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程老夫人的屋子里照例站着满满当当的人。庆福抱着程恩宝坐在小茶桌旁,程恩宝都四岁的男孩了,还是成天抱在怀里,等闲不下地走路。

阮氏就没有庆福这么大的体面,她站在程老夫人身边,不断揪着帕子,看起来有些坐立难安。过了一会,外面终于跑进来一个小厮,远远停在门槛外磕头:“小的给老夫人请安!各位太□□,各位少爷、姑娘安康。”

阮氏的眼睛一下子亮了,就连庆福也抬起头来。程老夫人年纪大,养气功夫最好,闻言依然不紧不慢地问:“九爷的调遣令下来了?报喜的人怎么说?”

“大喜,九爷领了工部的缺,授工部虞衡清吏司郎中。”

女眷们“啊”了一声,阮氏最关心这个,她没听懂那长长一串官名,只知道问:“是几品官啊?”

“正五品。”

“正五品啊。”阮氏喃喃,她心情有些复杂,一方面得意于程元z官职才五品,官阶不升反降,一方面又有点为程家担忧。毕竟,程元z是侯府官职最高、前途最好的人了,他都升不上去,那宜春侯府只会衰落的越发厉害。

屋里除了阮氏没人说话,但无疑阮氏说出了众人的心声。程敏劝程老夫人动用钱财给程元z打点关系,程老夫人老大不乐意,但是她理智知道程敏说得对。程老夫人想利用这个关卡拿捏拿捏庶子,好让他知道别以为做了官,就能摆脱嫡母的掌控。结果还没等程老夫人摆完架子,程元z的调令发下来了。

正五品,还是工部的官,程老夫人听到这个官职有点失望,但更多的是暗爽。这个官位不是说不高,只不过和众人想象的,少年天才一路翰林清官外放入阁差远了。

官职授予也是很有顺序的,真正顺畅的青云路,乃是进士出身,入翰林,熬几年清苦日子,之后外放去上州做知府,外放两任后,调回京师进六部,一般能进户部、吏部这等地方的,便是默认的内阁大学士了。再在六部熬上七八年,从侍郎做到尚书,如果任期内没有大差错,便能入阁做阁老,熬死一个,往前升一位。

这才是天下文人最理想的仕途履历。如果会试没进二甲,不如不参加,下半辈子的仕途注定不会高,如果进士第一个官不是清官,没进翰林,那此人日后的升官空间,亦十分有限。

向程元z这种殿试后被调到外地下放的,委实是高开低走,难怪昌国公府觉得是程家不打点,耽误了儿孙前程。现在好容易调回京,众人都眼巴巴等着程元z进修史馆等清贵之地,结果,竟然去了工部。

六部之中,吏部为首,户部、兵部次之,工部,乃是下下行。

程老夫人听不懂什么是虞衡清吏司郎中,只知道程元z进了最穷最累的工部。按照她多年的生活经验,没成翰林,进了工部,日后升官空间恐怕断绝了。

程老夫人不知不觉安下了心,默默想,什么少年四品,进士出身,说的再好听,还不是庸庸碌碌。和程老夫人同样想法的还有庆福,她心里轻嗤,不过表面上不显露出来,笑着吆喝:“授了官职就是好事,多少人在京城赋闲两三年,也排不上官呢。来人,给赏。”

小厮领了赏,欢欢喜喜出去了。程瑜瑾看到庆福等人的表情,暗暗摇头。她为了能精准找到潜力股,特意研究了朝廷官职,她知道的更多,就更能看懂官职变更的门道。

就比如这次,虽然郎中正五品,比程元z外放时的四品低,但是京官和外放官岂能一样。就算是外省正二品大员,逢年过节不是一样向京城打点,论起权力,还不如京官四品。

所以程元z外调回京,顺利领到官职,乃是不折不扣的升迁。他又进了六部,虽然是下下行工部,但虞衡司郎中管各地官营店制造,各省军费、军需、军火制造和核算,以及熔炼铸钱等,这是实权职官,还是最核心的那一拨。

虽然位小,不打眼,但是极为重要。

程瑜瑾倒不觉得程元z仕途失利,但是既然程老夫人和庆福愿意这样想,那她戳破做什么。于是程瑜瑾也笑笑,并不说话。

但是授官了依然是喜事,程家之前根本没人进的了六部,程元z依然远远超过程家平均水平。程老夫人装模作样地和两个儿媳惋惜了一会,就发话道:“为官升升降降都是常事,让九爷平常心,勿要被一次失利挫败了进取心。老身毕竟是他嫡母,无论他怎么样,我总要尽母亲的职责。这样吧,从公中支取一百两银子补贴给九爷,为他办场升迁宴。至于请什么人,如何办,就让他自己决定吧。”

