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后在偏殿接见李未央——这次接见,显然是出乎李未央的意料。

两侧十数名一色青绿锦袍的太监拱手谨立,李未央从容地从他们跟前走过,踮着脚尖走上台阶,大殿内弥漫着一种香气,曾经居住于宫中的她知道,那正是长期礼佛的人才能沉淀凝结出的檀香。而这位皇后娘娘,李未央对她,还是有几分了解的。她在佛祖跟前呆的时间久,不代表她就是个慈善的人。

李未央并不抬首,俯身便拜,拜过之后便双眼视地,没有动弹:“臣女未央,见过皇后娘娘。”

“你抬起头来。”一个威严的女声冲进她的耳朵,这个声音是那么的清冽,那么的坚硬,像极了冰冷的玉石。

李未央抬起头,皇后看起来四十有余,身材也颇瘦小,却有一股凌人的霸气,与张德妃、柔妃等人比起来,她的容貌只属于中等,或许是为了掩饰这一点,李未央每次见到她,都觉得她的妆饰分外隆重,今天也是如此,不过是见一个臣女,她的发髻上却戴着九尾凤凰步摇,上面缠着足赤黄金的璎珞,说话的时候,那璎珞也随着颤颤的轻微作响。

李未央迅速地垂下目光,长时间盯着别人的眼睛看是极度无礼的,更何况是对皇后这样的人。

皇后端坐在座上,看着李未央的目光高贵而冷酷,在看到她过于平静的面容时,皇后那描画地极为精致秀丽的眉不由微微蹙了起来,她仔细地问起李未央的年龄、名字,看似是些无用的家常话,其实是在看她的思维是否敏捷,口齿是否伶俐,甚至推测她的个性——真正懂得识人的人,听她说话就可以判断她是个什么样的人。

李未央没有露出一丝的胆怯,非常镇定地回答皇后的每一个问题,语速很慢,态度恭敬,却绝不卑微。

“很好,从前只听陛下说起你,今日见到,果真是个聪明的姑娘……”皇后微笑点头,虽然她嘴里说“聪明”,仍然是满脸的威严。

李未央只是道:“多谢娘娘夸奖,臣女愧不敢当。”

皇后忽然来了一句很可疑的话,“听说昨天出了一件事。”

果然来了,李未央微笑道:“不知娘娘所问何事?”

皇后笑了笑,却不答话,本就不大的殿内一时静极了,只听见殿外的画眉鸟有一声没一声倦懒的叫着。午后闷热的光线里,皇后的常服是极薄的紫色,左襟绣着一株牡丹,重重的娇艳,国色天香。皇后的笑容慢慢消失,声音沉静如水,缓慢地一字一句:“有人诬告蒋四公子掳走了李家的五小姐,此事可当真?”

诬告两个字,已经定下了皇后对此事的态度。让李未央觉得铺天盖的寒冰迎面袭来,从心到身,连同魂魄,都是冰凉。她缓缓扬起脸来,双眼掩盖在睫下,看不出神情,唇角抽起一丝迹近于无的冷笑,淡淡地回答,道:“娘娘说的是,蒋四公子掳走了舍妹。”

她省去了诬告两个字,皇后一下子睁大了眼睛,颇有点不敢置信地盯着眼前这个看似平静的少女。然而李未央竟然仿佛没有惧意,那双乌黑的眸子中,神色流光闪动的极快,快的让皇后的心骤然就沉了下去。

她召她来,是为了让她闭上嘴巴,不再提起那件事,可显然,对方好像根本听不懂她的暗示一样,丝毫不改初衷。

晌午后天闷热得出奇,殿外倒还好,殿内却连一丝风也没有,火燎一样的热,皇后的心情因此更加烦躁,冷笑了一声,道:“出了这样的事,你妹妹也很难嫁出去,你还要固执己见吗?”

这么说,皇后是想要私了了,希望李家当作吃个哑巴亏,然后将女儿许给对方做妾。这跟蒋南当初的想法,显然是一模一样,毕竟还没有谁能半点不在乎自己的脸面和名声的,若是闹大了,谁也讨不了好。蒋南就是笃定李未央是个聪明人,不可能情愿出家或者自尽,一定会宁愿做妾,所以才会肆无忌惮地做出这种行为,可他没有想到,李未央会拉出一个李常喜来。对于李常喜这样一个被家族放弃的人来说,情况就大不相同了。

“娘娘,不是未央固执己见,而是当时看到这件事情的人实在太多了。”李未央柔声地说道。

皇后哑然,她当然也知道这事情难办,不难办,国公夫人不会强撑着病体来求她了,思及此,皇后黝黑深沉的瞳仁一瞬不瞬地向着李未央:“你是个聪明人,只要你改口,这事情就能解决。”

李未央并不愤怒,只是向皇后温柔微笑道:“娘娘,臣女自然会按照娘娘的吩咐做,可是姚大人呢?他的那些官差呢?您知道,姚大人是连陛下的话也固执地不肯听的,到时候两厢口供对不上,陛下会以为臣女是在欺君罔上,这样的罪名,臣女怎么担当得起呢?”

