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大太提一桶标着“九块九疯狂sale”的食用油骂邻居家细佬从小失教养,长大蹲班房,再祝四楼带金链的余太太明早患喉癌,发不出声,变哑巴,再看她怎样搔首弄姿尖酸刻薄。

噌噌噌怒火上窜,明明五月天,和风旭日,偏偏她有无尽恨,如同地狱烈火,一路烧烧烧,烧毁心中善意与希望,要破罐破摔,一日更比一日毒,才对得起胸中积埋的这些无边无际无处发泄的恨。

打开门,家徒四壁。

唯有六女温妍,穿金戴银好似彩灯闪闪圣诞树一棵,立在节日缤纷庆祝声浪里。

二太打定主意要袖手旁观,坐等好戏。

温妍脚下,三千块一双镶满水钻的高跟鞋给她力量,敢站起身同佝偻且衰老的大太对战。故事看涨看跌,楼花价高价低,一天一夜,一开市三十秒可天翻地覆大变样,“分文不值”一转眼“价值连城”,全看行情。

眼下大太萎顿,温妍自傲,谁敢下重注,三百六十五天过完,仍是今天局面?

人说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其实不必三十年那样长,三十天都可日日不同,世界愈繁华愈可怕,求新求变,旧伦理旧道德不实用,也通通抛到脑后,眼下只求“快很准”“发大财”。

温妍只讲三句话,“大太辛苦,只是老得好快,啧啧啧,脸上褶子扇死苍蝇脚,老又不服老,还要不停补粉像个粉刷匠。”

“我昨日在钱明山买一间‘小小’别墅,今日接阿玉搬家,大太去不去?依山傍水,黄金地价,最适合养老的啦——”

看大太气得胸口起伏,面色通红,更要乘胜追击,一清二十几年寄人篱下忍气吞声耻辱,“不去?那就祝大太在这间四四方方富贵‘笼屋’里长命百岁,寿终正寝。”

大太双眼如铃,手指门外,“滚——立刻滚——不要败坏我个屋,带衰催命——”

说到底温玉根本没得挑,三十年前的名门淑女富家太太欧玉芬,歇斯底里与命运嚎哭,撕烂小卧室里,温玉的课本衣帽,残缺肢体一件件扔出门外,砸在她脚下,无需多久,已堆积如山。

同层街坊邻居一个接一个,打开门,探头来看,好无聊,新搬来这一家人又开戏,哭哭啼啼怨天怨地,没新意。

人群中,温妍握住细妹的手,安慰说:“没所谓,让她撕,扯烂一件买十件,阿姊有钱,好多好多钱。”她天真的眼睛里,毫不掩饰的是对金钱财富渴望,新闻报章,杂志社评告知她,无需羞耻,更无需掩藏,功利社会,求财并不可耻,低头奋斗苦苦挣扎才可笑。

笑贫不笑娼,穷才是最可耻。

温玉捡一件灰色线衫抱在怀中,无可奈何,“又没有落脚地——”压低声,不让温妍听清。

几时才能靠自己站稳脚?

黑色小轿车绕平稳山道向上开,密密麻麻丛林,绿油油一片又一片,与其说是住宅区,不如说是森林公园。远远,一栋白色小楼渐渐浮出,芭蕉棕榈伸出手环抱,蔷薇花含苞等日光。

温玉提着她的小皮箱,装满她一生傢俬的行囊,白衣黑裙,黑色玛丽珍皮鞋里,短短白袜遮住纤细脚踝,柔软长发散落肩头,随她抬头动作而后仰,越过腰,摆荡在春意浓厚的五月天里。

面前电影中昭示主人财富的半山别墅,车库、花园、游泳池,女佣穿制服,口中喊太太小姐,老爷少爷,令你走回五十年前民国风月。

她的纤瘦身体,同高高屋顶两两相望,如同十二岁那年,她带着浓重乡音,来到陌生可怕花花世界、浮华都市。处处都是吃人的狼,夜夜不能安睡。

强与弱对比,谁又会知道跨过这道门,走进这间屋,未来将有多少喜与忧等待。

但她没得选,弱者永远是强者依附,温妍下得定决心,付出身心,也强过她。

红杉木双开门半掩,大理石地板倒映着她忐忑探寻身影,玄关一束百合花开在青色花瓶中,迎面来的女佣笑着点头,“小姐,老爷太太在客厅。”

温玉茫然,女佣上前来,接过她手中行李箱,在前面引路,“小姐这边走。”

长时间无人碰触的旧钢琴,不知名画像,蔚蓝色大浴缸,再走过一扇落地窗正对泳池,乳白色窗帘微风中飘荡,最终,硕大水晶吊灯下,温妍坐长沙发,笑盈盈勾住位“先生”,一句接一句说话。

这位“先生”穿衬衫长裤黑皮鞋,未见大肚或谢顶这类中年男人通病,但也许因为他已过中年,这些“病症”自我痊愈,换来花白头发,皱纹满脸,一只金边老花镜挂胸前,精神矍铄,老而未衰。

温玉甚至不敢称他作“老先生”。

他带上眼镜认真来看温玉,温妍倚在他身边说:“四叔,你看我们姊妹像不像?”

第一日从床上下来,他叮嘱她,秦四爷这名号给外人叫,你这样小,不如喊四叔。

她是他掌中黄莺,他愿她如何如何,她便如何如何。才三天,跟四姐温敏到按摩院,嗯嗯啊啊,盘腿扭腰,全套服务,十八般武艺都学会,为的不就是如此,不做事得万贯家财,比在办公室写英文申请简单、体面得多。

年纪大又怎样?多金又温柔,好过办公楼里朝九晚五没钱买车的后生仔。

他问温玉,今年几岁,在哪里读书,功课好不好。

温玉一一照实答,他再交待她好好读书,他有一个败家仔,一个月不见人影,叫她遇见了也不要理。

转过背,温妍又拉住温玉偷偷摸摸谈话,无非是“怎样?他好不好?”

