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墙,寒夜。

高墙下的角门里,忽然有一个人悄悄的走出来,非常英俊的一张脸,已被打肿了半边,正是那风流成性的西门十三。

他一走出这条巷子,就有辆发亮的黑漆马车,急驰而来,骤然在他身旁停下。

车门一开,他就跳了进去,车厢里已有一杯酒在等着他。

一杯温得恰到好处的陈年女儿红,一双比女儿红更醉人的姐妹花。

姐姐看起来,就好像是妹妹的影子,妹妹虽娇憨,姐姐更动人。

一个少年人拥着貂裘,端着酒杯,懒洋洋的倚在姐姐怀里,却将妹妹推给了西门十三,笑道:“这小子今天挨了揍,你赶快好好的安慰安慰他。”

妹妹已在轻吻着西门十三被打肿了的那半边脸。

马车又急驰而去,驰向长安。

寒风如刀,已是岁末,车厢里却温暖如春天。

西门十三一口气喝下那杯酒,才看了那坐拥貂裘的少年一眼,道:“你知道我会来?”

这少年人当然就是丁麟,只不过现在看来却已不像是刚才那个人了。

刚才那个丁麟,是个很斯文,很害羞的少年,现在这个丁麟,却是个放荡不羁的风流浪子。

他用眼角瞟着西门十三,懒洋洋的微笑着,道:“我当然知道,那老王八蛋不叫你来等我的消息,还能叫谁来?”

西门十三也笑了,道:“你既然很有种,刚才为什么不敢当着他的面,叫他老王八蛋?为什么要变成那种龟孙子的样子?”

丁麟淡淡道:“因为我怕你这龟孙子的脸被他打成烂柿子。”

姐姐、妹妹都吃吃的笑了。

她们的年纪都不大,可是看她们身材,就算是瞎子,也看得出她们都已不算是孩子。

西门十三又笑道:“不管怎么说,你刚才揍韩贞那一拳,揍得真痛快。”

丁麟道:“其实我不该揍他的。”

西门十三道:“为什么?”

丁麟道:“因为他说的话,全都是那老王八蛋叫他说的,他只不过是个活傀儡而已。”

他冷笑了一声,又道:“那王八蛋其实是个老狐狸,却偏偏要装成老虎的样子,只可惜他能瞒得过别人,却瞒不过我。”

西门十三叹了口气,道:“难怪老头子说你厉害,他果然没有看错。”

丁麟冷冷道:“这一代的年轻人,能在江湖中成名的,有哪个不厉害,真正厉害的,他只怕还没有看见哩。”

西门十三道:“江湖中难道还有像你这么厉害的人?”

丁麟道:“像我这样的人,至少还有十来个,只有你们这些龟孙子,整天躲在老头子的裤裆里,外面的天有多高,地有多厚,你们连影子都摸不到。”

他冷笑着,又道:“我看你们不是十三太保,是吃得太饱了,所以撑得头晕脑胀,老头子放个屁,你们都以为是香的。”

西门十三非但没有生气,反而叹了口气,苦笑道:“近来我们的确吃得太饱,日子也过得太舒服了,所以一出了事,就死了两个。”

丁麟道:“在你看来,那也算是件大事?”

西门十三道:“虽然不大,也不太小,至少连老头子都已准备为这件事出手了。”

丁麟道:“哦?”

西门十三道:“就因为他已准备出手,所以才找你到冷香园去探听消息。”

丁麟道:“你以为他真是为了对付墨白,才想到冷香园去的?”

西门十三道:“难道不是?”

丁麟道:“就算根本没有墨白这个人,我保证他还是一样要到冷香园去。”

西门十三目光闪动,道:“就算他不找你,你也是一样要去探听南海娘子的行踪?”

丁麟道:“一点也不错。”

西门十三道:“你们是为了什么呢?”

丁麟道:“是为了另外一件事,那才是真正的大事。”

西门十三的眼睛亮了,道:“南海娘子莫非也是为了这件事才来的?”

