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常来店里的客人中,有个叫川原的律师,五十岁上下,说他的办公所在芝(地名)。他每月能来店里二、三次,喜欢喝酒,又爱戏耍姑娘玩。他认定了元子可能没有男人,对这一点,他发生了兴趣,便半开玩笑地和她约会说:他喜欢搜集浮世绘(日本江户时代的风俗画),想在哪里找个清静地方,一面吃,一面让她看画。

于是,元子给川原法律办公所打去了电话,接电话的是个女人,接着就是川原本人的声音:

“啊呀,这可真稀罕哪,没想到是你打来了电话。”

“先生,有事想找您谈谈。”

“你不是男女之间的矛盾冲突吧?”川原在电话上打着哈哈。

“不是。我遇上了严重问题,想马上向您请教。”

“要找律师商谈的事,那一定是牵涉到法律问题,是不是?”

“是的”

“急吗?”

“非常急,现在就想见到您。”

“太不巧了,我现在要去大阪有事,一星期内回不来。等我回到东京就晚了吗?”

“不能等到那么晚。”

“你有什么事,在电话上告诉我个大概好吗?”

“说说也可以,可是,这不只是法律性的判断问题,我还要请先生帮忙。”

元子的尾声里带点娇声娇气。事情虽然是严肃认真的,但也不能不照顾到对方那拈花寻柳的轻浮心情。

“看起来问题还很严重啊!”

“是的。您能抽出三十分钟来和我谈谈吗?”

“太遗憾啦,我这就要去东京车站,一点时间也没有了。”

“那怎么办啊?我快要完蛋了!”

“什么?没有那么严重吧!”

“不,是真的,我都想自杀啦!”

律师沉默了一会儿,他听元子的语气,不象是开玩笑。

“那么,就派我办公所的律师去吧!是个很优秀的青年,你可以和他好好谈谈,以后让他往大阪和我联系,我听他的报告。”

“太谢谢您了。那么,下午二点钟,在银座我店的附近,有个叫罗塞塔的茶馆,我就在那里等着。”

“明白啦,是个叫小池的人去见你。”

来到罗塞塔茶馆的这个男子,看年龄三十四、五岁,隆长脸,戴着深度眼镜,举止彬彬有礼,他是附属于川原法律办公所的律师,自己还没有独立的办公所,可以说,他还是个寄食律师。

两点左右的时间,茶馆里的客人很少。元子在一角选定了席位,因为小池太年轻,又是寄食律师,她觉得他不一定牢靠,可是她还是把自己的问题原原本本向小池作了介绍。她说她要买下卢丹俱乐部,已经预付给卖主长谷川庄治四千万元。根据合同规定,如果以后情况有变,自己又不想买了,就要以破坏契约为由,按照已付四千万元定金的同额,再付给长谷川庄治四千万元罚金。

小池一面用指头向上挑了挑近视眼镜,一面把元子的话记了下来。

“我和长谷川先生确实是这样约定的,可是,如果让我在已付定金之上再付四千万元给他,我实在是拿不出来了。我在和他签订契约的时候,关于购买卢丹的资金还有着落,可是由于中途出了故障,那些钱弄不到手,我也就无力买卢丹了,预付了四千万元定金,我就死心塌地不想再收回了。但是,如果因为破坏了契约,还要按照定金数额加倍付款,法律上有这个义务吗?”

“你和长谷川有没有相互交换的契约书?有的话,我想看看。”

“喏,就是这个。”

元子从手提包中拿出了长谷川庄治领取了四千万元定金的收据,同时也把契约书拿了出来。契约书的另一份在长谷川庄治手里。

小池把眼镜摘下来,仔细读了上面的内容。元子屏住呼吸等待着年轻律师的回答。

“我个人的判断——”

小池抬起头,又把眼镜架在鼻梁上,以同情的眼光对元子说:

“契约书上既然规定了,就要不折不扣地执行,必须照定金额加倍,再付四千万元给对方,不给是不行的。”

元子的希望崩溃了,脸色苍白。

“不过,这是个人同事之间相互决定的事。当时,我一心想买卢丹店,所以长谷川说什么条件,我就接受什么条件。实际上,我是被对方抓住了买店心切的弱点,才提出了这个条件,一旦我破坏了契约,他就要我按照定金额加倍,再付他四千万元。”