皇后一下子蹙紧眉,神色严肃,几乎起了怒意:“你的意思是说,若要你改口,除非姚长青也松口吗?”

李未央委屈道:“娘娘,臣女是实话实说,不然,您让臣女怎么说,臣女就怎么做。”

皇后盯着她,一时竟然不知道该怎么说她才好。说她违抗自己的旨意,她一句不答应的话也没说,说她柔顺,可她压根什么都没答应。这丫头,还真是和国公夫人说的一样,如同泥鳅一样,滑不溜丢。她不由直接捅破那层窗户纸,道:“难道你领会不了我的意图吗?我是让你说你妹妹和蒋南是幽会!听懂了吗?!”

是幽会,不是劫持!皇后就是这个意思。

李未央仿若十分惊讶,道:“幽会?五妹和蒋四公子是在幽会吗?臣女完全不知啊!哎呀,这丫头实在是太大胆了,居然把幽会说成是劫持!”

皇后压下心头恼怒地站起身,紫金凤纹的裙裾拖出极细微的窸窣声音,一旁的女官连忙俯下身去,不敢抬头。皇后面色不善地盯着李未央,慢慢道:“不要顾左右而言他!我再说一遍,陛下问你的时候,你应该知道怎么说!”

李未央躬身揖礼道:“臣女谨尊娘娘懿旨。”

李未央走出去后,皇后以手抚额,她开始觉得糊涂,这丫头是真傻,还是装糊涂,自己要是能动摇姚长青那块骨头,还用得着让她改口吗,只要证人能改变证词,一切就还能够收场……

一旁的女官看自家娘娘头痛,不由摇头,娘娘这两年为了太子心力交瘁,竟然连这样的小丫头都已经看不明白了,人家分明什么都没答应她,她还以为目的已经达到了呢……

从头到尾,李未央顺着皇后的话说,甚至是在重复,根本没有表达过一句会改口的意思,而皇后娘娘,显然是误会了。

皇帝的正殿里,蒋家的人、李家的人,姚长青,蒋南,李常喜,太子、三皇子拓跋真、五皇子拓拔睿,七皇子拓跋玉竟然一个都不落。显然,这消息已经渐渐传扬开了。李未央慢慢走进来,蒋国公夫人目光阴冷地盯着她,像是要将她吃掉一般凶狠,只是那拄着拐杖的身体,已经泄露了她的外强中干。

李未央看了国公夫人一眼,脸上的笑容更深了,她早就猜到,这个老太婆是会来的,而且,照她原本预料的一样,她病的不轻啊。

皇帝坐了正座,正色道,“本来这件案子应该交给刑部和京兆尹会审,但你们两家都是我大历的基石,所以朕要亲自来听审,下面站的这么多人,这么多眼睛看着,再不会冤了谁去!国公夫人年事已高,赐座。京兆尹,你接着审案子。”

国公夫人身上穿着一品夫人的服饰,格外的老态隆钟,颤巍巍的谢了坐。

蒋南面无表情,谁也不看,李常喜低着头,一副伤心过度的样子,在外人看来,却是她原本受到的惊吓已经缓过来了。唯独李萧然,面色十分的古怪,他不理解,怎么李常喜突然就不疯了。其实这件事情并没有什么奇怪的,之前李常喜因为那件事情大受打击,一下子精神失常,可是李萧然已经将当时知道的所有人都封了口,现在外面人只知道李家五小姐出去养病,并不知道她是什么病,更不知道事情的真相。后来四姨娘悄悄延请大夫去看诊,李常喜的疯癫本来也不是那么严重,便慢慢恢复了过来。

姚长青冷声道:“蒋南,可是你强行掳走了李小姐?”