丁麟叹了口气,道:“你总算已变得聪明了些。”

西门十三道:“这件事不但能令老头子和你出手,而且还把已经失踪了三十年的南海娘子惊动出来,看来倒真是件大事。”

他的脸已因兴奋而发红,他显然也是个不甘寂寞的少年。

丁麟的眼睛也在发光,道:“除了你所知道的这些人外,据我所知,五天之内,至少还有六七个人要赶到冷香园去。”

西门十三道:“六七个什么样的人?”

丁麟道:“当然都是很有两下子的人。”

西门十三道:“他们也都知道老头子这次已准备出手?”

丁麟淡淡道:“这些人年纪虽然都不大,但却未必会将你们的老头子看在眼里。”

西门十三勉强笑了笑,道:“老头子也并不是个容易对付的人。”

丁麟道:“可是江湖中后起一代的高手,却没有几个人看得起他的,正如他也看不起这些年轻人。”

西门十三忍不住道:“不管怎么样,年轻人的经验总是比较差些。”

丁麟道:“经验并不是决定胜负的最大关键。”

西门十三道:“哦?”

丁麟道:“据我所知,这次只要是敢到冷香园去的人,绝没有一个人的武功在卫天鹏之下的,尢其是其中一个人……”

西门十三道:“你?”

丁麟笑了笑,道:“我本来当然也有野心的,但自从知道这个人要来后,我已准备在旁边看看热闹就算了。”

西门十三皱眉道:“连你也服他?”

丁麟又叹了口气,道:“我说过,我是个很有自知之明的人。”

西门十三显得有点不服气的样子,道:“那个人究竟是谁?”

丁麟慢慢的喝了口酒,悠然道:“你有没有听说过小李飞刀?”

西门十三耸然动容,几乎连手里的酒杯都拿不稳了。

“小李飞刀!”

这四个字本身就仿佛有种慑人的魔力。

西门十三失声道:“小李飞刀也要来?”

丁麟又笑了笑,淡淡道:“小李飞刀若也要来,你们的老头子和千面观音只怕都已要躲到八千里外去了。”

西门十三松了口气,道:“我也知道小李探花已有多年不问江湖中的事,有人甚至说,他也跟昔日的名侠沈依那些人一样,到了海外的仙山,笑傲云霞,成了地上的散仙。”

丁麟道:“我说的这个人虽不是小李飞刀,却跟小李飞刀有极深的关系。”

西门十三道:“什么关系?”

丁麟道:“他就是普天之下,惟一得到过小李飞刀真传的人。”

西门十三又不禁悚然动容,道:“但江湖中为什么从来也没有人听说过小李飞刀有徒弟?”

丁麟道:“因为他并没有真正拜在小李探花门下,他和小李探花的关系,我也是最近才知道的。”

西门十三道:“我们怎么还不知道?”

丁麟淡淡道:“这也许只因为你们都吃得太饱了。”

西门十三苦笑,却还是忍不住问道:“这个人叫什么名字?”

丁麟又缓缓的喝了口酒,才慢慢道:“他姓叶,叫叶开。”

叶开!

西门十三沉默着,眼睛里闪闪发光,显然已决定将这名字记在心里。

丁麟又道:“叶开虽然了不起,另外那些年轻人也同样很可怕。”

他忽又笑了笑,道:“你是粉郎君,我是风郎君,你知不知道另外还有几个郎君?”

西门十三点点头,道:“我知道有个木郎君,有个铁郎君,好像还有个鬼郎君。”

丁麟悠然道:“这次你说不定也会见到他们的,只不过等你见到他们时,也许就会后悔了。”

西门十三道:“后悔?”

丁麟眼睛里忽然露出种很奇怪的表情,徐徐道:“因为无论谁见到这些人,都不会好受的,所以你还是永远莫要见到他们的好。”

夜,无云无月。

马车已停在冷香园后一个草棚里,这草寮竟像是为他们准备好在这里的。

那一双可爱的孪生姐妹,都已蜷曲着身子,靠在角落里睡着了。

西门十三看着妹妹已完全成熟的胴体,忍不住叹了口气,道:“今天晚上,我们难道就歇在这里?”

丁麟点了点头,微笑道:“你若已憋不住,不妨把我当做瞎子。”

西门十三也笑了,道:“我倒还没有急成这样子,只奇怪你今天怎么会忽然变得如此安分的?”

