整个周末都下雨。星期五快中午时,我睁开了眼睛,雨水正在敲打窗子,不过,吵醒我的应该是那通电话。我坐在床沿,决定不接,它又响了几声才放弃。

头痛得要命,胃里好像被人开了几枪。我又躺了回去,在觉得屋子开始转的时候,我豁地坐起。我跑进浴室,用水龙头的水灌下几片阿斯匹林,我的头脑跟胃肠这才逐渐恢复正常。

我想起比利给我的那瓶酒,找了半天,终于在那个航空袋里找到它。我不记得昨天我喝过最后一杯之后,把它放到哪里去了。其实有很多事我都不记得了。我从比利的公寓走回旅馆,这一路上发生的事,脑里就是一片空白。不过,我倒不在意这种短暂的失忆。你开长途车的时候,路上每个招牌,高速公路上的里程告示,难道你都记得吗?你何必把生命中的每一分每一秒都记得清清楚楚。

酒瓶里的酒已经有三分之一不见了,这让我吓了一跳。我记得我跟比利在听唱片的时候喝过一杯,关灯前,我又喝了一小杯。我现在并不想喝,但有的时候是你想要喝几杯,有的时候是你需要喝几杯,现在的情况是后者。我往漱口杯里倒了点酒。当我把酒咽进喉咙里的时候,不禁抖了抖。我觉得好过了点,但是又好像还没有完全好,所以我又喝了一杯。我接了半杯水,把阿斯匹林冲了下去,这回好多了。

如果我带着醉意出生……

我还是留在我房间里。天气当然是我不出门的最好理由,但是,我不需要借口。我觉得我宿醉未醒,应该轻松一下。如果不是因为我昨天喝得酩酊大醉,如果我身体不是这么不舒服,我早就到医院报到了。我决定了:只要我的身体是这个样子,我就要把自己当做病人。我那个决定现在回想起来,好像不止有象征意义而已。

下午,电话铃又响了。我应该起来接电话的,但我实在是不想跟人说话。随铃声自生自灭吧。

接近傍晚的时候,电话铃第三次响起,这一次我接了,是斯基普·德沃。

“我找你找了半天。”他说,“你待会儿会出门吧?”

“我现在不想出去。”

“是啊,又开始下雨了。原本以为只会下一阵子,现在却一天到晚下个不停。天气预报说还得下呢。我们昨天下午见过那几个家伙了。”

“已经见过了?”

“不是那些戴黑帽子的坏蛋,是律师和会计师。我们的会计师还带了一支叫‘犹太左轮’的家伙。你知道那是什么吧?”

“自来水笔。”

“你知道啦?反正他们告诉我们一大堆我们早就知道的事,讲了半天废话,还说要寄账单给我们,我们还得付钱。”

“那不都是你自找的?”

“是啊,但是我高不高兴又是另外一回事。我又跟那个电话里的‘神秘声音先生’讲了一次话。我跟电话汤米说,我们得用周末的时间来筹钱。”

“你告诉蒂勒里啦?”

“蒂勒里?你在胡说些什么?”

“你说——”

“哦,对了。我一时之间没想到。不,不是蒂勒里。我是说电话汤米。我想随便说个T字开头的名字,只是我一时之间想不出,告诉我一个T字开头的名字好吗?”

“一定要吗?”

电话两端都沉默了一会儿。“你好像没什么精神。”他说。

“基根把我拉到他家,听唱片听到天亮。”我说,“我现在还没百分之百清醒过来。”

“基根真他妈的。”他说,“我们喝酒还算得上是节制,就只有他像玩命似的。”

“他有时是有点过分。”

“是啊。听清楚啦,我不想管你喝了多少。我想知道的是:你可不可以把星期一整天都留给我们?白天跟晚上。我想我们会在那个时候处理这件事。如果我们真的要干的话,我希望越早结束越好。”

“你到底要我干什么?”

“就是我刚才告诉你的啊,去帮我们解决它啊,好吗?”

我星期一到底要干什么?我还在为汤米·蒂勒里干活,不过,我不在乎我在这事上要花多少时间。我跟杰克·迪博尔德的谈话,只是证明了一件事——我在浪费我的时间跟蒂勒里的钱。警方根本没打算起诉他,更别说栽赃他。卡罗琳的批评使我不完全同情汤米,拿了他的钱,没干什么事,我现在也不觉得那么惭愧。

我手上有两件事可以在下次见到他的时候跟他说,也挖出不少细节。所以,我不用在日落公园附近的酒吧跟杂货店里花太多时间。

我告诉斯基普星期一我整天没事。

那天稍晚,我打电话到对街的酒店,请他们派个小伙计送两瓶酒,然后再到附近的熟食店帮我买半打麦酒和两份三明治。店里的人认识我,也知道我给小费一向很大方。我觉得这样很值得。

