经可以下床了,本来以他的性格,早就要嚷着出院,可知道宣怀风也在这医院里住着,就完全成了两回事,是死活也不肯出院。

他拿了话筒,刚要贴到耳边,忽然想起什么,抬头对宣怀抿把下巴朝房门一扬,说,“出去。”

宣怀抿鼓着眼睛说,“怎么?我不能听吗?”

展露昭还是那两个字,“出去。”

宣怀抿脸刷地变了一片的青白,颤着唇问,“连你也怀疑我是叛徒?以为是我给海关通风报信?”

展露昭不耐烦了,骂道,“他妈的老子打个电话,也要向你报告?老子要是怀疑你,你坟上都他妈的长草了,还能站在这放屁?给老子滚出去!”

拿起床边小桌上一个玻璃杯,连杯带水地一砸。

砰一声,溅了满地玻璃渣子。

他声明了没有怀疑,又这样行动上的一发狠,算是怀柔和威吓这两种策略同时采用了,宣怀抿再没有不吃这一套的,立即老老实实地退了出去。

展露昭这才拿着话筒急冲冲地问,“事情办成了吗?”

查特斯中国说得很顺溜,和他沟通起来毫无障碍,回答说,“成功了。金德尔已经给他用了药剂,情况看起来很危险。”

展露昭提醒说,“你保证过,是看起来危险,不会真的要他的命。”

查特斯说,“只要措施及时,不会要命的。我也不希望这样美丽的人儿死去,我还没有好好地享受过他的温柔。你去英雄救美吧,别忘记你的诺言,得到他之后,我也有权力分享。”

展露昭哈哈大笑,说,“只要我得到我想要的,你也能得到你想要的。”

咔嚓一声,把电话挂了,展露昭脸上笑容凝结,恶狠狠地扭曲成狰狞面目,咬牙切齿咒道,“分你奶奶的享,天杀的洋鬼子,老子的人你也敢想?癞蛤蟆想吃天鹅肉!你不是找死吗?等老子以后用不着你了,一枪子崩了你。哼!让你得到你想要的!”

此时纷乱,又何只一家小小的医院?连城里也极不安稳,因白雪岚给白面里掺药,狠狠对付了广东军一番,虽是酣畅,但广东军那些人,又哪一个是肯忍气吞声的。

不到几日,海关人员在街上被袭击的治安事件连续发生了两起,把警察厅也惊动了,局势更为紧张。

连年亮富也少不得老老实实坐起了衙门。

只是他的脾气,向来是坐不住的,虽然备了白面在身边偷偷地抽,没了绿芙蓉在身边,着实耐不住寂寞,这日寻得了一点空,就坐车往小公馆来。

不料轿车到了巷口,猛地一个影子窜出来,司机忙着一踩刹车。

年亮富半点没堤防,差点撞到前面玻璃上,正变了脸要骂司机,就见司机把头探到车窗外头,扯着嗓门骂起来,“撞丧呢!死乞丐婆子,不见有车,撞不死你!”

那差点被撞的妇人却反而急急走过来一步问,“年亮富年大爷在车里头吗?”

一边问,一边目光往车里探。

年亮富也觉得诧异,把玻璃窗户摇了下来,问,“你哪位?”

那妇人见了他,眼泪似要迸出来,凄凄地说,“老爷,是我呀。你难道连我也不认得了?纵然不认我,你也该认自己的骨肉,这小女娃娃,鼻子可不是和你的一般模样?”

便把怀里裹着的一团东西往前送。

这才看清,原来是一个极弱小的婴儿。

这样一点儿大,不该带到街上来的。

年亮富见她身上薄袄破着一个洞,蒙着烟熏过的油腻,头发垢成一缕一缕,再瞧那尖尖的下巴,确有几分面熟,下死劲打量了两眼,忽然惊道,“你不是小凤喜吗?”

小凤喜哇地一下哭出来,抽抽噎噎地说,“老爷,可不是我。我从南京熬着命走了这一路,好不容易进了城,抱着这小冤家到年宅找你,被看门的拦了。亏得有一个听差的好心,告诉我到这里来等。”

年亮富左右看看,所幸这里已经近了巷口,四下无人,倒也不招眼。

他不便下车,仍在车里问,“你怎么成了这模样?这孩子又是怎么回事?我不是给了你一千块钱,叫你舍了他吗?”