“你说的这些即使是实情,可是原口小姐你毕竟还是同意了,并在契约书上盖了印章。我认为在法律上也得承认,这是有效的。”

这位受川原之托的小池律师,婉转表达了自己的判断,但语气也是很肯定的。

“不过,四千万元,数额太大了。假如定金是五、六百万元,倍数还小一些,可现在,四千万元的定金,已被长谷川庄治没收了,除此之外,还要我再付四千万元给他,太过分了。合计,他要白收我八千万元,这样不合理的契约,法律也能承认吗?”

元子的表情,就象长谷川庄治在眼前一样,朝着年轻律师质问。

“的确,从普通常识来说,是过分了些。但是,因为你们的交易额太大了,不得不那样作。这的确很遗憾。”

小池似乎有什么顾虑,沉默地吸吮着眼前的咖啡,仿佛在随意想象和斟酌川原律师和元子之间有什么亲密关系。

“不过,我就是在契约书上盖了聿,法律部门一旦明白了那上面的金额是不合理的,难道不能在法律上取消吗?”元子追问。

“原口小姐如果是被欺骗,那当然是另一回事。可是,如果不是,那你只好向法院请求调停。”

元子眼下手里只有一千万元的存款,委托不动产经纪人给卖咖尔乃店,也只能卖一千八百万元。假若把咖尔乃店卖掉,两项合起来才有二千八百万元,还是不到四千万元。

原先是为买进卢丹店,才决定把咖尔乃店卖掉。可是现在,卢丹买不成了,如果再把咖尔乃卖出去,自己还干什么呢?咖尔乃是自己辛辛苦苦建立起来的基地,有了它作根据地,还可以想法再发展起来。如果失去了咖尔乃,那就不仅是现在,将来也丧失了一切。倘若忠实履行那四千万元的支付义务,就是把咖尔乃卖掉,还少一千二百万元,连借主都找不到。

元子在电话上对川原律师说过要完蛋,想自杀,这虽然是顺口说出来的,可是细想一想,这不只是口头上的话,实际上,她也确实感到自己走到一个无底深渊前面,不觉身上战栗起来。

“以上只是我个人考虑的意见,我觉得,川原先生还有他自己的看法。等我和在大阪的他取得联系后,把原口小姐的话向他报告一下。”

“川原先生还能有别的意见吗?”元子这时候的语调开始使人充分感到,她就象一个溺水者,就是遇见一棵稻草也要紧紧抓住不放。

“喔,这不清楚。”

小池因为受到了川原律师的照顾,所以他对川原的情况守口如瓶,不敢多言。可是他的表情却分明在说:川原也只能持相同的意见。

“原口小姐,川原先生到底能怎么说,我不清楚,不过,为了解决这个问题,我想谈谈我的想法可以吗”

“请。”

“先和对方长谷川先生私下协商一下好不好?”

“协商?”

“是呀,要想早日解决,我想除此之外,没有别的好办法。和他协商一下,把定金额的加倍数减一下,行不行?”

“……”

“即使是对方,他已经收了你四千万元的定金,再加倍要四千万元,从良心上会感到内疚。契约书上既然明文规定上了,无论如何也要全部承认下来,但是,如果要求减少一千万元,付给他三千万元,或者是减去一半,只付给他二千万元,不知可不可以。”

小池的意见,最优惠的条件,就是通过协商,要求长谷川少要二千万元。

但是,长谷川就是同意了这个条件,也必须把咖尔乃店卖掉。减去一半,听起来,当然是最有力最成功的协商,可是咖尔乃店仍然保不住。债务消除了,自己却变成了分文没有的穷光蛋。

晚上六点半前后,在大阪的川原律师给店里打来了电话,“喂,是老板娘吗?”

“啊呀,是您啊!太感谢啦,小池先生来和我谈过啦。”

“嗯,小池给我来电话,我已经听了他的报告,问题挺棘手的。”

川原语气沉重地说。

“没希望?……您说什么?先生?”