我先喝了杯烈酒轻松一下,接着喝了罐麦酒,吃了半份三明治。我洗了个热水澡,果然使得胃口大开。我又吃了半份三明治,喝了一罐麦酒。

我小睡片刻。醒来后,打开电视,看了一部亨弗莱·鲍嘉的电影。我没怎么仔细看那部电影,但只要有声音,我就觉得有个伴。我走到窗边,看看窗外的雨势。我开始吃剩下的三明治,喝了一大堆麦酒,还用波本润了润喉。电影结束,我把电视机关掉,呑了两片阿斯匹林,上床睡觉。

星期六,我的活动能力强得多了。我想喝杯酒醒醒脑子,不过,我决定绝不多喝。我洗了个澡,喝掉最后一罐麦酒,跑到楼下去,到火焰吃早饭。我剩下半个蛋,但是把马铃薯跟燕麦面包吃个精光,还喝了好几杯咖啡。我试着看了看报纸,但却不知道报上在说什么。

吃完早餐之后,我走进麦加文酒吧喝了一杯。然后我到圣保罗街街角,坐在那里动也不动,有半小时之久。

之后,我回到旅馆。

我在房间里看棒球,之后是“疯狂体育世界”里的腕力冠军大赛和几个女人在水上表演单脚滑水。看她们表演,我知道难度很高,但其实没什么好看的。之后我到阿姆斯特朗酒吧转了一圈,跟里面的人聊了两句,接着,我到附近的熟食店,点了一碗墨西哥辣豆跟两杯酒。

回旅馆之前,我把白兰地倒进咖啡里。我房间里有非常多的波本,足够撑过这个星期天,但我还是到杂货店里买了几瓶啤酒,因为杂货店星期天中午以前不会开门,我怕在那之前我的啤酒瘾会犯。没有人知道杂货店在中午前为什么不开门,也许是因为教堂就在它后面;也许他们相信星期六应该不醉不归,星期天早上自然是宿醉未醒,也许是那些身心备受摧残的人特别容易悔恨。

我喝了口酒,又开始看电视上放的电影。我在电视机前睡着了,醒来的时候,一部战争片刚好演到一半。我起来冲了个澡,把脸刮一刮,穿着内衣把电影看完,喝了点波本跟啤酒,接着倒头睡去。再起来的时候已是星期天下午。外面依旧在下雨。

大约三点三十分的时候,电话铃响了。我在它响第三声的时候,拿起话筒说了声喂。

“马修?”是女人的声音,起初我以为是安妮塔。接着她说:“我前天跟你联络,但找不到你。”我听到她话中仍有浓浓的北卡罗来纳口音。

“我想谢谢你。”她说。

“没什么好谢的,卡罗琳。”

“我要谢谢你保持了君子风度。”她轻笑了两声,“喝波本的都是绅士。我记得我在这个话题上说了不少。”

“如果我记得没错,你本来就很健谈。”

“谈别的我也很能说。我为我放荡的言行向比利道歉,他说我没那么差劲,酒保都是那么说的,是不是?我要谢谢你送我回家。”她停顿了一会儿,“呃,我们有没有——”

“没有。”

一声叹息。“我很高兴,因为我不想一点记忆也没有。我希望我的言行并没有太失态,马修。”

“你斯文得很。”

“我怎么可能斯文呢?这点我还记得,马修,我说了不少汤米的坏话。我一定说得很难听,不过,我希望你知道那只是我的醉话。”

“这不用你说我也知道。”

“他对我很好的,你知道吗?人当然是有缺点。他有他强的地方,但也有弱点。”

我记得有一次我在值班的时候,也听过一个爱尔兰女人讲过类似的话。“是啊,那是强人的弱点。”她是这么说的。

“他很关心我。”卡罗琳说,“我以前说的话,你可别放在心上。”我告诉她,我从来不怀疑汤米非常关心她,而且也不知道她到底说了什么,没说什么。

星期天晚上,我又信步走到小猫小姐酒吧去。天空下起毛毛雨,可是雨势并不大。

在没到小猫小姐以前,我先到阿姆斯特朗酒吧转了转。这两个地方都给我一种星期天晚上的感觉。有几个店里的常客跟住在附近的邻居在店里厮混。点唱机放了一首小女孩唱的歌,她说她刚得到一双溜冰鞋。她的声音老是在音符间游移,音量也不对。

