久坐定,又是一番介绍,原来聚的是一群老板,其中四五个是做舶来品生意的,剩下两个,宣怀风一时也看不出究竟做什么,只听他们自我介绍「做着点小生意」。

唯一例外的,是个二十五六岁的年轻人,穿着一套浅色西装,看起来干干净净,只是当着众人有些拘束,自报家门,原来是某个小学的副校长,姓戴。

宣怀风自己曾经教过书,免不了多打量了他几眼。

台面摆的是上八珍席,酒选的是京里有名的玉柳酿,白雪岚素日看惯了这场面,也就是意思意思,挑着爱吃的菜,随意动了两筷子,旁边两个艳丽女子殷殷切切给他添酒。

宣怀风身边也被安排了一名女子,见宣怀风安静得过头,只偶尔夹一筷子放到嘴里慢慢咀嚼,酒却是一杯也不饮,笑着劝了几句没用,便扭着身子不肯依,斟了酒,用手帕托着递到宣怀风嘴边,闹得宣怀风颇为尴尬。

白雪岚看着倒笑了,就着旁边酥手递过来的杯子饮了,朝宣怀风说,「英国人讲的是绅士风度,我们中国人讲另一套,叫怜香惜玉。你这样让人家姑娘干坐着,不是伤她的脸面吗?又不是毒药,你饮一口何妨?」

众人顺着白雪岚的意思,都笑着起哄。

那女孩子被他们盯着,手伸到宣怀风嘴边,如果宣怀风硬不赏脸,下去后倒真的要被姐妹们取笑,挪过来一些,软声软语央告,「好爷,您就喝这一杯,全了我的心愿吧。」

亭亭玉立站起来,改用双手捧杯,楚楚可怜待着他。

宣怀风不忍扫她颜面,无可奈何饮了。

「好!」众人都大声喝彩。

宣怀风知道白雪岚存心捉弄自己,看白雪岚在一旁笑吟吟瞧着,趁着众人不留心,狠狠剐了他一眼。

那女孩子挣了脸,高高兴兴端了空杯子坐下,又斟了满满一杯,宣怀风怕她再闹一次,不料她说话却十分得体,轻声道,「不敢让爷再为难,您爱饮就饮。多饮两杯,是我的福气,不愿饮也无妨,我知道,您这种贵人是很会保养身子的。」

宣怀风为她体贴,反而不好拂她美意,柔和地瞅她一眼,拿起杯子痛快饮了。

女孩子喜之不尽,为宣怀风斟酒布菜,如一朵解语花,越发温柔娇媚。

至此,大家饮性都上来了。

一番杯觥交错,个个都正有了几分微醉,外面帘子忽的被人轻轻一掀,走出个着宫装的女孩子。

十五六的年龄,巴掌大的脸,眉目鼻梁都长得精致,要说相貌,比在座几位女子都好。

怀里抱着一具琵琶,到了白雪岚跟前,深深蹲了个万福,抿着嘴不说话。

白雪岚打量她两眼,问隔着两个位的那人,「王老板,这是哪位?」

王老板指着她笑道,「这是我新收的干女儿,嫩人儿一个。今年刚满十四岁,虽然不大老成,但性子还温婉,弹得一手好琵琶,小调也有几曲拿手的。众人都说她小巧,帮她取了个名,叫小飞燕。要是白总长赏脸,让她给你唱上两首,如果入了您的法眼,以后就要拜托您多疼她了。」

