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我睡到很晚才起来。那天晚上我跟丹尼男孩和他的两个朋友到皇后区看拳赛。其中有一个中量级拳手,是丹尼男孩的朋友最欣赏的。他靠技巧取胜,但整体而言不怎么样。

第二天是星期五,我在阿姆斯特朗酒吧吃午餐,斯基普走了进来,跟我喝了一杯啤酒。他刚刚去过健身房,口渴得要命。

“天哪,我今天精神好得很。”他说,“体内所有的怒气都跟着汗水流出来了。我浑身都是力气,觉得可以把屋顶举起来。马修,我是不是有点过分?”

“你在说什么?”

“我是不是真的把博比当成小丑演员?”

“我觉得他只是在找一个理由说服他自己罢了。”

“我不知道,”他说,“也许我真的很过分。记不记得有一次我把你酒吧的账付掉,你气得头发都直了?”

“那又怎样?”

“也许我也是那样把他惹急的,只是对他我可能更过分了点。”他点上一根烟,咳了好一阵子。等平复下来之后,他说:“去他妈的,那家伙是个王八蛋,就这样了,我准备把所有的事都忘掉。”

“要不然你还能怎么办?”

“我要知道就好了。他说等他变成大明星之后,会把钱还给我,我倒挺欣赏他这句话。我们有没有办法从那两个家伙那里弄点钱回来?我们不是已经知道他们是谁了?”

“你准备怎么跟他们说?”

“我也不知道,好像我们也吓不倒他们。前两天,你把大家叫到一块儿,说要开个小会,结果证明只是虚晃一招,你把大家都叫来,只是为了揭发博比的阴谋。”

“我觉得这个主意不坏。”

“是啊,既然你已经想到开会这个主意,那我们干脆就来个真的作战会议,把大家都叫过来,商量一下,对付那两个戏子一一”

“我觉得没用。”

“我也觉得没用。我们怎么办,抢那两个抢匪吗?这不是我的做事风格。现在的问题是,这只不过是钱而已。我是说真的。以前这笔钱放在银行里,我也没想要去用它,现在我的钱没有了,我的生活也没有差别。你明白我的意思吧?”

“明白。”

“我只想要忘掉这一切。”他说,“这事一直在我心头打转。真希望我能忘个精光。”

那个周末我跟我儿子在一起。过了这个周末,他们就要到夏令营去了。我星期六上午到火车站接他们,星期天晚上又把他们送上火车。我还记得,我们看了一场电影,用一整个上午的时间逛华尔街和鱼市。对我来说,这是一个很特别的周末,很久以后,我还记得清清楚楚。

我们下午进了格林尼治村,直到第二天天将破晓才回到旅馆。我作了一个很可怕的梦,梦到我走在一个高不可测的横梁上,小心翼翼,生怕掉下去。就在我惊疑不定、胆战心惊的时候,电话铃响了。

我拿起电话筒,只听到沙哑的声音说:“没办法了,我没想到事情会变成这个样子,但是至少我们不用担心我们会在法庭上输掉这个案子。”

“请问是哪一位?”

“杰克·迪博尔德。你是怎么啦?你好像还没睡醒。”

“我刚刚起来。”我说,“你在说什么?”

“你没看报?”

“我才睡醒,出了什么事?”

“你知道现在几点了?都快中午了。你这家伙过的是什么日子啊?”

“天哪。”我说。

“赶快去买份报纸。”他说,“我一个小时之内会再打电话给你。”

《新闻报》在头版上有一条新闻标题:“杀人嫌疑犯自缢牢房”,详细内容则见第三版。

米格利特·克鲁兹把他的衣服撕成碎条,编成绳索,绕过牢房上端的管子,结成套子,站在床沿上,把头往里面一钻,了此一生。

杰克·迪博尔德没有再打电话过来,但是,傍晚六点的电视新闻却交代了后续发展。在知道朋友的死讯之后,安杰尔·赫雷拉翻了供,承认他跟克鲁兹犯了蒂勒里家的抢劫案。克鲁兹在做案过程中,发现楼上有动静,便从厨房抄了把菜刀上楼査看。稍后赫雷拉很惊讶地发现,克鲁兹居然把那女人乱刀砍死。赫雷拉说,克鲁兹的脾气常常失控,会做出常人难以揣度的事,但他们不但是好朋友,还是亲戚,所以,他只好编谎话来保护克鲁兹。