丁麟道:“今天晚上我有约会。”

西门十三道:“有约会,跟什么人有约会?”

丁麟笑了笑,道:“当然是一个女人。”

西门十三立刻急着问道:“她长得怎么样?”

丁麟笑得很神秘,道:“长得很美。”

西门十三更急了,道:“难道你想一个人溜去,把我甩在这里?”

丁麟道:“你要去也行。”

西门十三笑道:“我就知道你不是重色轻友的人。”

丁麟悠然道:“只不过,我们这一去,未必能活着回来的。”

西门十三动容道:“你约的是谁?”

丁麟道:“千面观音,南海娘子。”

西门十三怔住。

丁麟用眼角瞟着他,道:“你还想不想去了?”

西门十三的回答倒很干脆:“不想。”

他又忍不住问道:“你真的准备今天晚上就去?”

丁麟道:“我也急着想看看这位颠倒众生的南海娘子,究竟是个什么样的美人?”

西门十三道:“那么你现在还等什么?”

丁麟道:“等一个人。”

西门十三道:“等谁?”

这句“等谁”刚说出来,他就已听见外面那车夫在弹指作响。

丁麟的眼睛已发光,道:“来了。”

西门十三推开车窗,就看见远处黑暗中有个人身披蓑衣,头戴笠帽,手里提着根三丈长的竹竿,竹竿在地上一点,他的人已掠过五丈,轻飘飘的落在草棚外。

丁麟忽然道:“你着他轻功如何?”

西门十三苦笑道:“这里的人看来果然都有两下子。”

这时那个人已解下了蓑衣,挂在柱子上,微笑着道:“我这倒并不是为了要炫耀轻功,只不过怕在雪地上留下足迹而已。”

丁麟道:“想不到你做事还是这么谨慎。”

这人道:“我还想多活两年。”

他慢慢的走过来,又脱下了头上的笠帽,西门十三这才看出他是个三十多岁的中年人,狐皮袍子外,还套着件蓝布罩袍,看来就像是个规规矩矩的生意人,只不过一双炯炯有光的眼睛里,总是带着极精明而狡猾的微笑。

丁麟已微笑着道:“这位就是冷香园里的杨大总管杨轩。”

杨轩看了西门十三一眼,接着道:“这位想必就是卫八太爷门下的高足十三公子,幸会幸会。”

西门十三吃惊的看着他,忍不住道:“你就是我六哥上次来见过的那个杨轩?”

杨轩道:“是的。”

西门十三苦笑道:“他居然说你只不过是个胆小的生意人,看来他的确吃得太饱了。”

杨轩淡淡道:“我本来就是个胆小的生意人,他并没有看错。”

丁麟道:“我却看错了。”

杨轩道:“哦?”

丁麟笑道:“我还以为你就是‘飞狐’杨天哩。”

杨轩皱了皱眉,西门十三也不禁动容。

“飞狐”杨天这名字他听说过。

事实上,江湖中没有听说这名字的人还很少,他不但是近十年来江湖中最出名的独行盗,也是近十年来轻功练得最好的一个人。

据说你就算用手铐、脚镣锁住了他,再把他全身都用牛筋绑得紧紧的,关在一间只有一个小气窗的牢房里,他还是一样能逃得出去。

像这么样一个人,居然肯到冷香园里来做管事,当然绝不会没有企图。

他所图谋的,当然也绝不会是件很普通的事。

西门十三忽然发觉这件事已变得越来越有趣,也同样变得越来越可怕了。

丁麟好像也知道自己太多嘴,立刻改变话题,道:“那位南海娘子已来了?”

杨轩点点头,道:“刚到。”

丁麟道:“你看见了她?”

杨轩摇摇头,道:“我只看见她门下的一些家丁和丫头。”

丁麟道:“他们一共有多少人?”

杨轩道:“三十七个。”

丁麟道:“那个会吃刀的女人在不在?”

杨轩又点点头,道:“她叫铁姑,在那些人里面,好像也是个管事。”

丁麟笑道:“莫忘记你也是个管事的,你们两个岂非正是天生的一对?”