我不认识那个酒保,我向他问起斯基普,他指了指后面的办公室。斯基普跟他的合伙人约翰·卡萨宾都在。卡萨宾的脸圆圆的,鼻梁上那副细边眼镜让他眼睛显得格外深邃。我想他年纪跟斯基普差不多,但是样子年轻些,有点像故作老成的学生。他的左右小臂上都有刺青,可是他那副样子看起来实在不像是会刺青的人。

其中一个刺青是常见的图案:一条蛇盘在一把匕首上,蛇摆出要咬人的姿势,匕首的尖端还滴着血,颜色俗丽至极。另外一个就简洁多了,甚至还有点品味:他的右腕上刺着一条手链。“如果我的刺青在另外一只手上,”他曾经说过,“那我就可以用表把它遮住了。”

我真的不知道他对刺青的看法。有的时候,我觉得他是年轻不懂事,贸然刺下标记,害得他被贴上标签,而觉得很不好意思。但有时我又觉得他好像觉得很骄傲。

其实我跟他不熟。我只知道他没斯基普那么夸张,不喜欢在吧台晃来晃去。他常常值早班,而且会在倒班前完成采购工作。他也不像斯基普那样,酒一喝就喝个没完。他喜欢喝啤酒,但不像斯基普那样猛灌。

“马修。”他指了指椅子,“很高兴你能帮我们忙。”

“先看我能做什么再说吧。”

“明天晚上,”斯基普说,“八点整,房间里的电话应该会响起。”

“然后呢?”

“我们就要依照他的指示办事。我要先准备一辆车,这也是他的交代之一。”

“你有车吗?”

“我的车已经准备好了。”

“约翰有车子吗?”

“我会把它开出车库的。”约翰说,“你觉得我们需要两辆车?”

“我不知道。他都叫你准备车子了,我想他大概也会叫你把钱准备好——”

“是啊,他突然提到这件事,我还觉得挺奇怪的。”

“但是他却没交代你车开到哪里去。”

“没错。”

我想了想,“我最担心的是——”

“我们可能会掉到陷阱里。”

“没错。”

“我跟你一样担心。我们跑到他们设好的陷阱,然后砰砰两声,人财两失。被人勒索已经够惨的了,但是谁知道还需要付出什么。也许我们会被挟持作人质或是他们干脆把我俩杀了。”

“他们干嘛这么做?”

“我不知道。‘死人的嘴最严’,黑话不都这么说的?”

“也许他们会这么做,但是这样一来事情就闹大了。”我说。我很想替他们仔细盘算一下,但我的精神老是不能集中。我问能不能给我一杯啤酒。

“天哪,我都忘了我还是主人呢。你要什么?波本,还是咖啡?”

“我只想要杯啤酒。”

斯基普去倒啤酒了,约翰在这期间说:“这真的很神经,跟假的一样,你知道我的意思吧?偷我们的账本,用电话勒索我们,这实在不像是真的。”

“我明白你的意思。”

“不过谈到钱,好像又不是在开玩笑,只是我没办法把这两种感觉连一起。”

斯基普拿了瓶啤酒跟一个钟型杯子给我。我喝了一口,皱着眉头假装在思考。斯基普点了根烟,然后把整包烟递给我,接着又说:“对了,你根本不抽烟。”他又把烟放回口袋里。

我说:“他们应该不会挟持你,但是有件事不可不防。”

“怎么说?”

“万一他们根本没有账本怎么办?”

“账本当然在他们手上。账本不见了,而且他们用电话威胁过我们。”

“这样说吧,账本不见得在某个人手里,但他却知道账本不见了这码事。单单利用这一点,就可以从你们这里敲一点钱。”

“一点钱?”约翰·卡萨宾说。

斯基普说:“那账本是谁拿去了?难道是联邦调査局?你的意思是说,他们抄走了我们的账本,准备起诉我们;可是在同时,我们却把一大笔钱交给一个不知名的骗子?”他站了起来,绕着桌子走。“我真他妈的够了。”他说,“我真他妈的爱死他了,真他妈的想跟他结婚生子,天哪。”

“我只是说有可能而已,咱们不可不防。”

“怎么防?明天不就要摊牌了?”

“他再打电话来的时候,你叫他念一页账本的内容。”

他瞪着我,“这是你刚刚想到的吗?刚刚才想到的?大家都别动。”约翰问他要到哪里去。“再去拿两瓶啤酒。”他说,“这种啤酒能够刺激灵感,他们应该用这个做广告的。”

他真的拿了两瓶啤酒回来。他坐在桌沿上,脚还一摇一晃的。他直接从罐子里把啤酒倒进嘴里,卡萨宾则在撕啤酒瓶上的标签,他好像并不急着喝。我们开起作战会议,商讨各种应变方案。我们三个越谈越投机。

“我觉得我们应该叫博比来。”

“你说鲁斯兰德吗?”