“你周围可能有店里的人,你不要反问,我简单地给你说说。”

“明白了。”

“咱们先讲一下结论,既然你在契约书上盖了印章,那就证明你同意了协约,没有什么可说的。象小池说的那样,和对方协商一下,是不是最好一千万元了结此事。”

小池说尽量争取二千万元了事,噢,那么说一千万元也能平息喽?

“但是,你如果努力争取的话,还有更好的办法,定金数一般是在交易额的十分之一比较妥当,你付了四千万元,那该是十分之几呀?”

“交易额约二亿元,当然是十分之二啦。”

“十分之二太多了。因此,你是在签立契约的时候,被逼得无可奈何才同意的,但是,不管怎么考虑,这是不妥当的,按十分之一算,只付二千万元就够了,可是你已经付了四千万元给对方,即使是因为破坏了契约需要加倍罚,也够了,没有必要再给了,这就是你应该努力争取的。”

“对方不会同意吧?”

“八成不能同意,所以他要向法律部门起诉,告你不履行契约。这类诉讼需要二年多的时间才能判决,在这期间,你就不要付给他四千万元,这样引他起诉。收取十分之二的定金,破坏契约,还要如倍罚款,这本身违背了普通的商业习惯,在一般社会现念上也不合常理。”

“但是,对方不会来冻结我的财产吗?”

元子用手捂着受话器,防止别人听到她的问话。

“对不起,我想听听你的财产有多少?”

“不动产一类的东西,我没有,我的财产就是店的权利金。”

“店的权利金即使是被冻结,也只是店本身不能买卖,但还能继续营业。冻结权利金,影响不了营业。如果你在银行里有存款,现在要赶快隐蔽起来。”

川原律师的指教,比起年轻的寄食律师来,到底有天壤之别呀!

元子给长谷川商事办公所打电话,正好经理在。

“哟,早晨好!老板娘!”长谷川以精力充沛的语调回答。

“早晨好!您很忙吧?可是我想见见您。”

“这就见吗?”

“是的。我有急事想对您说。”

“喔——请您稍等一下……啊,可以,请您来吧。”

“那我马上登门拜访了!”

“老板娘,快到期限了……哈哈哈,我也正想见您。”长谷川大笑。

长谷川越块活,元子越心焦。长谷川一心认为元子在契约期限之前,就要把欠下的那一亿五千四百七十万元给送来,他做梦也没想到元子是来要求解除契约的。他那明快的笑声充分证明了这一点。

元子从店里出来的时候,女招待们都以惊奇的眼神看着她的脸。元子的神色很难看,刚要说话的里子,也畏畏缩缩没敢出声。

现在就要去和长谷川庄治决战。元子下定了决心。对方是夜总会界有名的强悍能手,要战胜他是不容易的。这一点,元子心里很清楚,这场交涉注定是一场硬仗。

银座的酒吧街灯火辉煌,元子从来没象今晚这样感到灯光的明亮刺眼。这时她心想,无论如何也要保住咖尔乃店,如果失掉了它,自己就要沦落风尘,恐怕再也不能回到银座来了。

“老板娘!”

宛如从房檐下飞出一只蝙蝠,兽医牧野又出现了。

“啊呀,是您!”

兽医脚尖向内走近元子,以女人般的语声靠在元子耳边悄声问:

“卢丹的事办完了吗?”

“喔……还算……”元子含糊其词。

“那就祝贺您啦!”

“……”

“不过,价钱很贵吧?”

“嗳。因为有别人想买那个店,就把价钱抬起来了……”

当然,接受了那不合理的定金和罚金要求,也是这个原因。

“别人要买?”兽医扭着脖子怀疑。

“嗳。说是以前在店里的女招待自己报名要买。”

“我怎么没听说这件事?”

“咦?”

“真有这种事的话,我不会听不到。我对这方面的情报很灵通,不但耳朵尖,而且过耳不忘。

“……”

“我这尖耳朵都没有听到的事……啊哈哈,我明白啦,那是长谷川先生的策略呀!”

“怎么回事?”