杨轩板着脸,不开口。

看来他并不是个喜欢开玩笑的人。

丁麟干咳了两声,只好又改口问道:“他们住在哪个院子里?”

杨轩道:“听涛楼。”

丁麟道:“现在距离子午时还有多少时候?”

杨轩道:“已不到半个时辰,里面有敲更的人,你一进去就可以听见。”

丁麟眼睛里又发出光,道:“看来我再喝杯酒,就可以动身了。”

杨轩看着他,过了很久,忽然道:“我们这次合伙,因为我需要你,你也需要我。”

丁麟笑道:“我们本来就是好伙伴。”

杨轩淡淡道:“但我们却不是朋友,这一点你最好记住。”

他不让丁麟再说话,就慢慢的转过身,戴起笠帽,披上蓑衣,手里的竹竿轻轻一点,人已在五丈外,然后就忽然看不见了。

丁麟目送他身影消失,微笑着道:“好身手,果然不愧是‘飞狐’。”

西门十三忍不住问道:“他真的就是那个‘飞狐’杨天?”

丁麟道:“飞狐只有他这一个。”他忽然又叹了口气,苦笑道:“也幸好只有他这么一个。”

脱下貂裘,里面就是套紧身的夜行衣,是黑色的,黑得就像是这无边无际的夜色一样。

丁麟已脱下了貂裘,却没有再喝他那最后的一杯酒。

他的眼睛里发光,脸上已看不见笑容,漆黑的夜行衣,紧紧裹在他瘦削而灵敏的身子上。

忽然间,他像是又变成另外一个人了。

现在他已不再是刚才那个放荡不羁的风流浪子,已变得非常沉着,非常可怕。

西门十三凝目看着他,眼睛里带着种很奇怪的表情,仿佛是羡慕,又仿佛是妒忌。

丁麟道:“你最好就在这里等着,一个时辰之内,我就会回来。”

西门十三忽然笑了笑,道:“你若不回来呢?”

丁麟也笑了笑,淡淡道:“那么你就可以把她们两个全都带走,你岂非早已这么想了……”

这句话还没有说完时,他的人已消失在黑暗里。

西门十三于是坐在那里,连动都没有动。

他本来总以为他的武功绝不在别的年轻人之下,现在才知道自己想错了。

这一代的年轻人,远比他想像中可怕得多。

他抬起手,轻抚着自己被打肿了的脸,眼睛里又露出种很痛苦的表情。

姐姐本来好像已睡得很沉,这时却忽然翻了个身,抱住了他的腿。

西门十三还是没有动。

姐姐不是他的,妹妹才是。

谁知道姐姐又忽然在他腿上咬了一口,咬得很重,当然很痛。

但西门十三眼睛的痛苦之色却忽然不见了。

他忽然发现一个人若想胜过别人,并不一定要靠武功的。

于是他脸上又露出微笑,微笑着将丁麟没有喝的那杯酒,一口气喝了下去……

听涛楼听的并不是海涛。

冷香园里除了种着千株梅花外,还有几百株苍松,几千竿修竹。

听涛楼外,竹浪如海。

丁麟伏在竹林的黑暗处,打开了系在腰上的一只革囊,拿出了一只喷筒。

喷筒里装满了一种黑色的原油;是他从康藏那边的牧人处,用盐换来的。

他旋开了喷筒上的螺旋盖子,有风吹过的时候,他就将筒中的原油,很仔细的喷出去,喷得很细密。

那雾一般的油珠,就随着风吹出,洒在听涛楼的屋檐上。

然后他就藏起喷筒,又取出十余粒比梧桐子略大些的弹丸,用食中两指之力,弹了出去,也打在对面的屋檐上。

突然间,只听“蓬”的一声,听涛楼的屋檐,已变成一片火海,鲜红的火苗,蹿起三丈开外。

远处传来更鼓,正是子时。

更鼓声被惊呼声掩没。

“火!”