蒋南冷冷地看着姚长青,并不回答,蒋旭心中恨不得给他两个大巴掌,脸上却要露出一副痛心的模样,道:“唉,是臣教子不严。之前我的侄女李长乐患病,我便吩咐了这孽子去看望,谁知在那里撞上了李府的五小姐……一来一往的,臣若是有耳闻,定不能纵着这孽子做出这等伤风败俗之事!”说着竟是失声痛哭,“妹妹,我实在是对不起你!就是死了,地下也难见你的面儿。”他如此作态,自然是要落定这两人是私通而不是强掳,这可是有严格区别的!

“李小姐,你和蒋四公子可有私情!”姚长青问道。

李常喜似乎受了惊吓,说话都是磕磕巴巴,道:“我……我从来没见过他,怎么说得上私情!”

蒋旭立刻道:“常喜,到了这个地步就不要再隐瞒了!咱们说到底也是一家人,你既然和南儿有情,为何不早说呢,舅舅一定会成全你的啊!”

李萧然面色阴晴不定,显然是不愿意再管这档子事了。上次经过李未央的那番话,他是绝对不想再和蒋家做亲了!更别提如果真有私情,那李常喜也只能做妾!既然他们自己闹出这种事,有本事就自己解决吧!

李未央冷声讽刺道,“舅舅,您现在虽位居三品将军,可如今万岁在上,主审姚长青大人也在,太子等诸位殿下都在,怎么就轮到舅舅下论断,是另有私情了?莫非舅舅摇身一变成主审了!”不管蒋旭难看到底的脸色,她的一双眼睛亮如宝石,看向皇帝,高声道,“万岁,臣女有话要说!”

“说吧。”皇帝点头。

李未央一双清丽的眼里透出一丝冷光,叹一口气,“原本臣女是不想说真相的,可如今见舅舅这般作态,四公子更是设下连环毒计,欲害我身败名裂,臣女贱命一条无所顾惜,可怜五妹妹无辜受了连累,若不说,烂在肚子里,臣女即便粉身碎骨,也难以面对她!”

皇帝点头道:“说吧。”

李未央慢慢地道:“禀陛下,臣女和五妹妹都是庶出,臣女不幸生在二月,从小便被嫡母认为不祥,被送到了乡下去养活。”话到此处,李未央流露出默然的神情,“六岁的时候,收养我的那户人家挑剔我做活不利落,一把剪刀砸在我的手臂上,如今还有一道淡疤。臣女虽然过得不好,却不敢心生怨恨,只能心怀期待,指望将来父亲和嫡母能够早日想起我,将我接回来生活。”

拓跋玉看着李未央,想到当初她在猪圈旁边戏弄众人的事情,不由吃惊,原来她从前过的竟然是这么的苦。而李萧然,脸上已经露出了难堪的神情,他不希望李未央拿出这些事情来说,因为他看到,就连皇帝的脸上都露出吃惊的神色。

李未央不顾众人流露出的惊诧神情,继续说道,“接下来臣女说的这事,伤得是李家的颜面,不到万不得已,臣女宁可烂在心里也绝不会外道。臣女千盼万盼,终于盼到父亲想起了我,将我接回到京都抚养,认了父亲和嫡母以及家中的姐妹们,我便以为从今往后可以好好生活了。后来,就有谣言说大姐长乐有大造化,是要配皇子的。臣女那时只当玩笑过耳,当大姐向陛下献策之后,臣女才恍惚听人说大姐的婚事告吹了,可这与臣女何干!谁都想不到的是,嫡母却将这过错怪到了未央的头上,并且言及未央不肯将治灾的策略早一步让给大姐,反而让她在陛下面前丢了丑,失掉了好姻缘!”

“你胡说,我那女儿才不是这等小心眼的人!”国公夫人听到此处,终于控制不住地大声道,脸上狰狞骇人。她不敢认,更不能认。认了,蒋柔的刻薄名声就坐实了!

李未央却毫无惧色,冷声反问,“外祖母,母亲若是问心无愧,何至于最后疯癫吓死?”

国公夫人像忽然被剪了舌头,脸胀得青紫,目光似能吃人。她不能否认,因为蒋柔的确是作恶多端自己把自己吓死的!