白雪岚笑道,「免费曲子送到耳边,哪有人不笑纳的?挑一曲拿手的来听听。」

小飞燕一直低着头,娇怯羞涩得很,听白雪岚应了,又蹲个万福,才抱着琵琶坐在靠墙那头的横凳子上,调了调弦,细细嗓子唱起来,居然是广东小调。

白雪岚一听,叫了一声好,目光转到宣怀风身上,兴致颇高地说,「乍闻乡音,有没有亲切之感?」

王老板问,「原来宣副官是广东人?」

白雪岚道,「正是。」

宣怀风却没有他们那么好兴致,看那小飞燕两眼,俏丽玲珑,是个美人坯子,可惜竟免不了当玩物的下场,暗暗感叹。

小飞燕唱完了一曲,众人都叫好。

她不敢仍坐着,站起来,又盈盈蹲个万福,抱着琵琶站在一边,让男人们评头论足。

王老板朝她招招手,要她站到白雪岚边上去,笑嘻嘻地问,「白总长,怎么样?这丫头可还算伶俐?忙时要她端茶递水,闲了叫她唱两首,还是顶乖巧的。」

白雪岚放了筷子,一只手撑着下巴,含笑瞅了她两眼,「干净吗?」

王老板忙正容道,「绝对清清白白,要是不干净,也不敢往您眼皮子底下送。」

白雪岚嗯了一下,把小飞燕白嫩的小手拉过来,握在掌心里慢慢揉着,心里不知道想什么。

宣怀风看他意思,似乎打算收下,这真是糟蹋人的事,忍不住把身子侧了侧,对着白雪岚轻声劝道,「总长,这孩子是不是年纪小了点?」

白雪岚闲适地说,「是吗?我还想着,难得是你的老乡,带回去伺候你也不错。你要是想家,叫她给你唱两首广东小调,也能解解乡愁。」

众人都顺着白雪岚的话,「正是正是,要是宣副官看得上眼,那是她的造化。宣副官这么一表人才,又是留学过的绅士,能伺候上这样的男人,哪个女子不千肯万肯?」

宣怀风不料矛头一下子掉转到自己身上,正色道,「万万不可,我从不做这种事。」

众人还要劝,白雪岚把话头轻轻揽了过来,「怀风是大家子出身,规矩多,你们别为难他。王老板的盛情,白雪岚心领。只可惜这小飞燕太灵巧,凡夫俗子无福消受。」

王老板见白雪岚回绝,无可奈何,只能不再提,拿起杯给白雪岚敬酒。

小飞燕臊了一脸,悄悄退到墙边站着,两眼红红地泛着泪光,忍着没掉下来。

宣怀风不知为什么,反而歉意大起。

只是既然已经回绝,亦不好意思再招惹她,唯有默默拿着杯闷饮。

几杯下肚,听着桌上谈笑风生,尽说些风花雪月,没有一丝公务的影儿,宣怀风渐不耐烦,只是脸上不好带出来,扫了一圈,忽然瞧到那姓戴的副校长也是默默的,显然和他一样,对这种场合不太自在,不禁和他挑个话头,问他说,「戴先生,你就职的学校是在什么地方?」

戴民正憋得难受,见宣怀风下问,松了一口气,忙带着几分谨慎礼貌地说,「鄙人在职的是一所义务学校,里头都是些贫家孩子,有一部分还是孤儿,校名叫新生小学,规模甚小,说句不好意思的话,简陋孤僻得很,校址在……」报了一个地址。

那地方宣怀风听都没有听过,知道是非常偏僻的位置。

心里奇怪。

不知道这人怎么也会掺和到这种场合来。

不过直接问出来,又让对方下不了台,抿了抿唇,没有往下说。

他不像白雪岚那么会藏心事,戴民看他神色,大概也猜出几分,主动地说,「其实我这次来,是搭顺风车的。有点关于鄙校的小事……想烦扰一下白总长。」

宣怀风好奇起来,「学校不是归教育部管吗?你怎么找上海关了?」

其他人见他们聊起,也都旁听起来。

「是这样的,鄙校情况,和他校有点不同,学生家里大多贫困,学校少不了常给他们减免一些学费,孤儿更是如此,尽量提供吃住,这样一来,开销也大。教育部每年给的经费,往往年中就差不多用尽了。」戴民白净的脸上透出一抹不好意思,瞧了瞧不做声的白雪岚,硬着头皮往下说,「前几年多赖上任海关总署的薛总长,他家夫人爱做慈善,每年都给鄙校捐一笔款子,学生们也有个安生之所。只是,现在薛夫人跟着先生到上海去了……」