一百两,阮氏暗暗咋舌。她一个月的月例银子才三十两,她又不像庆福,有天价陪嫁吃老本,她须得精打细算才能过得体面。结果呢,程老夫人一挥手就给程元z拨了一百两。

有官职和没官职,实在差太多了。

时候进入三月,天气渐渐温柔起来,花圃萌出新绿,庭院中处处可见花,女眷们也陆续换上轻薄春衫。

锦宁院里,程瑜瑾穿着白色上衫,下缘处绣着团团金蕊海棠,仿佛是海棠花蔓延到裙子上一般,她的裙子亦是同色,隐隐有金色暗纹。程瑜瑾坐在绣房,垂直刺针,不破坏反面的绣线,她的排针匀称有致,兼顾两边。她又绣好一个字,连续几次短针,将线尾藏住,两边都不露线头。

连翘在一边看着,叹为观止。程瑜瑾的绣品很少,但是样样都精致到一拿出来就能镇住场子,和一般绣活显著不一样。尤其是一手双面绣,简直绝了。连翘十分佩服,大姑娘做事从来尽善尽美,只要一动手做,必然要做到最好,连刺绣的动作都行云流水,美观极了。

连翘见程瑜瑾放下针,连忙上来给程瑜瑾揉肩膀:“姑娘,您绣了好一会了,歇歇眼睛吧。”

“嗯。”程瑜瑾应了一声,突然问,“九叔今日有客吧?”

“是,在外院宴客,听说徐二爷也来了。”

程瑜瑾想了想,问:“什么时候开始的?”

连翘皱着眉头思索,她嘴皮子利索,结交的丫鬟多,平时负责打听消息。连翘回忆了一会,说:“有一会了,大概是一个时辰前。”

程瑜瑾点点头,站起来说:“走吧,有一个字我拿不准,去九叔书房里看看他是怎么写的。”

连翘怔了一下:“姑娘,九爷院里现在没人,您还去?”

“当然。”程瑜瑾一脸正经,“给圣上的贺礼是多么大的事,怎么能耽误。九叔不在,我自己琢磨就好。去准备些点心,兴许九叔喝了酒,留给他醒醒酒。”

连翘有点迷惑,杜若轻轻撞了她一肘子,她才如梦初醒,去外面准备糕点了。杜若看得明白,醉翁之意不在酒,大姑娘这是又有谋算了。

杜若心里明白,嘴上一点不说,她手脚麻利,很快将桌子上的针线收拾起来,问:“姑娘,您要换衣服吗?”

“不必,我去拜访九叔,家常些才好。”程瑜瑾理了理裙摆,满意道:“走吧。”

程元z的院子里果然是没人的,程瑜瑾这段时间日日来书房,宸明院的下人对她很熟悉。小厮问可否要去请程元z回来,程瑜瑾说不用,自己坐在东次间里,拿了纸笔,一笔一划地临摹程元z的字。

过了一会,外面响起脚步声,是程元z回来了。不过听声音,还有其他人。

小厮跑过来和程元z禀报:“九爷,大姑娘在里面,已经坐了小半个时辰了。”

话音刚落,程瑜瑾就出现在多宝阁旁,笑着向程元z问好:“九叔,你回来了。”

程元z一时间都有点恍惚,仿佛程瑜瑾亦属于这间屋子,一直在等他回来一样。程元z很快就定住神,问:“你怎么来了?怎么一个人坐着?”

“我有一个字拿不准要怎么写,想来问问九叔。看你不在,我就坐在这里等一会。”程瑜瑾说着从东次间走出来,看到了程元z身后的几个人。她愣了一下,犹豫地看向程元z:“九叔,这是……”

程元z有些迷惑的脑子一下子清明了,他回头扫了身后一眼,这些人是他看好的年轻人,前面宴席散了后,他又带了几个相熟的到屋里细谈。能入程元z眼睛的,都是前途好、又年轻的才俊。

原来目的在这里啊。他刚才是被人下降头了不成,竟然觉得她在等他。

程瑜瑾如愿以偿,将目光转到程元z身后的客人上。她原本预料,程元z是建武十九年的进士,一年的进士就那么几个,只要是同榜,便多了一层别人没有的亲近。程元z外放多年,如今刚刚回来,趁着授官的当口,应当有许多同年进士来拜访他才是。散宴后,保不住他们会另找一个场子谈话。程瑜瑾来程元z的院子里赌,事实证明她赌赢了。

程瑜瑾率先注意到两个年轻人,一个疏朗爱笑,一个沉默寡言,随后才看到徐之羡也在,而最扫兴的,是霍长渊。

徐之羡见了她,奇道:“瑾姐姐,你怎么也在?”

程瑜瑾的目光从霍长渊身上一扫而过,一点注意力都懒得施舍,她笑盈盈地看着徐之羡,端端正正行家礼:“二表哥。”

那个白净俊秀的年轻人笑了:“呦,你们家有意思,怎么一个叫姐姐,另一个叫哥哥?到底谁大?”

程瑜瑾就等着这句话呢,她顺势看向程元z,问:“九叔,这位是?”

程元z静静看着程瑜瑾,她是把他当傻子么?掂量猪肉,还跑他这里挑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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