温玉勉强说:“很亲切。”

温妍忽而激动地握住她的手,两只眼亮晶晶,似终于找到知己,“我都说他好的,对我也很好,比任何一个人都好。”如果是阿爸,会更好。

“阿姊,你快乐就好。”

快乐?她当然快乐。见过同事出手阔绰名牌傍身,更敢同上司对战,不必受半点委屈,为何?全因她嫁得好,老公挂牌做大状,张张嘴,百万千万入账,亦领教过人事主管老巫婆,为三五百块与同事闹翻天,为何?一天不做没得吃,少一分都要命,当然锱铢必较事事求真招人厌。而她呢?再做二十年又怎样?等到人老珠黄青春不再才肯拿钱打扮自己?羊都死光才等亡羊补牢?

拜托,别发傻。她再不快乐,去shopping一回,看看战利品,立刻快乐无比。

何必担心,人人有他生存法则,种瓜得瓜种豆得豆。

隔岸,陆显另结一帮兄弟,午夜空寂,一间临海小屋,破漏邋遢,他同顾少、大平、富生、汕尾仔饮临行酒,烈酒下肚,滚滚烧心。小船过海,今后他是生是死,全靠老天。

一摔杯,一派死生相付的豪情,酒香遍地,誓言漫天。

关圣帝君前,香烛元宝敬上,指天地为证,要效法古人,结异姓兄弟,共赴生死局。

双手合十,一炷香横于指间,起誓,豪情壮语,描画未来壮丽蓝图,至结尾,“虽不同生,死愿同死!”

“今日金兰结义,终生肝胆相照。忠心义气,发财到尾。倘有奸心反骨,有始无终者,神昭其上,鬼阚其旁。三刀六眼,五雷轰顶。报应分明,人神共鉴。”(注)

共誓,三叩首,香敬关圣帝。

陆显最后一个起身,虔诚叩拜,“关二哥保佑,人人富贵荣华!”

汕尾仔眼圆圆,身瘦小,最最激动,大声喊:“d哥,我们都听你的,以后你叫我杀谁我就杀谁,刀山火海,只要d哥一句话。”

顾少叼着烟,一旁调侃,“我们是去发财,不是去做杀人犯。”

大平道:“反正我跟定大d哥,去哪无所谓。”

富生贴门站,仔细听屋外动静。

听鸟叫声,扔掉烟,浑身肌肉瞬时紧绷,“船来了——”

一艘小船漂浮海上,随风势起起伏伏,无一丝灯光的夜晚,星月都被海浪卷走,死一般寂静。

蛇头收美金,五千美金一个人,不包人命。

生死由命,富贵在天,一艘船装载多少人对财富、尊严、以及自由的向往,你的美梦几斤几两重,够不够定住过海时摆荡不定的心。

腰上,裤管里,透明胶带缠一叠叠美金,usdollar,好亲切。这是陆显第三次横跨海峡,是死在小兵乱枪扫射的子弹下,还是赤脚上岸,忍辱负重,从头开始?

哪个易,哪个难,如何算?

以命博命,以血还血。

清晨,周末闲暇时光,蔷薇花半开的花瓣上露珠未落,树枝间,一只棕腹杜鹃与另一只白额燕鸥叽叽喳喳吵个不停。

二楼小阳台上,百合换又换新。温玉披散着长发,穿一件浅绿色连衣裙,裙摆裁剪在膝盖以上,露出一双白皙健康的小腿,捧住一份,借晨光低头细读,少女特有的软糯嗓音似时间之手,抚平皱纹。

秦四爷坐在摇椅上闭目养神,细细听,听她读,聂荣臻逝世悼文截取,尖锐评论;意大利热那亚世博会开幕,热闹开场;陈百强以酒送服安眠药,在半山区寓所倒卧而被送往玛丽医院救治,至今昏迷不醒,万般猜测。

这世间发生大大小小不痛不痒事件,都在一张报纸、方寸之间。

忽然间睁开眼,长者关切询问,“阿玉英文如何?”

温玉放下报纸,想一想才答:“不差,拿过英文演讲赛冠军。”

秦四爷笑,“小阿玉好犀利。”

温玉说:“不过是花的时间比同学多,笨鸟先飞。”

“到我这个年纪,越是喜欢勤奋上进后生仔,阿玉,英文好不要浪费,有没有想过出国念大学?英国?加拿大?还是美国?”

她坦白说:“没有想过出国,我原计划在本港念医学,以后开诊所,做牙科医生。”

“做医生好,不做医生就做律师,都是理想职业。你很好,小小年纪,比大人成熟,有计划,看得远,好过你阿姊。”

“人与人不同,走哪一条路都好,没所谓对错。”

秦四爷起身,转动手中一公一母两颗玉石球,玉与玉摩擦相撞,声音清脆,伴着他老去的嘶哑嗓音,远远传来。“阿妍太天真,不懂事,以后要劳你多照顾。想去哪里读书,想好就告诉我,尽早准备,不是顶尖大学不去,”

依稀晨光中,他转身下楼,步伐稳健。

“四叔——”温玉忽然叫住他,试探着说,“我可否带一只小狗回来?放在院子里养,不进室内。”

秦四爷笑容和蔼,应声说:“可以,不过一旦收养,就要负责到底,不可中途遗弃,你做不做得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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