“他想诌出个竞争者来,引起您的焦急不安,赶快和他签订契约。在交易场合下,这是卖方经常使用的手腕。”兽医轻飘飘地笑着。

长谷川一个人在上一次那间经理室里,只有这里亮着灯。

元子一进门,长谷川就停下笔来,急忙把敞开的衬衫对襟扣起来。又从西服架上把领带抽下来,紧巴巴地系在他那短粗的脖子上,还想去取他那浅灰色的上衣。

“经理先生,请随便一些吧,不必那样客气。”

长谷川腆着那肥大的肚子,让人看着仿佛热得受不了。

“是吗?那我就失礼啦。真讨厌,我实在是怵夏天,从现在开始,我就要受苦啦。喏,请坐。”

长谷川请元子坐在招待客人用的椅垫上,自己也离开桌位,和元子对脸坐了下来。他那滚圆的脸上,从开始就布满了笑容,连眼睛都似乎眯成了一条线。只是那神经麻痹的半边脸,还是在微微地抽搐着。

长谷川瞳孔里射出的目光,早就飞到元子膝旁那手提包上面去了。他想象,那里面一定装着一亿五千四百七十万元的支票。元子的身体是僵直的。

“今天白天,我到芝去了,这白天,已经象盛暑一样烤人,一下车,就大汗淋滴。我太胖了,要比别人多出一倍的汗水。我想在芝再建一所高级公寓,今天去看了看地皮。最近,大面积土地的地皮很难弄到手,就是有那样的地方,要价也贵得吓死人。”

元子从长谷川的话里听得出来,他为了筹集购买土地的资金,急需把元子欠他那一亿五千四百七十万元要回来。

下班后还没回去的一个男子走进室内,把冰镇红茶和点心碟子放下就出去了。这好象是从附近的茶馆里买来的。

长谷川连鼻侧的一颗黑痣都翕动起来,一边用麦管馒悠悠地吸吮着冰镇红茶,一边闪烁着目光看着元子。但是,他那眯缝眼内的微笑渐渐捎失了,因为他注意到元子的言语不多,表情僵硬,心里开始纳闷。

长谷川的纳闷,和元子来这里的目的连在一起,他眼睛里的笑意,逐渐变成了疑惑和警戒。

元子心想,不能再犹豫了,毅然从椅子上站起来,朝长谷川深深鞠躬,说:

“经理先生,我是来道歉的。”

长谷川吃惊地看着上身弯曲、双手垂在膝前的元子。

“你这是怎么啦,突然这样?”

“实在是对不起经理先生,我因为情况有紧急变化,不得不来要求和您解除购买卢丹的契约。这种要求的确不应该,可是没有办法,实在对不起您。”

“喔?你是说不买卢丹店了吗?”

“是的,请您原谅。”

长谷川好长一会儿象是呆呆地看着元子。但是,他仿佛完全听明白了元子的请求,轻微点了点头。

“你先坐下吧,不然咱怎么说话呀?”

“是。”元子低着头坐在椅子上。

长谷川难为情地拿出了香烟,一面注视着元子的神态,一面抽搐着半边脸点烟。

“契约期限就要到了,你来要求解除契约,我很吃惊。这不是二百万元或三百万元的契约,而是一亿几千万元的买卖契约,我怎么能简单同意你的要求呢?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大概说给我听听。”

“您说的完全在理。说实话,是我的预想不能如愿以偿了。我计划有一亿六千万元的收入,现在全部落空了。我当时认为确实能收进那些钱,才和经理先生订了契约,可是没想到他们不讲信用,我的计划就完全被破坏了,我能告诉您的就是这些,更详细的情况我就不想说了。”

“那些我可以不问,发生了什么事,都不关我事。但是,原口小姐的资金来源既然不可靠,就和我订立契约,这样做也未免太轻率了。”

在这之前,长谷川一直称元子为“老板娘”,而这次突然改称为“原口小姐”了。这表现了长谷川的态度开始变严肃了。

“真的,我是太轻率了。”元子咬着嘴唇。

“过去,我曾和不少人订立过契约,可是在支付日期将要到来之际,一亿九千万元这样的大项契约被破坏,这还是头一次。”长谷川操一口关西口音,露骨地非难元子。

“真不知应该怎样表示我的歉意。”

“我是根据你将付给我的那笔资金,按排了各种各样的计划,这样一来,我的计划就全打乱了。”

“确实给您造成了麻烦,真对不起。”

长谷川象在怄气似地把脸扭向一旁,继续吸烟,又将烟蒂在烟灰缸里狠狠揿灭。

“应该付钱的是原口小姐,现在你又说不能付钱,我也没有办法,那好吧,我也不指望你了……不过,合同上写得明白,你若是违约,除了那四千万元的定金不再退还你之外,你还要按照定金数的同额,再交四千万元的罚金,这些钱什么时候给我?”