“嫡母因为这件事,一直百般为难臣女,不仅是我,就连家中庶出的四妹妹、五妹妹,也一个一个在家中如同奴婢!四妹妹到现在还是拙嘴拙舌、形同婢女,而五妹妹更是被她吓得坐立难安,经常无法安枕,不得已才被送到别院去养病!许是因为恶事做多了,嫡母又说家中风水不好,到处找人看,又说有鬼怪时时刻刻缠绕着她,日夜不能睡觉,又说我们家中的姨娘和姐妹们都是丧门星,但不管嫡母如何怪罪,臣女都是日夜照料、丝毫不敢疏忽,这个全家人都是看在眼睛里的……嫡母心病已久,便是太医也能作证,她是自己心思太重才生了病的,可是外祖母觉得我们不曾好好照料,强行将她接回了蒋家,谁知不过个把月,人便没了。外祖母曾因嫡母的过逝生了大气,坚持说是因为我们李家照顾不周,害了她的女儿。后来矛头更指向了臣女,说我生于二月,克死了她。可实际上,臣女的父亲和生母,还有家中的祖母可都是健健康康,无病无灾的,若说相克,怎么会反倒克死了嫡母呢?”

李未央眼圈略红,脸色发白,唇上无半点血色,眼泪和愤怒都似乎含在眼睛里,就连太子都露出不忍之色。

国公夫人怒道:“住嘴!你给我住嘴!”

皇帝却冷声道:“不!继续说下去!”蒋旭的脸色也是异常的难堪,可是在皇帝面前,他竭力控制住了自己。

李萧然不由叹了口气,若论起口才,恐怕他比这丫头都要逊色。这段话半真半假,说不真实,却字字都是真的,说完全真实,却总是感觉有那么点怪异的地方,毕竟大夫人陷害李未央是真,刻薄庶女是真,疑心生暗鬼也是真,但——外人可不知道,李未央从来就没吃过亏啊!

李常喜低着头,终于明白了自己和李未央的差距在哪里,自己只懂得一味骄横,可李未央却是懂得如何利用最大的资源来为她自己办事,光这种本事,自己就是望尘莫及。

尽管被皇帝呵斥,国公夫人还是忍不住怒声道:“你……血口喷人!陛下,您千万不要相信这个丫头说的话!她完完全全就是在诋毁我们啊!”说着,她突然站起来,快走几步要用拐杖去打李未央,李未央却动作敏捷地一闪,躲在了姚长青的身后,眼见一个拐杖落空,拓跋玉这才松了一口气,那边的蒋旭心叫不好,连忙去搀扶住国公夫人。

皇帝看到这一幕,原本只相信三分的,也相信了五分!因为国公夫人实在是太跋扈了!在他的面前也敢随便动手,更何况在背后呢?这时候,他还没有想到,李未央分明是故意激怒国公夫人的,皇帝的脸上终于现出怒色,不由冷声道:“国公夫人,你年纪这么大了,肝火还是这样大。这是大殿,是公堂,不是你蒋家的后院!”他的声音无比的冷凝,带了一丝寒意。

国公夫人一怔,立刻明白自己中计了,自己表现得越是激动,别人越是会相信李未央的话,事实上,李未央说的并不算加油添醋,的确是事实,只是她实在是咽不下这口气,几乎恨不能直接打死她才好!靠着儿子搀扶,她才能勉强站住了,只把一双眼睛恨毒地盯着李未央。

李未央淡淡垂下眼睛,继续道,“外祖母和舅舅们猜来猜去,只能往臣女身上猜,因为是臣女受到虐待,是臣女总是受苦,他们觉得臣女对嫡母怨恨未消,于是故意与嫡母为难,导致她患病而死。可是这种事情,臣女不过弱质女子,如何能做得到?我平日只在自己院子里绣花,每日按时辰去向嫡母请安,也只能在外头问一声好罢了,连嫡母的日常起居都挨不到,如何害她?可外祖母认定的事,哪里容人分辨。须知,天地秘事尚隔墙有耳,何况这等伤天害理的事情,臣女若是真的做了,焉知就没有眼明心明的人能看透呢?怎么外祖母就偏认定臣女是仇人,半点解释的机会都不给呢?”

国公夫人明知道李未央是在激怒自己,却难以控制住多年来的脾气,几乎气得满脸胀紫,甩开蒋旭的手,冲上去就要给李未央一巴掌,然而姚长青站在李未央的跟前,自然用手去阻拦,谁知老夫人不管不顾,“啪”地一声,那巴掌竟然落在姚长青的脸上,皇帝看到这里,已然对这老太婆的嚣张跋扈相信了十成十,人都是这样,愿意相信自己亲眼看见的东西,正是因为如此,他对李未央所说的话,也全盘都信了。

蒋旭连忙上去拦住国公夫人,对着姚长青连声道歉:“姚大人,实在对不住,家母一时激动——”

姚长青本来就不是个好脾气,但现在这是皇帝跟前,他只能强行压下恼怒,道:“算了!”