最好笑的事是:我竟然想到日落公园去。这个案子算是结了,跟案子相关的人该怎么样也都怎么样了,但我还是觉得我应该上街去,找个酒吧,请小姐喝杯酒,给自己买包薯条。

我当然没出去,我甚至没认真打算过,那只是一种感觉而已。

那天晚上,我待在阿姆斯特朗酒吧。我喝得又猛又快,但是我的脑筋没闲着,大概是在十点半、十一点的时候,门打开了,走进来一个人,我连头也没回就知道是汤米·蒂勒里。蒂勒里显然是刚打扮过,一身光鲜,这好像是他在妻子被杀之后第一次到阿姆斯特朗酒吧来。

“嘿,看是谁回来了。”他叫着,笑得很开心。大伙儿冲过去跟他握手。站在吧台后的比利还没反应过来,汤米就决定要请客了。这么一来他可就破费不少了,因为在场起码有三四十个人,但是我想酒吧里就算有三四百人汤米也不会在乎。

我安坐不动,任随别人去跟汤米寒暄。可是汤米却瞧见了我,把手臂往我肩膀上一围。“就是这个人,”他向大家宣布,“大家要注意这个跑坏好几双鞋的侦探!”他对比利说:“这家伙的钱今天不管用。他不能付钱买酒,不能付钱买咖啡。如果我不在的这段时间,你的厕所改成收费的话,这家伙也别想在那里花上一毛钱。”

“厕所还是免费,”比利说,“不过,我们会慎重考虑你的建议。”

“别闹了,你们会没想到吗?”汤米说,“马修,哥儿们,我爱死你了。我站在一个没退路的地方,全世界的重量都压在我身上,是你救了我。”

我到底做了什么?又不是我把克鲁兹吊死的,也不是我叫赫雷拉翻供的。我甚至还没正眼瞧过他们。但是,我拿了他的钱,现在又好像非得喝他请的酒不可。

我不知道我们在那里待了多久。有趣的是,在我放慢喝酒速度的同时,汤米却一杯一杯加速猛灌。我不知道他为什么不带卡罗琳来,反正,现在案子结了,他用不着顾忌什么。不过,我怀疑卡罗琳不会跟来,毕竟她家就住在附近,大家都认识她,大家在想什么,她心里也明白。

过了一会儿,汤米把我推出阿姆斯特朗酒吧,也许他也想知道卡罗琳是不是在其他地方。“我们要好好庆祝一下,”他跟我说,“我们不要醉到不省人事还待在同一个地方。我们要出去,到处遛遛。”

他有车,我就搭他的车。我们真的逛了几家酒吧。在东缘大道,有一家吵极了的希腊酒吧,里面的服务员个个穷凶极恶,像是黑道的打手。我们也到了一两家非常时髦的酒吧,其中有一家是杰克·鲍金开的,也就是博比说的斯基普偷了他好多钱、让他自己有本钱开小猫小姐的那一家。最后我们在格林尼治村附近还找到一家黑漆漆的啤酒屋,这家店让我想起在日落公园的那家挪威风味的菲约德啤酒屋。那些日子我一直想到格林尼治村那家啤酒屋去,不过那地方我只去过一次,之后就再也找不到了。或许是我记错了位置,它不在格林尼治村,也许是在切尔西区。开车的人是汤米,我也没太注意周围的环境,不过我想我们现在去的啤酒屋,不是上次我去的那家。

不管这地方在哪里,反正这家店很安静,可以让人谈点话。我问他,我到底为他做了什么,值得他那样为我大力吹捧。一个人自杀,另一个人自己招认了,这跟我有什么相干?

“你给了我们不少东西。”他说。

“什么东西?我给过你一片指甲,好让你用巫术咒他上吊吗?”