数十条人影,惊呼着从听涛楼里蹿了出来,如此猛烈的火势,就连最镇静的人也难免惊惶失措。

也就在这一刹那间,丁麟已从楼后的一扇半开的窗子里,轻烟般掠了进去。

布置得非常幽静的小厅,静悄无人。

丁麟突然大呼:“火,失火了!”

没有人来,没有声音。

丁麟已推开门蹿出去,他并不知道南海娘子的练功处在哪里,所以他的动作必须快。

他还得碰碰运气。

他的运气好像还不坏,第三扇门是从里面闩起的,他抽刀挑起门闩,里面是问佛堂。

案上的铜炉里,燃着龙香,一缕缕香烟缭绕,使得这幽静的佛堂,更平添了几分神秘。

香案后黄幔低垂,仿佛也没有人。

但丁麟却不信一间从里面闩起门的屋子里会没有人。

他毫不犹疑,就蹿了过去,一把掀起了低垂的神幔。

他怔住。

神幔后竟有四个人。

四个穿着紫缎长袍的人,一头青丝高高挽起,脸上戴着个用檀木雕成的面具。

四个人的穿着打扮竟完全一样,全都动也不动的盘膝而坐,楼外闪动的火光,照着他们脸上狰狞呆板的面具,更显得说不出的诡秘可怖。

这四个人全都可能是南海娘子,但南海娘子却只有一个。

丁麟知道这种机会绝不会再有第二次了,他决定冒一冒险。

他蹿过去,揭开了第一人的面具。

面具下是一张苍白而美丽的脸,长长的睫毛,盖在紧闭着的眼帘上。

无论谁都看得出她绝不会超过二十岁,南海娘子绝不会这么年轻。

丁麟已揭起第二人的面具。

这人青黪黪的胡茬子。

南海娘子当然更不会是男人。

第三个人看来虽然也很年轻,但眼角上却已有了鱼尾股的皱纹。

第四个人是个满面皱纹,连嘴都已瘪了下去的老太婆。

丁麟怔住。

他并没有看见他想到的那张脸,但这时他无法再停留下去。

他一转身,人已随着这转身之势跃起,就在这时,他仿佛看见那脸上长着胡茬子的男人手动了动。

他知道不对了,想闪避,但这人的出手竟快得令人无法思议。

他刚看见这人的手一动,已觉得腰上一阵刺痛,就像是被尖针轻轻刺了一下。

然后他就跌了下去。

佛堂里还是那么幽雅,外面闪动的火光已灭了,铜炉中香烟缭绕,却已换了种清淡的沉香木。

丁麟张开眼,忽然发现自己身上已换了件女人穿的长裙。

他大惊之下,伸手摸了摸头发,他的头发早已被挽成了一种当时女人最喜欢梳的杨妃堕马髻,歪歪的发髻上,还插了根凤头钗。

“风郎君”丁麟从十六七岁的时候,就开始闯荡江湖,不出三年,已博得很大的名声。

江湖中人人都知道,他不但轻功极高,而且非常机警,也非常沉得住气。

但现在他却已忍不住要跳了起来。

他没有跳起来,因为他从腰部以下,已完全是软的,连一点力气都使不出。

他整个人都软了,心也沉了卞去。香案上一座三尺高的南海观世音菩萨,手拈着普度众生的杨柳枝,仿佛正在看着他微笑。

从缭绕的香烟中看过去,她的笑容看来也仿佛带着种说不出的诡秘之意。

丁麟忽然发现这观音菩萨的脸,竟和刚才那戴着面具的美丽少女完全一样。

难道那少女就是南海娘子?

但出手制住他的,却是那脸上长着胡碴子的男人,他本已认为这男人就是南海娘子改扮的。

但现在他却已完全迷惑,甚至连想都不敢多想。

他怕想多了会发疯。

幸好这时他就算要想,也没法子再想下去了,佛堂的门,已慢慢的被推开。

一个人慢慢的走了进来,脸上带着种美丽而诡秘的微笑,就像神案上观音菩萨的笑容一样。

丁麟看看观音神像,再看看她,忽然叹了口气,闭上眼睛……这少女的脸简直就是这观音菩萨的脸。

他已不想再看,他怕看多了会发疯。

只可惜不看也一样会发疯的。

这少女已走到他面前,忽然笑道:“你今天头发梳得好漂亮,是谁替你梳的?”