“经理先生,那四千万元,无论如何请您让让步吧,求求您啦。”元子几乎要伏地叩拜的样子朝长谷川低着头。

“喔?你这话是什么意思?”他低头瞧着元子的脑袋,冷冰冰地小声说。

“真不好意思开口,那四千万元就求您宽恕了吧,我现在一分钱也没有了。”

“契约书上明明写着呐,原口小姐破坏了契约,除了定金之外,还要按定金额加倍罚金,你不但同意,还盖了印章。现在你想不给这四千万元罚金,在理上是讲不通的。契约书这种东西,可不象你想得那样简单。”

“我明白。不过,我确实没有钱给您。”

“如果象你这样因为没有钱,就不履行支付义务,这样能讲通的话,就没有必要彼此交换契约书了。对不起,妇道人家考虑问题太天真啦!可是这买卖契约的现实是不讲情面的。”

“这么说,您是不答应我的请求了?”

“很遗憾,不能接受你的要求。”

长谷川断然拒绝了。元子抬起脸来:

“我已经付给您四千万元定金了,这笔大钱等于扔到脏水沟里去了。可是您,还要我付您四千万元,那就等于我扔掉了八千万元,而自己什么也没有得到。我希望您也体谅体谅我这方面的苦处。”

“原口小姐,瞧,你的话又说过了一点。你说把这一大笔钱扔到脏水沟里去了,可那是根据契约的规定,要把卢丹店转让到你手里,四千万元定金,只不过是总支付额的一部分。如果你破坏了契约,再说把那些钱丢到脏水沟里去了,这是你自作自受。听你的口气,好象是我白收了你四千万元,又要强夺你四千万元似的。真没想到你竟然说出这种话来。”

长谷川愤然不平地说,神经麻痹的半边脸更起劲地痉挛起来。

“经理先生,如果因为我的说法不当,惹您生气了,请您包涵。我始终是求您宽恕的。”

“想把其余的四千万元叫我免掉,怎么也办不到,明确地吿诉你,我要求你根据契约的规定履行义务。”

“比方说,那四千万元的定金额,折半改成二千万元怎么样?”

“咹?”

长谷川好象受到了意外的冲击,吓了一跳,他的两道目光仿佛要把元子的面孔穿透。元子刚才说的话,就象一团烟雾一样渐渐散开,他也逐渐领会了意思,不禁一阵冷笑:

“原口小姐,你想得可真美呀!”

“……”

“把定金额改成二千万元,在破坏契约的情况下,罚金也是二千万元,合计,你付四千万元也就够了,连契约书上规定的罚款也都还清了,以后一分也不用再付给我了,是不是?……的确,你的想法可真妙呀!”

长谷川深有感慨地凝视着元子的脸,又说:

“我想作为参考问一下,你说的二千万元定金,是按什么标准折扣出来的?决不会是胡乱诌出来的吧?”

长谷川向前探出他那肥胖的上身,等待着听对方的回答。

“是这样,四千万元定金,有点儿不合理。一般的买卖契约,通常都是按交易额的十分之一交纳定金。卢丹店的买价是一亿九千四百七十万元,照十分之一算,一千九百万元比较妥当。我所说的二千万元,就是照这个标准算出来的。”

“唔。原口小姐,有人给你出主意了啊?”

长谷川那痉挛的脸上泛起一丝冷笑。

“不,没有的事。”

“是吗?那无所谓。关于定金标准问题,你大概产生了错觉。你说是按交易额的十分之一交纳定金,这是一般的买卖交易。就是说,在一般的商业交易中,遵照习惯,照交易额的十分之一交纳定金。而在银座的夜总会和酒吧间的情况下,则决不是那种一般的商业交易,有它的特殊性。你听着,关于这一点,我在和你订立契约的时候,曾经详细说明过,你还记得吧?”