“克鲁兹年轻的时候好勇斗狠,还有逼女朋友卖淫的事,不是你说的吗?”

“他是因为谋杀入狱的,难道他会为了在念书时揍过几个人而上吊自杀吗?”

汤米喝了一口酒,接着说:“两天前,有个黑鬼找上了正在排队领饭的克鲁兹。那个黑鬼壮得像座山似的。‘你还记得那个乡下姑娘吗?’黑鬼跟克鲁兹说,‘你当初怎么对那个女孩,我现在会十倍奉还,我要折磨到你离开这里为止。’”

我没说话。

“卡普兰,”他说,“不知道从哪里找了个人,放话出去,问题就这么解决了。克鲁兹自己知道,他下半辈子怕是要在牢里过了,他左思右想,想出一个你现在已经知道的主意,就是一死了之。”

我觉得有点喘不过气来,趁汤米到吧台去拿酒的时候,站起来走了走。面前的酒我碰都没碰,但他还是端来了两杯酒。

他坐定之后,我说:“赫雷拉呢?”

“改口啦,坦白招供。”

“把杀人的事推到克鲁兹身上?”

“不好吗?反正死无对证。人可能是克鲁兹杀的,也可能是赫雷拉杀的,谁知道?谁在乎?反正你这次帮了大忙。”

“是啊,我帮克鲁兹自杀。”我说。

“你也帮了赫雷拉。德普找到赫雷拉的律师,赫雷拉的律师再把消息传给赫雷拉:喂,你入室抢劫总是事实吧,人也许是你杀的,也许不是你杀的,但是,如果你故事编得不错,你至少可以在牢房里少窝几年。蒂勒里先生已经表示他既往不咎,每个月还会寄张支票给你在老家的老婆孩子。”

在吧台,有两个老头子唾沫横飞地谈论路易斯大战施梅林的拳赛。

有一个人说,路易斯是有意修理那个德国冠军的,另外一个人比手划脚,情绪激昂。

我说:“谁杀了你妻子?”

“谁知道是谁?我想是克鲁兹,他那对眼睛邪恶得很。你如果仔细看过,几乎就可以确定那家伙一定杀过人。”

“你什么时候这么近看过他?”

“他们第一次到我家的时候。我不是跟你说过,他们曾经到我家清理阁楼和地下室吗?”

“你告诉过我。”

“我再也没有第二次仔细看他们的机会。”他说。

他放肆地笑了笑,但我目不转睛地看着他,他的笑容变得勉强起来。“到你家清理垃圾的只有赫雷拉,”我说,“你根本没有机会见到克鲁兹。”

“克鲁兹那时候来帮忙。”

“你以前怎么没提过。”

“我说过。马修,就算我忘了提,那又怎么样?有什么差别吗?”

“克鲁兹不是那么勤快的人,”我说,“他不可能去帮忙。你到底是在什么时候瞧过他的眼睛?”

“天哪,可能是我在报纸上看到照片,也可能是我误以为我见过,你别再追究了好不好?不管他眼睛长得什么样子,反正他现在什么都看不见了。”

“到底是谁杀了你妻子,汤米?”

“嘿,我不是说过别再追究了吗?”

“回答我的问题。”

“我已经回答过了。”

“是你杀了她,对不对?”

“你疯了?求求你,声音压低一点好不好?你想让大家都听到吗?”

“你杀了你妻子。”

“赫雷拉不是说得很清楚吗?是克鲁兹杀的,你闹够了没有?你那警察朋友像苍蝇一样盯着我,他都承认我有不在场证明了,你说我要怎么杀她?”

“当然有办法。”

“啊?”

一张椅子放在房间中央,一幅奥尔斯公园的远眺图,一股扑鼻的霉味跟混杂在其中的一丝幽香。

“铃兰。”我说。

“啊?”

“所以我知道是你干的。”

“你胡说些什么?”