丁麟忍不住张开眼,瞪着她,道:“我正想问你,这是谁替我梳的?”

这少女仿佛很惊讶,道:“难道连你自己也不知道?”

丁麟道:“我怎么知道。”

这少女道:“你难道连一点都想不起来?”

丁麟苦笑道:“我怎么会想起来,我根本连一点知觉都没有,而且你就算打破我的头,我也猜不出你们为什么要把我扮成个女人。”

这少女仿佛更吃惊,道:“你说什么?你说是我们把你扮成女人的?难道你已连你本来就是个女人都忘了?”

丁麟忍不住叫了起来,道:“谁说我本来就是个女人的?”

这少女吃惊的看着他,脸上的表情,就好像突然看见个疯子一样。

丁麟又忍不住道:“你若说我本来就是个女人,你一定疯了。”

这少女叹了口气,道:“不是我疯了,是你。”

她忽然回头叫道:“你们大家全来看呀,丁小妹怎么会忽然变成这样子了。”

丁小妹!

“风郎君”丁麟竟变成了丁小妹?

丁麟想笑也笑不出,想哭也哭不出,只见门外已有四五个女人走了进来,其中有一个也正是刚才还戴着面具的中年美妇。

原来她就是铁姑,因为那少女正在招呼她。

“铁姑,你快来看看,丁小妹刚才还是好好的,现在怎么忽然变成……变成这样子?”

铁姑也在看着丁麟,微笑着道:“她看来岂非还是好好的,而且头发梳得比平时都漂亮。”

这少女道:“可是……可是她居然不肯承认自己是个女人。”

丁麟已经在尽量控制着自己,他知道现在非冷静下来不可。

但他却还是忍不住要分辩:“我本来就不是个女人。”

铁姑看着他,忽然叹了口气,道:“我了解你的心情,有时连我也希望自己不是个女人,在这个世界上,做女人的确太吃亏了。”

丁麟叹了口气道:“其实,我倒不反对做女人,只可惜我一生下来就是个男人,一直到刚才还是个男人。”

他实在已尽了他最大的力量,来控制他自己。

铁姑的脸上却露出了很惊讶的表情,忽然回头问另几个女人:“你们几时认得丁小妹的?”

“也有两三个月了。”

“她是个男人?还是个女人?”

“当然是个女人。”

所有的女人都在吃吃的笑:“丁小妹若是个男人,我们大家就全都是男人了。”

丁麟已觉得自己的脸在发青,却还是忍耐着,道:“只可惜我也不是丁小妹。”

铁姑带着笑问道:“那么你是谁呢?”

丁麟道:“我也姓丁,叫丁麟。”

铁姑道:“我知道你叫丁灵琳。”

丁麟道:“不是丁灵琳,是丁麟。”

铁姑道:“不是丁麟,是丁灵琳,你怎么会连自己的名字都忘了?”

那个长得跟观音菩萨一样的少女忽然笑了笑,道:“幸好她说话的声音还没有变,无论谁都听得出那是女人的声音。”

丁麟冷笑道:“无论谁都应该听得出我是男……”

他的声音突然停顿,冷汗突然从背脊上冒出来。

他忽然发觉自己说话的声音也变了,变得又尖又细,竟真的和女人一样。

——难道我真的已忽然变成了女人?

他只觉一种说不出的恐惧之意,像尖针般刺入了他的后脑。

他想试着运动一下他身上某部分肌肉,只可惜他从腰部以下,竟已完全麻木。

他甚至想伸手去摸摸那部分,可是当着这么多女人,他实在又没有这种勇气。

铁姑看着他,眼睛里仿佛充满了同情和怜悯,柔声道:“最近你心情不好,又喝了很多酒,难免会忘记一些事的,何况,以前的事,你本就不愿再想起。”

丁麟只有听着。

铁姑道:“但我们都可以提醒你,往事虽然悲伤,但若完全忘记了,对自己也不好。”

丁麟只好叹了口气,道:“好,你说吧,我在听着。”

铁姑道:“你是丁灵琳,是个非常好看的女孩子,你本来有个很好的情人,后来却为一个人闹翻了,所以你跑到海边要自杀,幸好心姑救了你。”

那微笑如观音的少女原来叫心姑,她立刻接着道:“若不是我拉得快,那天你已跳下海去。”

丁麟咬着牙,不开口。

他忽然变得很怕听见自己的声音。

铁姑道:“你那情人姓叶,叫叶开,他……”

叶开!

