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王金丹的关系, 陈淮安知道锦棠是入宫了。

而齐高高在陈淮安出门之前赶了来,犹豫再三,忽而蹦了一句出来:“二爷您该是知道的吧, 咱们小东家每隔三五日,总要去趟神武卫。我听如意说过, 她每每去哪里,见的是个贵人,似乎还是什么皇子。她的仇家, 会不会是从那儿惹来的?”

陈淮安脑子里轰的一声, 过了半天,才明白齐高高这句话的意思。

神武卫指挥使林钦, 是小皇子朱玄林的武师,而锦棠些几日在山上的时候,似乎说过一句, 说她觉得, 林钦要在小皇子身上作文章。

锦棠一直瞒着他,和林钦见面,这是其一。

而小皇子一直在神武卫,林钦身为太后一党却没有任何动作, 让他顺利的成长,这是其二。

当这两样交织到一起,就能说得通黄玉洛为何要宣锦棠入宫了。

她是因为林钦, 因为林钦守着小皇子,那么好的机会而迟迟不肯动手的缘故,才准备要除掉锦棠的。

在她看来。罗锦棠是只扰乱了林钦铁血冷心的花蝴蝶,只要她下狠手将锦棠除之,林钦就会如同上辈子一样, 唯她是命,唯她是从了。

陈濯缨是可以诱着锦棠单独出门的那条鱼饵,而林钦,才是黄玉洛的杀机。

没有锦棠一直以来和朱玄林私底下的交往,黄玉洛不会动杀机,而若是没有陈濯缨,罗锦棠也不会单独入宫。

黄玉洛这一手针对的不是他,而是林钦。

虽说只有骡驹一个人,但他穿着鞑子的衣服,专门在四处城门口纵火焚烧,整个京城刹时之间就进入戒备状态了。

一闪闪城门全部关闭,整个城中四处是人,吵吵闹闹,拥拥嚷嚷。

大乱之中,陈淮安一直到户部才找到陈澈。

他除了是内阁首辅,还是户部尚书,如此半夜,他还在户部与一群侍郎,主事们研究今秋的桑蚕税赋,以及九卿六部,以及九边几十处卫所,税收又该如何分配。

他在朝,以言词灰谐,态度和蔼而著称,与一群年青的下属们站在一处,一手扶着腰带,也不知他在说着什么,在陈淮安进门时,所有人皆是轰堂而笑。

瞧见陈淮安进来,陈澈旋即收了笑。

……

眼看八月,一轮弯月就在户部的瓦脊上高悬。

陈淮安与以往陈澈所见的时候完全不一样,他本就瘦,胡子又长,眼眶深陷,整个人仿如一架会走动的骨架子似的。

恍恍如丧家之犬,形容的,大概就是此刻的他。

就在自己的公房内,听陈淮安讲述完呱呱的生平,以及锦棠被困宫城的前因后果,陈淮安摊着双手,两只耳朵明显的耷拉着,与前几日在龙泉寺,当众自吹自擂,并骂老父亲时的模样,全然不同。

“大人,我得入趟宫,无论怎样您得替我办到。”

陈澈听的时候一直在笑,不停的笑。

绯色官服笔挺,团花簇了满胸膛,他眼角尾纹弯弯,笑的极为柔和:“陈至美,你要钦差一职,本辅给你,你在龙泉寺当众叫嚣,辱骂于本辅,本辅也忍了。但既你我非是父子,我何苦要管你这些私事?”

陈淮安一本正经,一脸的诚恳:“我确实非是您的儿子,但罗锦棠切切实实,是您的儿媳妇,如今还替您怀着大孙子,您又怎能见死不救?”

陈澈蓦然抬头,一点又一点,笑凝固在脸上:“她怀孕了?”

陈淮安并不敢确定锦棠是否怀孕了。

但于他和罗锦棠来说,上辈子不是在怀孕,就是在既将要怀孕的路上,以锦棠的身体来说,就算未怀上,只要他耕耘的勤快一点,也就差的不远了。

况且,陈澈因为他在龙泉寺大肆一闹,正恨他恨的牙痒痒了,此时不拿怀孕来唬,就怕陈澈还要卡他。

“她入宫会往何处去?你那义子,又是何时送入宫的?”

