终于得到了那么一时片刻的宁静,便连动也舍不得动一下,沉浸在那样的宁静里,仿佛坐在那里,便能等到瞧见地老天荒一样。

我知道我错了,白离心里想,环着施无端的手紧了紧——可你这个混账,怎么就那样固执呢?你就没错么?你敢不敢低一次头呢?

然后他低下头,轻轻地动了动肩膀,施无端的脸随着他的动作微微抬起来,人却是不知什么时候,已经睡着了。

他好像是已经筋疲力尽,只是眉头依然紧紧地皱着,几乎在那里留下了一条根深蒂固的线。

一看就知道没什么好梦,白离轻轻地抬起手指,抚平他的眉头,心里想道,亏心的人才不做好梦,你从小便那样聪明,这道理却想不明白么?

或者想得明白……只是不愿意承认吧。

白离想起小的时候,每一次两个人有什么口角不愉快,都是施无端先低头,哪怕自己变成小女孩的模样那样骗他,他也是一句话的功夫,便原谅了自己。

那就算……这次该轮到我让你一次吧。

白离让他靠得更舒服一点,慢慢地往后仰倒,躺在草地上。

他闭上眼睛,心里仍是酸酸甜甜地想着——他娘的,这也会风水轮流转么?

然后白离的嘴角不可抑制地轻轻扬了起来,暖融融的阳光打在他脸上。

其实也没什么——白离对自己说,至少我能这样轻松地对自己笑一笑,不也算赚了么?

施无端失控,他点的火却并没有脱离设计好的轨道,这片大陆上的第四盏灯已经借由夏端方的手布置了下去——便是南北要道打□。

这还是当年太宗皇帝在位时候修筑的一条官道,从平阳帝都自西绕过三阳关,过湖州、澜州,直至淮中,贯穿南北,运量送兵,都要从此路上过,途中经过徐南、三阳关、株洲等三大屯兵大营,一路戒备森严,加有教宗加持,保证便是大灾大难,或者兴兵于此,也使得打□不被截断,除非一侧城池被占领,否则道路必然通常,绝难破坏。

要过官道,通关文牒等等必须俱全,否则轻则被严加查访,重则下狱。

而此时密宗邹燕来获罪,被皇帝调到西北,便是途径打□,要去与张之贤一路,去收拾那里的烂摊子。

他离开的那一日是个十里艳阳天,没有人送,甚至没有人知道,他默默地带着一纸圣旨,一骑单车慢慢地驶出了烟尘潇潇的古道。

很多人期待过他,认为他是个英雄,他曾经运筹帷幄,打算决胜千里,却发现,英雄也是要时局成全的。

一个人究竟可以憋屈到什么程度呢?

怀瑾握瑜无人知晓,还是……才刚要大展宏图,便硬生生地被人折断翅膀?

没有人知道那一瞬间邹燕来心里在想什么,他只是满脸胡茬,一言不发地坐在车里,茫然地望着摇摇晃晃的车顶,仿佛连愤怒和抑郁都发不出来了,一口气泄掉,就仿佛再也吹不起来了一样。

不知过了多久,这个曾经在高山之上将神魔万千全都算计在心的男人突然动了一下,眼珠往旁边一转,就像是突然活过来了一样。

然后他低低地开口问道:“到了哪里了?”

车夫小心翼翼地回答道:“回大人,我们已经离开徐南境内内,西出三阳关,马上进入吉安境内。”

已经出了三阳关……

邹燕来突然用手捂住脸,突然发出一阵笑声,那笑声压得低低的,仿佛是卡在了喉咙里一样,声音越来越嘶哑,到最后竟有些声嘶力竭一般。

笑着笑着,眼泪便下来了,顺着他的手指缝间流出来,又咸又苦。

飞鸟还未尽,良弓何以藏?

……愿我朝圣明天子万岁万岁,万万岁。

就在这时,马车突然停下,邹燕来整个人险些被拍在车门上,外面传来尖锐的马嘶声和车夫有些惊慌的喊叫。

邹燕来定定神,勉强压抑住自己的情绪,沉声问道:“怎么回事?”

过了好一会,一个侍卫的声音才自车门外传来,那人道:“大人,前面恐怕是出事了。”

“什么?”邹燕来掀开车帘下了车,才一露面,登时被一只诡异的大鸟从头皮上擦过去,他吓了一跳,忙低头躲过,只见天地间竟是乌黑一片,星月不见,方才还是十里艳阳天,此刻却突然黑了下去,滚滚的大雷自天边响起来,古怪的飞鸟通体乌黑,仔细看竟是食腐肉而生的乌鸦,盘旋不去,异常可怖。

邹燕来心里一颤,第一反应便是打□出事了,然而紧紧是片刻,他便反应过来,明白被宋阿大将军一阻,施无端的手其实伸不到这里来,他愣了片刻,不知道这是个什么障眼法,但是心里清楚,是针对自己的。

突然一片嘶哑的爆裂声在身后响起,邹燕来骤然回过头来,却发现他的侍卫和车夫都不见了,便是连拉车的马都没了踪影,仿佛那些活物从未存在过一样。

施无端果然是对教宗中人赶尽杀绝,邹燕来冷笑一声,提起随身的宝剑,大步往西北的方向走去——这阵法他曾经见过,是个小活阵,叫做累递小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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