听见这名字,丁麟只觉得自己脑子里“轰”的一响。

忽然间,他什么都明白了。

他知道自己已落入一个最恶毒,最诡谲,也最巧妙的圈套里。

圈套本是为叶开而准备的,他却糊里糊涂的掉了进来。

铁姑在说什么,他已完全听不见,他正在拼命集中思想。

他一定要想个法子从这个圈套里脱身出来,但他也知道这绝不是件容易事。

非常不容易。

时间仿佛已过了很久,铁姑的话却还没有停。

原来她已将这些话反反复复的说了很多次,好像在强迫丁麟接受这件事。

“你那情人姓叶,叫叶开,他本来是昔年‘神刀堂’的堂主的儿子,后来过继给叶家的。”

“你的父亲叫丁乘风,你的姑姑丁白云,本是叶家的仇人,但后来这件仇恨却被叶开化解开了,你们的情感,反而因此而更加深厚。你本来已非他不嫁,他本来也已非你不娶,但这时却忽然出现了个叫上官小仙的女人。这女人据说是昔年威震天下的‘金钱帮主’上官金虹和当时天下第一美人林仙儿所生的女儿。林仙儿虽然美丽如仙子,却专门引诱男人下地狱。她生的女儿,也跟她一样恶毒,你跟叶开,就是被她拆散的。”

“这件事你当然不会忘记,也绝不能忘记。”

丁麟听着她说了一遍,又说一遍,忽然发现自己的思想非但已完全无法集中,而且似已感到被她刚刚说的话左右了。

忽然间,他竟已对这个叫上官小仙的女人,生出种说不出的痛恨之意。

他几乎已快要承认自己就是丁灵琳,承认自己本来就是个女人。

炉中的香烟一阵阵飘过来,随着他的呼吸,渗入他的脑子里。

他竟似已将完全失去判断是非的能力。

铁姑看着他,脸上已露出一种诡秘而得意的微笑,慢慢的又接着道:“你叫丁灵琳,是个非常好看的女孩子,你……”

丁麟突然用尽所有的力气咬了咬嘴唇,剧痛使得他突然清醒。

他立刻大吼道:“不要再说了,我已明白你的意思。”

铁姑微笑道:“你真的已明白。”

丁麟道:“我一定长得很像丁灵琳,所以你们想利用我来害叶开。”

铁姑道:“你本来就是丁灵琳。”

丁麟冷笑道:“其实你用不着这么样做,你们要我做的事,我也可答应。”

铁姑道:“哦。”

丁麟道:“但你们也得答应我几件事。”

铁姑道:“你说。”

丁麟道:“我要你先告诉我,你们究竟是恰巧发现我像丁灵琳,才定下这个圈套的,还是早已算准了我要来?”

铁姑忽然不开口了。

丁麟道:“然后你们至少还得解开我的穴道,让我见见南海娘子,这件事成功之后,我至少还得要占一份。”

铁姑忽又笑了笑,道:“南海娘子本来就一直都在这里,你难道看不见。”

丁麟动容道:“她在哪里?”

只听一个优雅而神秘的声音缓缓道:“就在这里。”

这声音赫然竟是神案上那观音神像发出来的。

丁麟霍然回头,看了这神秘的雕像一眼,目光再也无法移开。

从缥缈氤氲的烟雾中看过去,他忽然发现这雕像竟已换了一张脸。

本来带着微笑的脸,现在竟已变成冷漠严厉,眉宇间竟似还带着怒意。

这个没有生命的雕像,忽然间竟似已变得有了生命:“我就是你想见的人,所以你现在就应该看着我,我说的话,每个字你都不可不信。”