小凤喜说,“到底是我身上一块肉,我怎么舍得下?究竟是生了她下来。我原本拿着老爷给我的钱,想着也不要唱戏了,在南京找个安生活计,谁知道来了飞机轰炸,炮弹簌簌往下丢,乱起来遍地打家劫舍,好人是没法活了。我在月子里背了孩子,身上没个钱,一路讨饭,一路才到了这。偏这小孽障,生下来就带着一身的病,您做父亲的瞧瞧呀。”

年亮富头一探,先就闻见了一股酸馊味,也不知是妇人身上的,还是小婴孩身上的。

那小婴孩模样又很不漂亮,脸皮皱成猴儿一般,小鼻孔里淌着涎水,已流到了脖子里。

他对小凤喜曾经是爱过的,只为了自己的处长位置,不敢开罪太太,所以给了钱送她走了,后来包了另一个戏子十里香,便对头一个淡忘了些,再至绿芙蓉,那更是把前缘斩得一干二净了。

竟至于这妇人忽然到了眼前,一时还认不出来。

年亮富正沉吟,小凤喜又道,“哎呀,您这个当父亲的,可要抱抱她呀?这是她第一次见父亲呢,一路可怜见的,现在见到老爷,我们母女总算是有活路了。”

年亮富脸一正,说,“慢着,你口口声声说老爷,我看我是当不起。”

小凤喜怔道,“您这是什么话?”

年亮富说,“我和你的关系,难道不是早划干净了吗?你知道,我做事是很爽快的,你要一千块钱,我便给你一千块。彼此之间,不应该再有牵扯。”

妇人脸上虽黑脏,但原本颊上是透出红润的喜气的,这时却褪得全无血色,哆嗦着道,“您……您不能这样!就是您有别人了,看不上我,这到底也是你的女儿,难道要我一个自己都养不活的女子,养着她不成?”

便朝前一步,紧紧地贴到车门上来。

年亮富鼻子里一股酸味往里钻,忙把上身往后一退,嗤鼻道,“我的女儿?我看不见得。那会子你嘴里哄着我,说只跟我好,但你和张科长、刘秘书常常到饭店吃饭,又受黄老板的邀请,到他枫山的别墅里玩,有没有这样的事?我不吃这讹诈。”

小凤喜尖了嗓子问,“你有没有良心?”

年亮富说,“我要没有良心,怎么会给你一千块钱呢?可我也不是傻子。”

说完,把车窗摇上,用手杖笃笃地敲车厢地板,催促说,“开车,开车!”

司机拐弯开进巷子,妇人在后头抱着孩子,趔趔趄趄追上来,司机从倒后镜里瞧见了,忙又一踩油门,就把妇人的身影甩在很远了。

到了小公馆,司机过来给年亮富开了车门。

年亮富犹皱着眉头,嘴里说,“哪个瞎了眼的,把这里的地方告诉了她,我要知道了,非解雇了他不可。”

司机常年给年亮富开汽车,年亮富许多外宅他都知道的,也算是心腹了,便对年亮富说,“老爷,只怕唱戏的女人,没有好处是不罢休的,您刚才何不给她一点钱呢?”

年亮富哼道,“我对这些戏子,比你了解多了。你以为给几百块她就会老老实实走吗?她奶着一个孩子,那就是个聚宝盆,开了一个头,以后非逼着我往里面填钱不可。笑话,我看那丑模样,不像我的孩子。不能当这个冤大头。”

又对司机叮嘱,“你今晚不要走了,就守在外头。她要是过来闹了,把她拦住,别让里头知道了。但也不要给她钱。”

司机笑道,“我哪里有钱给她呢?况这又不干我的事。”

这时候莫大娘已被送到戒毒院去了,这里换了一个老妈子照应,慢吞吞过来把半扇厚木门打开,年亮富进去,过天井,径直到了房里。

绿芙蓉接到他出来前的电话,早等着了,见了就埋怨,“怎么路上耽搁了?我看你比往常来要多用了十来分锺。”

年亮富拧了她水嫩嫩的脸一把,笑着问,“你还要给我计算时间吗?”

说笑两句,便耳鬓厮磨,亲嘴摸乳起来。

两人在一起的时光,过得极快,不多时,老妈子过来说晚饭准备好了,绿芙蓉打着哈欠懒懒地起来,把烫卷的头发胡乱把了把,年亮富就挽着她的手到饭厅吃饭。

正喝汤,绿芙蓉端着碗忽然停了停,疑惑地问,“怎么我听见有小孩子哭啼的声儿?这附近的人家,没有小孩子常哭。”

年亮富慢条斯理嚼着五花肉,说,“城里到处是乞丐,满大街的哭声,你管它呢。”

绿芙蓉把脸半仰着,像要捉那一丝越过墙的哭骂声,正在出神,蓦然大门一阵轰轰作响,像有人在乱敲乱砸,绿芙蓉唬了一跳,忙问,“这是怎么了?”