“……”

“如果你忘了,我就再说一遍。”

果然,长谷川滔滔不绝地继续说:

“当时我就说过,如果把店卖掉,就必须把店里的外债还清,我自己的资金姑且不说,银行贷款要用你这四千万元来还。那么,在你破坏契约的情况下,为什么还要再罚四千万元呢?那是因为我把店卖给他人,要取得银行的谅解,一旦买卖不成,我在银行里就失去了信用,如果继续营业,再向银行贷款,就不那么顺利了。这种情况下,我必须在银行里增加相当数量的定期存款,才能使银行对我放心。这就是我需要你再给我四千万元罚金的理由。还有,卖店一旦不成,传播出去,店的威信就要大大下降,引起店员的骚动不安,就连那些往来关系户也要提高警惕,结果就要给营业上造成极大的损失,为了弥补这方面的亏空,也需要由你这四千万元的罚金来解决。再说,我尤其还要考虑到,作为签订契约的对方,也就是元子你,连个保证人都没有,我就是受到了损失,也没有其他人给我弥补。总而言之,万一因为一方破坏了契约而必然造成的各种损失,我必须全部考虑进去,所以,我要求和定金同额的四千万元罚金,不但完全合理,而且还不一定能完全补偿我的损失。”

长谷川说到这里,又朝着面前的元子反复重复说:

“你在当时也说明白了,同意,并在契约书上盖了章。你想想是不是?”长谷川抽搐着半边脸逼上前来。

“是的。当时的情况,先生说的没有错。”

“是吧!那你为什么事后又来发牢骚?你这一反悔,我可就麻烦了。如果是谁给你出的主意,你就对他说,这是银座的夜总会和酒吧间的买卖契约,和普通的商业契约不一样。”

元子的手尖都抖擞起来,她说:

“在契约上盖了印章,的确是我的过失。”

“什么?过失?”

“当时,我是一心急着要买卢丹店,失去了理智,并且,经理先生又说是有另外的买主要来争购,经过这一煽动,我就更慌张起来,没有冷静考虑,就盖了印章。”

“原口小姐,听你这语气,好象我是假造了一个竞争者,煽动你的购买心,是不是?”

“您不是说有个以前在卢丹店里的女招待想买店吗?她叫什么名字?”

“这样的事与你没有关系。”

“有一个非常熟悉这一带内情的人说,想买卢丹店的人除了我之外,没听说有别人。”

“晤。不知你是听了谁的造谣中伤,就跑到这里横挑鼻子竖挑眼。关于卢丹店的卖价,你当时提出了多方面的讨价还价,又是店里的赊帐款怎么办,又是女招待的契约金怎么办?又是女招待的预付金怎么办?这一切,在你的要求下,不是减去了三千五百万元吗?”

“我今天不谈这些,只是要求定金额要照交易额的十分之一折算。”

“不行,这绝对不行。”

“无论如何也不行吗?”

“你也真够难缠的,我这样掰开揉碎地讲,你还不明白?不行,其余四千万元,你到底给,还是不给?”长谷川的语声变得粗野起来。

“我没有钱啦,别说是四千万元,就是一万元我也付不起呀!”元子也以强烈的目光反瞪着长谷川。

“你这个人可真是个罕见的女强人呀!我店里什么样的女人都有,可是,象你这样厚颜无耻的女人,我还是初次领教……好吧,我不怕你不付钱,你等着由法律来处置吧。”

元子向川泉律师请教的时候,川原律师曾说,对方如果起诉元子不履行契约,反而对元子有利。

“什么叫法律处置?”

“我要起诉你不雇行契约,首先查封你的咖尔乃店,你那样规模的店,起码也能卖一百万元左右。”

这一点,律师也给元子指点过了。对

方只能冻结咖尔乃的权利金。但是,这种诉讼,需要二年才能判决,在这期间,不会影响咖尔乃店的继续营业。

失去咖尔乃店怎么能行呢?元子紧紧攥着拳头。

“法律处置也是不得已呀!反正我没有钱。”

元子朝着激动的长谷川冷静地回答。

“好!明天就到裁判所去办手续,你可别后悔呀!”

长谷川向前探出上身,气狠狠地盯着元子。元子看着眼前他那丑陋的形象,又恶心想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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