国公夫人有个毛病,这个毛病平日里看起来没什么,但到了这时候就成了她致命的短处,那就是护短,极端护短!尤其这个人刚愎自用、心思狭小,她认定了李未央害死她闺女,那不管大夫人是个什么样的人,她做了多少危害别人的事情,国公夫人都会视而不见,只觉得是别人害了她的女儿!现在她听到李未央说这些话,怎么可能不勃然大怒呢?也怪她这些年太过顺利,丈夫和儿子都是无比的优秀,她的刚强性子一直都保持了下去。然而,这在从前是她的福气,但现在就是催命符了。只是说了几句话,她就已经上气不接下气,几乎连站都站不稳了。

李未央冷眼看着她,不要怪她心狠手辣,这老太太让蒋南来迎娶,分明就是存了蒋自己悄悄弄死在蒋家的心思,你不仁我不义,你做出一我做十五,不过回敬尔!

蒋旭冷声道:“李未央,说这些干什么!这是咱们的家事!现在正在说这个案子!”

李未央慢慢地盯着蒋旭,全然没有半点畏惧:“舅舅当未央愿意提起吗?难道父亲娶这样一个夫人是光彩的事!难道家宅不宁、姐妹难安是光彩的事!我到底有什么理由要去跟外人诉诸家丑!还不是因为你们逼人太甚!舅舅口口声声自称这是家事,未央就问一句,外祖母设计陷害的时候,何曾把未央当成你们的家人!四公子要毁我五妹清白的时候,何曾把五妹当成了家人!”

纵然李常喜心中怨恨这位三姐,如今都不得不为她喝一声彩,这气度,这黑心,完完全全超越了所有人,压住了原本想要将此事歪曲成早有私情的风月之事……李常喜一边想着,突然看见李未央瞪了她一眼,立刻明白过来,哀泣一声道:“陛下,请为臣女做主啊!”她十分激动,声音尖利,带着十分凄厉,九分委屈,让人忍不住心头发寒。

蒋南就是知道李未央会全力攻击,才会一直克制自己的脾气,但现在他的手几乎掐入手心,可因为五花大绑根本没办法行动,否则他早已经冲上去一剑砍了李未央!他扭头,愤怒到了极点:“李未央,你满口胡言乱语!”

而他的父亲蒋旭则不得已压下心头愤怒,大呼冤枉,扑跪在地上,仰着脖子望着皇帝分辨,“万岁,万岁,这只是这两个丫头的一面之辞,未央这孩子素来心胸狭窄逼仄,世人以孝为先,万岁以孝治国,臣头一遭见有人大庭广众之下数落嫡母。臣,臣不知为何他对臣一家有这颇多怨恨,原也不想与她这晚辈斗口舌,只是她说得也太不堪了,陛下,您千万不要被她蒙蔽了啊!”

一顶不尊嫡母的帽子扣下来,压得人几乎喘不过去,李未央冷笑一声,道:“陛下,未央当然知道孝道!自未央归家,每日必去给嫡母请安,可曾有一日延误!后来在外祖母面前,未央曾全说过嫡母病重不宜移动,可是你们非要把人带走,您忘了吗?我是讲人伦道理的,可嫡母却未必懂!舅舅,未央敢问一句,孝顺婆婆可是为人媳妇的道理?善养庶出子女是否嫡母的责任?善待妾室可是妻子的义务?恕我直言,嫡母原先不但刻薄妾室,更是屡次迫害父亲的子嗣,甚至连祖母那里的请安都是偶尔为之!不管是陛下,还是诸位皇子,都是看重孝道、重视子嗣的人,将心比心,试问谁家敢娶这样的女人?如此妇人,不尊长辈、刻薄子女、妒忌成性,早已犯了七出之条,于我李家,几欲灭门之灾!于宫中,若是一朝得幸,怕要重演前朝妒后之祸!”

李未央话音一落,国公夫人已怒到极至,脸色涨得通红,哆嗦着话都说不出!蒋旭怒声道:“胡说八道!我看你年幼识浅,不忍多责,不想你却是满口谎言,诬蒋家至此,而且你说了半天,根本与案情无关……”

李未央看都不看他一眼,大声道,“陛下,凡事有因必有果,正因为我们两家嫌隙已生才会出现这件丑闻!今日实际上是未央去别院带了五妹妹要去卢大夫处看病,四公子本是为了掳走未央以为复仇,谁知却错掳走了五妹妹,若非未央和姚大人及时赶到,五妹妹的清白已经被毁了!不止如此,四公子被陛下责令闭门思过,却到处晃荡,还强行掳走官宦之女,这已经不是家事了,这是触犯国法!这是抗旨不遵!”