“在三楼她婶婶以前住的房间里,我闻到她的香水味。我一直以为是我从她卧室带上去的,后来才发现不是。她到过那里,所以我才闻到那股香水味。我一直觉得那个房间很奇怪,好像在告诉我什么,只是我一直不明白。”

“我还是不知道你胡说些什么。你知道你在胡言乱语吧?马修,你大概喝醉了,明天早上你就——”

“你在那天下班的时候离开办公室,赶回湾脊区,把她拖到三楼去,再把她绑起来,塞住她的嘴巴,对不对?你可能喂了她安眠药之类的东西,让她人事不省。然后你赶回曼哈顿,跟卡罗琳吃晚饭。”

“你的话我根本不想听。”

“赫雷拉和克鲁兹大概是在午夜的时候出现,这其实是你的安排。他们以为屋里没有人。你妻子被扔在三楼,可是他们有什么理由上到三楼去?为了安全起见,说不定你还把门锁上了。他们劫掠一番之后,平安回家,还以为这是他们有史以来最简单的非法行动。”

我拿起杯子,接着想到这杯酒是

汤米买的,又把它放了下来。我觉得这个动作非常好笑。钱一天到晚转来转去,这杯威士忌又怎么知道是谁付的钱?

我喝了一口酒。

我说:“两个小时之后,你跳上车子,赶回湾脊区。可能你又在饮料里放了点东西,让你的女朋友昏睡不醒。现在你的问题就是找出一到一个半小时的空档。不过在你的不在场证明里如果有九十分钟的空白,也不太容易被人发现。车程不太远,可能根本不用一小时,谁也没见到你开车回家。你现在只要爬上三楼,把她扛下来,刺她几刀,再开车进城就行了。你就是这么干的,汤米,对不对?”

“你放屁。”

“告诉我你没杀她。”

“我已经告诉过你了。”

“那你就再说一遍。”

“我没有杀她,马修,我没有杀过人。”

“再说一遍。”

“你到底是怎么了?我没有杀她。天哪,你不就是帮我证明这一点的吗?现在你又回过头来诬赖我。我对天发誓,我没杀她。”

“我不相信你。”

吧台那边有人在谈论洛基·马西亚诺。他说这是他这辈子见过的最伟大的拳手。洛基出拳不强,平淡无奇,但不知道为什么,在拳赛结束之后,站在台上的是他,而不是他的对手。

“哦,天哪。”汤米说。

他闭上眼睛,用手蒙住他的脸。他叹了一口气,抬头仰望,“你知道吗?有件事我一直觉得很滑稽。在电话里,我是个推销能手,战无不胜,跟洛基一样。我有多棒你绝想不到,我可以把砂子卖给阿拉伯人,在冬天推销冰块。但是,跟人面对面,我就不怎么样了。要不是靠电话,我连谋生都不太容易。你是怎么想到的?”

“你告诉我的。”

“我怎么可能会这么笨呢?我以前一直觉得我的脸色会说实话,我的眉目跟嘴角扯不了谎。我不知道。用电话就不同了。我可以跟陌生人侃侃而谈,我不用知道他是谁,不用知道他长得什么样子,他看不见我,我可以放手大干。但是面对面,面对一个熟人,我就一败涂地。”他面对着我,但却不敢直视我的眼睛,“如果我们在电话里谈,我说什么,你就得信什么。”

“这有可能。”

“一定是这样。没讲两句话,我推销的东西你就会照单全收。马修,以下的话不足为外人道,是我杀了她。那是意外,那是一种冲动,我们两个为了家里被偷的东西,闹得不可开交,我情绪一时失控就——”

“你不必说了,汤米,这事是你一手策划的,对不对?”

“这故事是你编的。虽然合情合理,但你永远也无法证实。”

我没说话。

“这事你帮了我不少忙,你别忘了这点。”

“我以后不会了。”

“不管究竟是不是你帮的忙,反正这起案子是找不上我了,马修。这事不会开庭,我也不会到那个鬼地方去。你替我省了不少口角之争。你知道一件事吗?”

“什么?”

“我们今天只是酒后吐真言而已,我们两个干了两瓶威士忌后说的醉话,当不得真的。太阳一出来,我们就会把刚才的话忘个精光。我没杀人,你也没说我杀过人,什么事也没发生,我们还是兄弟,对吧?对吧?”

我只是冷冷地看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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