“入更之前,恰是宫城下钥的档口。”陈淮安道。

“没用的东西,明知自家妇人怀了身孕,为何不早早言明,让为父多派些人帮你?”陈澈冷斥了一声,但那种语调,是只有真正的父子,亲人之间才会有的,格外亲昵的责斥。

天大地大,在陈家孕妇最大。

郭兰芝每每怀孕,陈澈都是三番五次的关照。

至于一府之中,那更加了不得了,只要家中有孕妇,府中的猫狗陈澈都得亲自给赶出去,就是怕要冲撞到了有孕的儿媳妇。

也是因为怀了孕就受重视,老公公会一团和气,郭兰芝上辈子生了一长串的孩子,每每生一个,总让陈淮安和锦棠眼羡不已。

便锦棠上辈子每每有孕,陈澈向来不循私的人,也会一日三五遍的派人提问,问她想要吃什么,喝什么,只要穷天下之有,他都要给儿媳妇们找来。

这是陈澈的命门,偏偏陈淮安多经历了一辈子,再清楚不过。

那怕陈澈有天大的怒火,天大的不满,听说儿媳妇怀孕了,立刻就会泄气的。

转身的功夫,俩父子便入宫了。

*

一刻钟后,宫中,东五所。

锦棠哄了半天,答应自己下一回保证赴约,还一定会做朱玄林最喜欢吃的山楂凉糕,这小皇子才愿意放了她,并陈濯缨出门。

出了东五所,还有一道宫门。

出了那道宫门,还得能回到木塔巷,然后,罗锦棠这才算是安全了。她这可是难得一回,不带骡驹也不带齐高高,身边连个报信儿的人都没有。

毕竟袁俏不知去了何处,还有袁晋,不出所料的话,估计也会在半途等着。

前面德胜带着两行内侍,提着宫灯。八岁的小呱呱,身高几乎与锦棠的胸膛齐平。

锦棠走着走着,去握呱呱的手,低声问道:“这一年多在宫中,可觉得苦,可有人欺负过你?”

呱呱垂着头,明显将手一缩,往边上躲了躲,是不想叫锦棠握他手的意思。

锦棠于是又道:“你爹是不是经常夜里过去看你?”

呱呱猛的抬头,狠狠点了点头,可见父亲在他心目中的地位。

锦棠轻轻叹了口气,道:“难怪。”果然,偶尔三更半夜醒来陈淮安不在,就是跑去偷看孩子了。

两辈子,他这毛病就改不了。

锦棠原本倒是无气,也立志要把这孩子救出去的,但许是呱呱冷漠,抗拒的态度激怒了她,她心中颇为委屈,哽了两哽,落后两步,于这孩子身后远远的走着。

就在东三所拐弯的时候,忽而前面的德胜止了步子,所有跟随的太监内侍们也齐齐儿,一并的止了脚步,几乎是无声的,哗啦啦的就全跪下了。

于拐弯处,一个身着正红色圆领袍子的男子疾步走了过来,身后团簇,灯火朦胧。

这是皇帝,是皇帝来了,内侍们才会突然跪下的。

锦棠确实出身乡野,并不懂得这些礼节,还在犹豫自己是不是也要跪,呱呱一把拉上她的手,直接扯着她跪下了。

并在她耳边悄声说:“皇上喜静,但凡途经,不喜人呼出声,悄悄默着便是,否则他会生气的。”

因为这孩子一句提醒,锦棠心中莫名又是一暖。

小呱呱随即就松开了罗锦棠的手。

紧接着便是陈淮安的脚步,他步子重,无论走到何处,但凡脚步响起,总是地动山摇。

每每他要回家,还在菜市上,锦棠坐在家里,就能听到他的声音。

他走了过来,停在锦棠身边,旋即便跪,跪到了锦棠身侧。

他伸手过来,欲要握锦棠的手。锦棠反手,一把拧上陈淮安粗糙的手背,狠狠的旋上,实打实的掐着,一直掐到皇帝说了声平身,这才松了手。

陈淮安反手握上锦棠的手,便一直握着。

皇帝率先一步,往东五所,皇子殿而去了。

陈淮安这才揪过呱呱来,指着陈澈道:“这是你爷爷,赶紧磕头。”

呱呱立刻便跪地,砰砰砰磕了三个响头。

陈澈气的直翻白眼,闷了半晌,终于还是说道:“本辅家的孩子皆是有名有谱的,这孩子从何而来,怎的跪地就能叫爷爷?”

陈淮安赖笑道:“悄悄养孩子,不是咱们淮南陈氏的传统?”