蒋旭没想到李未央竟然如此利嘴,立刻道:“李未央!蒋南是否有罪,陛下心中自然有数,怎么轮得到你插嘴!”

李未央看着他,慢慢道:“舅舅,您再如何巧舌如簧,也改变不了世上公理!古人云,天地君亲师。君是在亲之前,陛下开疆拓土,盛世武功,励精图治,一代名君之姿。蒋家高居朝中中枢,忝居将军之位,却不念蒋、李两家交情,为一己之私,设此败坏女子名声的毒计,陷我于身败名裂之地!纵子行凶不说,更玩弄万岁于股掌,您连最起码的忠都不明白,又有何资格谈论孝道?”

皇帝的脸看起来喜怒无辨,若是熟悉的人就知道圣上已是恼怒了。蒋南的作为,实在已经超过了他的底线!

蒋南却腾地一下子从地上站起来,声音里面的怒意几乎要冲破屋顶:“李未央,你信口雌黄!满口胡言乱语!你这是诬陷!我何曾玩弄过陛下,我只是——”他说不下去了,的确,他本该闭门思过,却在这时候被人捉住,还证据确凿!

姚长青立刻怒喝道:“陛下面前,罪人还不跪下!”

蒋南却执意不顾,只用一双眼睛吃人一样地瞪着李未央。

“四公子,你只以为自己做的事情天衣无缝,殊不知天网恢恢,疏而不漏。”李未央沉声道,“这世上根本没有不透风的墙!我五妹妹一直在别院里面养病,根本没有见过你,这一点李家上上下下全都可以作证!既然从不相识,何来私情一说!当时药堂里面的药童,赶车的马车夫,你蒋家的护卫,都是亲眼看着我五妹妹上了你蒋家的马车,马车上还落下了一块手帕,那是我妹妹的随身之物,她若是身不由己,怎么可能会将贴身之物落在你马车上!”

蒋南厉声道:“那是你设计陷害我!”

李未央失笑,道:“所有证人都已经被姚大人收监,严刑拷问之下全部都承认了是你掳走了我五妹!若说我设计陷害你,那我岂不是要去收买了药童,收买了车夫,还要去收买你蒋家的护卫!对,我还得让你自动自发派辆车来接人,还得帮你选个合适的地方作案!那座小院子,可是你蒋家的地方!最重要的是,我还得跟我五妹说好,用她的清白来陷害你四公子!”

国公夫人本来就生了重病,一生气就哆嗦,一口痰堵着嗓子眼,只顾着恨毒地盯着李未央,如果她有力气,第一件事就是要把这个贱人杀了!可怜她话都说不上来,更加没办法实现自己的愿望。李未央却是口舌伶俐,声泪俱下,唱作俱佳,最后痛心疾首之态难以形容,就连李萧然都一脸惊讶地盯着她,这里,连他都没有发挥的余地了……完全的——没有!

李未央看着皇帝,道:“陛下,蒋四公子虽有功劳,却品德败坏、恃才傲物、不敬陛下,是十恶不赦之人,请陛下从重处罚!”

国公夫人听到最后,一捂胸口,呕出一口心头血,撕心裂肺的喊了一声“贱人”,就此背过气去。蒋旭也不顾君前失仪,扑过去抱着老夫人,捶胸痛哭。

皇帝震惊地看着这一幕,太子和诸位皇子们也都难以置信,国公夫人这是吐血了?

李未央悄悄地咳嗽了一声,李常喜一下子明白过来,立刻道:“陛下,臣女是因为三姐而受到连累不错,可是今日姐姐每字每句也完全是替我伸冤,所以我再不能这样看着她为我担负骂名,舅舅和外祖母不是说我和四公子有私情吗,臣女愿意一死以证明清白!”说着,她快步起来就向那柱子撞过去,在场众人都呆在那里,姚长青一直留意着她的神情,见状不好立刻上去一把抱住!

关键时刻,姚长青一把将她按住了坐在地上,李常喜兀自呜呜哭泣。姚长青虽然严苛,毕竟是个男人,气恼之余不免有些怜惜,口吻却是十分严厉:“宫中自戕是大罪,你有什么想不开的,居然敢在陛下面前自缢,也不怕添了宫里的晦气!”