站起来到饭厅边上,扶着门往天井那头看。

只听一把妇人的声音夹着擂门的砰砰响,边哭边叫,“年亮富!年亮富!你快看看啊!你的孩子不行了!她病了呀!你总不能不看她一眼!我苦命的女儿啊……”

绿芙蓉猛地把头扭过去,瞪着年亮富。

年亮富急了,过来把手按着她的肩膀,解释着说,“你别信。这女人从前跟过我几日,讹了我一千块,现在钱花光了,又要来讹。我实在是招惹不起。”

绿芙蓉问,“我听见小孩子哭呢,她怎么说是你的女儿?”

年亮富说,“要是我的女儿,我能这样狠心吗?她抱了不知道哪来的野种,硬要栽我身上。你是知道我的,我心肠软,搁不住两句软话,平常见着可怜人,给几个钱也罢了。只这妇人太狠毒,要把遗弃骨肉的罪名来污蔑我,我是受不得这种陷害的。所以我不给她钱,她就撒泼吵闹。”

两人对答着一阵,外面闹得更厉害。

又有司机的声音在喝着说,“快离了这里罢!自己不规矩,生的野孩子,要抱到别人家里讨钱,你还要不要脸?”

小凤喜指着司机的姓氏哭道,“谢大哥,我们好歹也是认识的人,你不要这样狠心。我的遭遇,你也知道两分,何苦逼迫一个走到绝路的苦命女人?我好好一个女子,跟了狠心的一个男子,现在沦落到当了街上的乞丐,我的孩子还不足月,也快病死了。这不是天底下最凄惨的事吗?你们怎么连一点同情也不给?”

司机说,“你要的是同情吗?你要的是钱罢。快走!再不走,我叫巡捕房的人来抓你啦!”

小凤喜说,“你好狠心,你和姓年的是一伙的,你们……啊!啊!我的孩子!她不动了!娃娃……娃娃,你睁开眼睛看看妈妈,你小腿蹬一蹬呀!”

便撕心裂肺地哭起来。

绿芙蓉隔墙听了那哭声,从袖子里掏出一方白手帕来,虚掩着嘴,只怔怔的,后来,回头对年亮富说,“我真听不下去了。”

年亮富叹气说,“你是个心肠好的善良女子。算了,好人总是常常要中这些计谋的,她要钱,便让她得一些钱吧,我也禁不住她这样吵。”

从西装口袋里掏了一迭钞票,数了几张,大约有两百块,递给老妈子,说,“你拿给门口那女人,叫她快走。”

那老妈子便接了钱往大门那头走。

两人这才重又回到饭桌旁坐下,干干吃了几口白饭,便起身到屋子里头去。

这里离着大门远一些,哭声隐隐约约,渐渐似听不见了,大概那妇人得到钱,总算肯走了。

年亮富开抽屉取了白面,卷了两根烟卷,一支自己衔了,一支递到绿芙蓉面前。

绿芙蓉懒懒地张开抹了胭脂的红唇,把那烟卷含着。

年亮富又殷勤地给她点了烟,两人靠在软沙发上,肩挨着肩,吞云吐雾起来。

绿芙蓉说,“我今天悄悄到戒毒院去了一遭,看了我妈和两个妹妹。”

年亮富问,“怎么样?”

绿芙蓉说,“气色不怎么好,瘦得厉害,但我估计着,这还算好的。只要能戒了这东西,吃点苦头算什么。这是一辈子的事。只那里一个医生和我说,我家里人的毒瘾,和别人的很不同,要问怎么个不同,他又一时说不明白。我看准和宣怀抿在里头掺的东西脱不了干系。这烂了心的蛇,害我们吃了白面还不够,另在里面加药,要我们一辈子做他的奴隶。”

年亮富哼道,“我就知道,姓宣的都不是好东西。我告诉你,我那小舅子正病着呢,听说很严重,是肺病,怕是没几天活头了。”

绿芙蓉问,“是宣怀抿吗?那可不好,他要是死了,我们如今还没有戒毒,白面问谁要呢?”

年亮富说,“不是宣怀抿,是宣怀风。”

绿芙蓉轻轻地叫了一声,说,“呀,那是管戒毒院的那个,我妈和妹妹可以秘密地去戒毒,都是人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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