宣怀风一边听,一边默默点头,偏头看看白雪岚,「总长,这事您怎么看?」

白雪岚夹一筷子菜在嘴里慢悠悠吃了,似笑不笑地说,「做慈善当然是大好事,不过,我名下早有几个每年认捐的差事,像妇女书画协会,提倡尊重女性的,两个女学生拿着本子到我海关总署一求见,立即逼得我每个季度贡献一笔钱,闹得我都怕了。不是我白雪岚没有善心,现在要捐款的地方太多,海关总署又不是银库,难道我把国家的钱都发出去给大家过年?再说,那位薛太太我只见过一面,如今只因为我接了她先生的位置,就要我把她做开头的善事通通认领了,这也叫我太为难了点。」

周围人纷纷附和,「正是,拒绝又不是,应允又不是,实在够让人为难的。」

戴民一张口就被人挡了回来,十分尴尬,脖子都红了,默默片刻,低声下气地说,「白总长,我们办教育的人,如果不是实在没办法,不会丢了这张脸皮来向人家打秋风。去年过冬,学校发不出薪水,教员走了大半,下着这么大的雪,连买煤的钱都拿不出来,又冻坏了几个学生。眼看新学期到了,小孩子有家的还可以拿出一些纸笔费,那些无父无母的,一张纸都没有,实在可怜。」

宣怀风难得见到这样不错的校长,不忍他又被白雪岚泼一头冷水,不等白雪岚开口,插进来道,「戴先生,你的事已经说得很清楚了。具体如何,等我们总长回去考虑一下,要有答复,我亲自打电话通知你。你能留下个联络方式吗?」

「怎敢劳您大驾?」戴民感激不尽地看他一眼,连忙从口袋掏出纸笔,写了一个电话,双手递给宣怀风,「我栖身的会馆里有电话,宣副官要有什么吩咐,要伙计留话告诉我时间地方,定必登门拜访。」

宣怀风把电话号码放进衣袋,说,「你放心吧。」

眼角一瞅,正好瞧见白雪岚玩味地扬着唇浅笑,显然知道宣怀风回去要求他,正在高兴。

戴民的事既然料理了,其他人趁着这机会,心里藏着事的,当即也赶紧提出来。

王老板在这些人里面似乎是个头脑,赶过去给白雪岚敬了一杯,试探着问,「白总长,最近这海关税金,是不是要调整啊?」

白雪岚失笑道,「你们耳朵真尖,这么快就听见风声了?是不是给我哪个下属塞了钱,让他漏了风?」

众人连忙赔笑,七嘴八舌否认。

「我们哪有这样的胆子?」

「谁不知道白总长年轻有为,励精图治,自从上任以来,改革制度屡见成效。」

「少年精英,前途不可限量。」

「只是这海关税金调整,可是个大动作。街外传言,说可能要取消国外购货价计税,改用国内售货价计税,啧,这实在是……不容易。」

宣怀风听到这里,才知道这场酒宴目的何在。

暗暗惊讶。

没想到白雪岚手脚这么快,他只提了一几句,白雪岚竟真的着手起来。

看来旁人说白雪岚雷厉风行,颇为实干,也不全是谄媚。

「哦?」白雪岚搂了身边的姑娘,让她坐在膝上,摸脸抚肩,漫不经心地问,「什么地方不容易?」

「这个……」

「譬如吧,我这是开染布厂的,」对面姓周的老板小心翼翼地说,「好几种高级染料,要从印度进口,上好的白坯布呢,又数日本货最好。每年光进口这几样东西,花的钱就不少。现在市场竞争激,我们这些苦干了多年的,唯一可以凭靠的,就是和外国人交情厚一些,他们给我们的价钱,也比别的同行便宜一些。这样一来,海关税金也稍低,成本还算勉强过得去。现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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