李常喜只穿了一身素白色的长裙,原本脸上的疤痕盖了厚厚的脂粉,愈显得那脸没有血色,哭的泣不成声,楚楚可怜地昭告天下,她是刚从鬼门关上被人拽了回来。她呜呜咽咽地哭着:“请陛下恕罪,臣女不是有意冒犯,实在是舅舅一家欺人太甚!臣女人微言轻又命薄如纸,除了一死证明清白,还能有什么办法?”

她再在别院呆下去可是死路一条,李未央给她的机会只有这一次,她一定要抓住!蒋家逼着她承认和蒋南有私情,那她就得去做妾!不!她才不要去做妾!李常喜怯生生地看着姚长青,一副柔弱的模样,把姚长青的心肠都给看软了。

他三次丧妻,娶的都是厉害泼辣的女子,皆因为别人说他命硬,只有那种女人才能压得住,可今天见到李常喜这样楚楚可怜、柔弱无助的大家小姐,让他心中生起了一种别样的感觉……

李未央面色上带了哀戚:“五妹,你若自轻自贱,轻易毁损自己的性命,岂不是辜负了父亲对你的疼爱?你放心吧,陛下一定会为你做主的,何必要这样伤害自己?!”

李常喜哭得愈加幽凄,只把其他人看的面面相觑,这一对姐妹,一个唱红脸一个唱白脸,竟然透着一种说不清的诡异。

李萧然是最奇怪的,这两个女儿,从来都是仇人,怎么今天如此一致,让他根本就没办法说话,也不知道该说什么了!

皇帝微微愣住,正要说话,却见殿门口冷艳翠罗一闪,莲妃娉娉婷婷立在了那里。她由着宫女伺候脱下披风,声音冰冷冷的:“臣妾要是李小姐,听说了那些闲话,也是要想不开的了。好好的姑娘,没招惹谁的,还要被人传成是与人有私情,这世上有几个女孩子能受得了。”

蒋南猛地扭头,厉声道:“娘娘!请你谨言慎行!”

莲妃露出惊慌的样子:“陛下——臣妾心中惶恐……”

皇帝勃然大怒,喝道:“蒋南!你简直是死不悔改!”

蒋旭连忙跪地求情,原本一直不敢作声的蒋海也拼命地叩头,然而皇帝冷冷道:“此子违背圣旨,强掳官宦千金,实在罪大恶极,按律斩首!带下去!”他已经容忍了蒋家一次,实在不能容忍他们第二次!强掳李常喜倒是其次,让蒋南闭门思过他却到处乱走,根本没有将他的圣旨看在眼里!不,或许是蒋家没有把他这个皇帝看在眼里才对!

蒋南甚至来不及反抗,便被禁卫军强行带走了。

李萧然慢慢道:“陛下,这件事——”似乎想要开口求情的样子。

皇帝冷冷道:“谁敢求情的,一律同罪论处!”皇帝这话口气虽冷,但目光更是锐利,却只逡巡在蒋旭面孔上,逼得他渗出了一脸冷汗。

姚长青看了一眼李常喜,满面怜惜,道:“陛下,这件事涉及李小姐的声誉——”

皇帝缓了口气,道:“李小姐受委屈了。只是——”处死了蒋南,李常喜也该自尽或者长伴青灯古佛……

李未央看了一眼莲妃,对方立刻笑道:“陛下,人都说英雄救美,眼前不就是一门现成的姻缘吗?”

皇帝看了一眼姚长青,点头道:“的确如此,长青,你可愿意娶她为妻?”

被人强行掳走的女子,若非是自尽便是出家,但还有一种选择,就是在及时被救下来的情况下,可以嫁给自己的恩人。不过,要人家愿意娶才行。虽然是李未央先冲了进去救下了人,可京兆尹大人是第二个赶到的,勉强也算是英雄救美吧。

姚长青看了一眼李常喜殷切的眼神,心中犹豫,终究不忍心一个少女就这样香消玉殒,点了点头,道:“微臣遵旨。”

可怜的姚长青哪里会想到,李常喜一开始就是冲着他去的呢?当然,在李常喜的心中,的确是考虑过去蒋家做妾,可是用这种法子嫁进去,能有什么好结果?她虽然不够聪明,但还没蠢到自投罗网的地步。再者,她若是擅自改变李未央的剧本,还不知道要落到如何惨痛的结局去,她才不那么蠢!