陈澈气的吹胡子瞪眼,转身,往东五所而去。

陈淮安这时才敛了嬉皮赖笑的样子,揽过呱呱,哑声道:“那是你娘,今儿她入宫,可是冒着死来救你的,快去磕个头,把爹交你的话说给她听。”

要说小呱呱,对于陈淮安来说,就好比一注印子钱。最开始的时候,他不敢在锦棠面前提,是因为俩人关系着实够僵的,他怕提出来,要雪上加霜,要一发而不可收拾。

到后来,就好比印子钱,谎言越滚越大,大到陈淮安自己都难以收场。

到今日,终于雪崩,这印子钱的报应到了。

在外头的时候,为防万一,万一锦棠当街碰见,陈淮安还打呱呱小的时候,就教过怎么才能讨得锦棠原谅的话。

呱呱才叫慈宁宫的人毒打了一顿,本以为自己今夜必死无疑的,谁呈想还能活着,此时才反应过来这救自己的人,竟是老爹一直以来在他嘴边念叨的娘,上前便跪,亦是砰砰磕了几个响头,扬起脖子道:“娘,儿子往后一定会给你养老的。”

锦棠站在那里,气的直发抖。

陈淮安瞧着人全走了,撩起袍子也往地上一跪,低声哀求道:“当初咱们才回来,这孩子的爹娘全叫孙福海给弄没了,当时我也没想过咱们往后还能有孩子,就想着,万一我死了,养个孩子给你防老。”

事实上当时陈淮安的心,苍天可鉴,恰是想养给孩子给锦棠防老。

他上辈子舍锦棠而先去,在临死时,喉结咯咯挣扎着要咽下最后一口气时,目光停在她破了洞的鞋子上,咽下了最后一口气,此生绝不会比锦棠先死。

但在俩人都绝望,都不知道将来还会不会有孩子的情况下,万一要是他死了,锦棠孤苦零丁,该怎么办?

呱呱跪着凑了过来,依旧扬着脖子:“娘,我是陈家湾陈阿大家的儿子,我娘是上河湾黄家的女子,与爹没有任何关系。

爹养了我五年,我吃了爹五年的饭,爹时时耳提面命,说自己怎样都不怕,唯独您,您将来老了,儿子伺候您,您病了儿子给您瞧病,您老了走不动了,想去哪里,儿子背着您。万一哪天您要去了,儿子替您找坟阙,葬坟墓,逢年过节替您烧纸,上坟洒土,只要儿子活着,必不叫您坟前断了香火。”

这当然全是陈淮安从小儿,就教这孩子背的。

小呱呱说一句,陈淮安点一下头,再说一句,他再点头,俩父子搓着手,陈淮安胡子拉茬,比他爹还老,为了个孩子,多少年挺着的肩膀也佝偻下来,低声道:“糖糖,孩子只是想给你养老而已,真的,就只是想给你养老而已。”

不是中年无子的夫妻,不知道那种可怕。

别人家生孩子了,本来不过襁褓里抱着的,圆嫩嫩的小团子,奶声奶气的哼着,你还送了个金锁锁。

转眼的日子,已经满地儿跑了,再后来,偶然一天,你发现人家的孩子拎着菜篮子,跟在父母身后,身高眼看直逼爹娘。

在什么年纪,就要想什么年纪的事情。

相互的爱慕能支撑到什么时候?

当年纪渐长,彼此的热情散去,维系夫妻感情的,就是渐渐长大的孩子。

那种失落,无助,相依偎在一起,想象年青的时候还能彼此依靠,到老了之后,徜若一个先死,留一个在世上时的孤独感,那种对于未来的恐惧,压着曾经的罗锦棠和陈淮安喘不过气来。

不过一个孩子,拥有的人从不觉得有什么稀奇,而没有的人,一辈子都叫无子二字压着,喘不过气来。

锦棠哽噎着摔开陈淮安的手,他还想拉,她旋即狠狠又抽了两巴掌,抽的自己一只手都隐隐作痛,才准备要走,便见来路上施施然的,又来了一列人。

为着的是个盛妆的女子,一路环佩轻响,宫灯照在她的脸上,两道微簇着的小山眉略粗,但高挺的鼻梁,深邃而坚毅的双眼,掩去了那两道眉的突兀。

锦棠于一瞬间明白过来,这个穿着黑色阔袖长衣的美人,怕就是当今太后黄玉洛。

而她的身后所跟着的,赫赫然就是林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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