“他是我最好的朋友,也知道这事的前因后果。我不知道在紧要关头,他能不能助一臂之力。但是这种事也没个准。我会带武器,但如果这是个陷阱的话,他们会先开枪,所以我会被打得全身是洞。你想到可以叫谁来帮忙吗?”

卡萨宾摇了摇头。“我第一个想到的是我弟弟,”他说,“但是这关齐克什么事,你说对不对?”

“这本来也就不关别人的事。马修,你有没有想到谁?”

“没有。”

“我在想说不定比利·基根可以。”斯基普说,“你觉得如何?”

“有他作伴是挺好玩的。”

“是啊,没错。可是你到底在想什么?这时候还要人作伴干什么?我们要的是重炮跟空中支援,预先看好位置,然后一炮送他们同姥姥家。约翰,跟他说你是怎么看到他们玩迫击炮的。”

“哦。”卡萨宾说。

“告诉他嘛。”

“这是我前两天见到的。”

“他可看到不得了的东西了。你听他说。”

“我忘记那是什么时候,大概是一个月前吧。我在我女朋友家,她住八十街西边的末端。我奉命代她遛狗。我走出公寓,穿过街道,看到那边有三个黑人。”

“所以他就转身走回公寓。”斯基普插嘴说。

“没错,他们根本没瞧见我。”卡萨宾说,“他们身上穿着野战夹克,其中一个还戴了一顶帽子,都是军人装扮。”

“告诉他他们做了什么。”

“我真的不相信会有这种事。”他说。他拿掉眼镜,按了按他的鼻梁。“他们左右张望了一下,就算他们见到我,也一定觉得没什么好担心的。”

“从这点来看,他们的观察力非常敏锐。”斯基普又插嘴了。“他们很快就装好迫击炮,就好像他们已经装过几千次一样。其中一人放了一枚迫击炮弹,砰的一声打到哈得孙河里去了。他们站在角落里,面对大河,落点看得一清二楚。我跟他们一样,也想看个究竟。他们还是没注意到我,只看到他们点了点头,把迫击炮收了起来,一起走了。”

“天哪。”我说。

“整件事一下子就结束了。”他说,“我从没想过竟然会有这种事,但是一点也不夸张,的的确确有人在纽约市开迫击炮。”

“开炮的声音很大吗?”

“没有,根本没什么声音。炮弹打出去的时候没什么声音,掉在河里的时候说不定有爆炸声,只是我没听见而已。”

“可能是个空包弹。”斯基普说,“他们可能只是在试射,想看看弹道。”

“是啊,可是这到底是干什么?”

“他妈的。”他说,“你永远不会知道在这城市里,你什么时候用得着迫击炮。”他一仰头,把罐子里剩下的啤酒一口气喝光,两只脚还在桌子底踢啊踢的,“我现在再喝这东西,脑筋也不怎么灵光了。马修,咱们来谈谈钱的问题。”

我想他指的是勒索的金额,谁知道他说的是给我的酬金。我被搞得措手不及。我不知道要把价钱开多高,而大家还做得成朋友。

他说:“怎么样嘛,你不就是靠帮朋友忙过日子吗?”

“是啊,可是——”

“你已经在帮我们忙了,卡萨宾跟我都不知道到底该干什么。我没说错吧,约翰。”

“一点也没错。”

“如果博比来帮忙,我是不会给他钱的;如果基根来,他也不是为了钱。但你是职业行家,你应该得到酬劳。蒂勒里不是付钱给你了吗?”

“这有差别。”

“差别在哪里?”

“你们是我的朋友。”

“难道他不是吗?”

“话也不是这么说。事实上我越来越不喜欢他。他是——”

“他是个混蛋。”斯基普说,“没什么好争的,也没有什么差别。”他打开抽屉,点了点钱,把钱折成一叠,递给我。“拿去。”他说,“这里是二十五,如果不够的话再跟我说。”

“我不知道……”我慢吞吞地说,“二十五块是不太多,但是——”

“是两千五百块啦,你这个白痴。”我们都笑了起来,“‘二十五块是不太多。’喂,约翰,我们为什么不雇个喜剧演员算了?说真的,马修,这价钱还可以吧?”

“坦白说,这报酬是高了点。”

“你知道他们到底勒索我们多少钱吗?”

我摇了摇头,“大家都尽量不提。”

“是啊,如果你马上就要被吊死了,谁敢在你面前提那根绳子,对不对?我们要付那狗娘养的五万块。”

“我的天哪。”

“我们已经求过老天爷好几次了。”卡萨宾说,“他是不是你朋友?如果是,把他一块带来吧,他也该开开眼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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