蒋旭已经顾不到蒋南了,他面色沉痛地道:“陛下,请容微臣告退。”

皇帝看了一眼陷入昏迷的国公夫人,淡淡道:“有这样的儿子,真是家门不幸。”他觉得,蒋家就是为了报复李未央才想要掳走人家,谁知却掳错了人,完全置他的圣旨于不顾,这一家人,实在是太嚣张了!

蒋旭和蒋海带着国公夫人离去,李家的人也纷纷告退,太子走出大殿,才松了一口气道:“好在我没为蒋家求情,不然今天只怕连我都要被父皇呵斥一顿!”他们几个皇子今日在这里都是为了这件事情,结果谁都没能说上话,白白做了一个时辰的木头桩子,实在是太匪夷所思了,说出去都没人相信!

从头看戏到尾的拓跋真冷笑了一声,道:“皇兄,现在你领教到李未央的厉害了吧?”

太子连连摇头道:“我还从来没见过这么咄咄逼人的小丫头!实在是太——”他想不出什么形容词了,这丫头比他母后还凶狠呢,刚才他不是不想说话,是直觉的就想要避开她的锋芒,不,还不如说他是一句话都插不上嘴。最要命的是,这丫头咬死了蒋南不忠不孝,违抗圣旨,这才是陛下今天要他性命的原因,太子沉吟道:“你看这事情,还有转圜吗?”

拓跋真摇了摇头:“父皇的性子你是知道的,前年四皇叔的孙子犯了错,父皇可是把他都给杀了,还逼着四皇叔谢恩,太后求情都没有用……”言下之意,这皇帝是个非常严苛的君主,绝对不肯原谅对不起他的人。

拓跋玉却看向李未央离开的方向,轻轻地摇了摇头,冒险,这丫头这一次,实在是太冒险了!

因为李常喜的孝期未满,所以姚长青许诺等三年一满就上门提亲,李萧然也不怕他会变卦,虽然李常喜的容貌有瑕疵,又是个庶出的,但上次的事情并没有外人知道,她好歹是丞相府的女儿,他一个都已经克死三个老婆的男人,还挑剔什么?对于李常喜来说,这也是一门再满意不过的婚姻了,当然,只要她的命够硬的话。李萧然深知今天的事情已经造成李家和蒋家不可弥补的裂痕了,他顾不得怪罪李未央,就要忙于向陛下陈情,所以他留在了皇宫里。

李常喜还是要回到别院去休养的,当她提出这个要求来的时候,李未央略带惊讶地看了她一眼,李常喜冷眼看着她道:“我今天可不是帮你,我是帮我自己!而且我回到李家,保不齐你又要害我,我再也不想看见你了!”

她的语气里,隐约流露出一丝恐惧,显然是在今天的大殿上被李未央吓到了。

李未央微微一笑,半点不以为意道:“只要你不来找我的麻烦,我当然还当你是个好妹妹啊。”

李常喜听她语气温柔,不由自主打了个寒战,扭头就走,她这辈子,再也不要见到这个人了!太可怕了!简直是个恶鬼!不,被她盯上,比被恶鬼缠住还要可怕一万倍!

李未央看着李常喜头也不回地上了马车离去,微微一笑道:“看够了没有,还不出来?”

李敏德从一旁的宫门走出来,笑道:“这么轻易放过她?”说真的,他不想给李常喜这么好的姻缘。

“你觉得我是原谅了她?”李未央回过头,笑道,“婚姻是自己的,嫁过去不意味着就有好日子过,她若是不收敛自己的脾气和品性,姚大人会容得下她吗?所以,过好过坏,全看她自己的本事,当然,还要老天爷给她足够坚强的命。”姚长青的克妻命,的的确确是真的,而且他的脾气,绝不是好招惹的。但这条路,也是四姨娘和李常喜自己选择的,怪不得任何人。

“我想,我明白你为什么选择她了,是为了让李家和蒋家完全闹崩了?”

“这不只是闹崩这么简单吧,我想,现在蒋家不光是恨我,还恨透了我父亲,这就是他脚踩两条船的结果。”李未央莞尔一笑,笑容中带了三分嘲讽。

李敏德的笑容在阳光下看起来格外俊美:“处死蒋南,你的目的就达到了吗?”

李未央微笑微笑再微笑:“你说呢?”

她的目的,从来都不是只针对蒋南,而是这次的事件将会引发的一连串恶果,当然,此时的蒋家,根本没有意识到这一点,等他们想到的时候,一切就已经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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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天想章节的名字,我都要掉一把头发……李未央不是为了杀蒋南,就像是她在金殿上说的话,也根本不是针对蒋南的……orz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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