烟雾缭绕,这声音竟真是她发出来的。

丁麟只觉得全身都已冻冷,竟不由自主地点了点头,心里虽然不想再看,但目光却偏偏无法从这神秘而妖异的雕像上移开。

“你就是丁灵琳,叶开本来是你的情人,你的丈夫,但上官小仙却从你身边抢走了他。”

“现在他们日日夜夜,时时刻刻都厮守在一起,你却只剩下孤孤单单的一个人。”

丁麟看着她,脸上竟不由自主露出一种痛苦而悲伤的表情。

“我知道你恨她,这种仇恨就是任何人都忘不了的,所以你一定要报复。”

丁麟脸上果然又露出怨毒仇恨之色,喃喃道:“我一定要报复……我一定要报复……”

“现在叶开很快就要带着那可恨的女人到这里来了,你正好有机会。”

丁麟在听着,发亮的眼睛已变得迷惘而空洞,但脸上的怨毒之色却更强烈。

“叶开绝对想不到你会在这里,所以你的忽然出现,他一定会觉得很吃惊。”

“但他却绝不会对你有警戒之意,所以你就可乘机将那恶毒的女人从他身边抢走带到这里来,毁了她那张美丽的脸,叫她以后永远也没法子再勾引别的男人。”

“我的意思现在你已明白了么。”

丁麟慢慢的点了点头,道:“我已明白了。”

“你是不是肯照我的话去做?”

丁麟道:“是。”

“只要是我说的话,你全都相信?”

丁麟道:“是。”

“好,你现在就站起来,你的穴道已解开了,你已经可以站起来。”

丁麟果然慢慢的站了起来。他早已完全麻木软瘫的两条腿,现在竟似已突然有了力量。

“好,你身上有把刀,现在我要你用这把刀去替我杀一个人。”

丁麟道:“杀什么人?”

“杨轩!”

丁麟慢慢的转过身,慢慢的从心姑和铁姑面前走了出去。他的目光直视前方,手里紧握着怀中的刀,心里只有一个念头:“用这把刀去杀杨轩。”

门房里虽然生了火,却还是很寒冷。杨轩静静的坐在火盆旁,看来已显得有些焦急不安。他在等丁麟的消息。丁麟竟直到现在还没有消息。就在这时,一个人慢慢的推开了门,慢慢的走了进来。一个很美的女人,满头乌黑的青丝,挽着个时新的堕马髻,发髻上还插着根凤头钗。

杨轩站起来,微笑道:“姑娘有什么吩咐?”

他显然已将这女人作为南海娘子的门下,连看都不敢多看一眼。这女人却一直在盯着他,眼睛里带着种很奇怪的表情。

杨轩忍不住又抬头看了她一眼,忽然发现她很像一个人。

这女人的眼睛仍然是在盯着他,一字字道:“你就是杨轩?”

杨轩点点头,忽然失声惊叫道:“你是丁麟?”

丁麟道:“我不是丁麟,是丁灵琳。”

杨轩吃惊的看着他,道:“你……你怎么会变成这样子的?”

丁麟道:“我本来就是这样子,我本来就是个女人。”

杨轩的脸色也变了,道:“你莫非疯了?”

丁麟道:“我没有疯,疯的是你,所以我要杀了你。”

他忽然从怀中抽出柄短刀,一刀刺入杨轩的胸膛。杨轩做梦也想不到他会突然下这种毒手,根本就没有提防,也来不及闪避。鲜血花雨般的从他胸膛上飞溅出来,一点点洒在丁麟衣服上。

丁麟的脸上却全无表情,冷冷的看着杨轩倒下去,然后慢慢的转过身。

门外冷雾凄迷。夜更深了。

他慢慢的走入雾里,黑暗中忽然又传来那优美而神秘的声音:“你做得很好,可是你已经太累了,已累得连眼睛都张不开。”

丁麟道:“我的确太累了!”

他的眼睛果然慢慢的闭起。

“这里就是张很舒服的床,现在你已可睡下去,等到叶开和那恶毒的女人来到时,我们会叫醒你的。”

地上积着很厚的冰雪,但丁麟却已躺了下去,就像是真的躺在一张很舒服的床上,忽然间就已睡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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