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葬礼怎么样?”手握方向盘的尚美姐问我。

“亲了死人。”

“头一次嘛,又是你完全不认识的人啊。感觉很恶心?”

“在轮到我之前,其实心里很不愿意,很像是想在打预防针前开溜的那种感觉,可是真的去做了,却也还好。我想大概是因为冰冷的关系,感觉不太像人,比较像碰到陶瓷之类的东西。”

“是吗?都入棺了嘛。”

尚美姐看着前方,喃喃地说着。尽管她也附和了,但把逝去的人比喻成东西我还是有点罪恶感。

“还有就是,管乐队吓了我一跳。要在礼堂里演奏一整晚,学生不会太累了吗?而且,演奏的曲子都很活泼,也很令人意外。”

“那是为了不让死者悲伤。就是愉快地送他们上天国的感觉吧。”

“真的耶。好像可以精神抖擞地游行着步上天空。原来如此……”

“什么原来如此?”

“之前,我曾经和莉西讨论过。”

只要和莉西两个人在一起,一开始讲的明明就是食物之类无关的话题,但最后一定会变成基督教。

十一月举行学校一年一度的慈善义卖会的前一天,我和莉西两个人在学校的家政教室里,为学生们刺绣的桌巾边缘勾蕾丝。

东加人很悠闲。我都会想,这个岛上除了时钟的指针,是不是还有另一副走得特别慢的指针。在公车站等的明明是上午九点的公车,都快十点了车还没来。会看着表不耐烦的,就只有我。向排在旁边的东加阿姨抱怨“公车好慢噢”,阿姨笑眯眯地回答:“九点的公车不是吗?中午之前来就好啦。”

他们悠间归悠问,活动却很多。学校方面的、教堂方而的、婚丧喜庆,有没有外烩公司,所以所有餐点都必须自己淮备。我曾经受托为傍晚开始的派对做一百人份的牛肉咖哩。因为还有其他餐点,所以虽然是一百个人要吃的咖哩,一个人也不至于做不出来。

早上 ,我穿上围裙前往作业小屋,问起“材料在哪里?”,得到的回答是“现在正在淮备,再等等”。一到小屋后面,看到他们正在肢解牛。大叔们还笑着问我想要哪个部位的肉。

我傻眼,心想派对不是今天吗?但东加人也一样要用这头牛来做史花功夫的菜色,还必须淮备主菜烤全猪。但是,接下来才更夸张。

他们算所需的最少时问,一直悠哉到不能不开始行动的时候,再高速出动。东加人都是用跑的。以快得惊人的速度动手。猛使唤小孩。

就像小学的暑假作业。我不是那种毎天做一点的孩走。我去海边玩、睡午觉、放烟火,回过神来的时候,长达四十天的暑假剩下的日子双手就数得出来了。这时候才想到有作业,就用剩下的日数除一除分配一下,拼命赶,九月一日全部做完交出去。

所以,东加人的做法我不是不懂。不仅不会不懂,一旦一习惯了,自己也就照东加人的脚步来工作。

半夜在家政教室里拼命勾蕾丝。我对蕾丝不是那么在行,没有馀力边勾边聊,所以几乎都是莉四一个人在讲话。

有一次,两个鱼夫坐船出海捕鱼,遇上了暴风雨,差点没命,所幸漂流到一座无人岛。到了晚上,暴风雨还是没停。其中一人为了求救,就一直升火。另一个人则是祷告了一整晚。

——你知道后来他们两个怎么样了吗?

就我的观点,常然认为采取求救行动的人才是对的,但我已经能料到莉西每次说这些的时候,一定是基于虔诚信仰而采取行动的人才有好结果。

——祷告的人得救了?

我一这么回答,莉西就说“没错”,满意地点头。为她的教育有了成果而感到欣喜。然后,她说了两个鱼夫的结局。

第二天早上?暴风雨过去,天气放晴?有船来救他们了。彻夜祷告的鱼夫毫发无伤,而时不断升火的鱼夫虽然得救了,却因为火光伤了眼,失明了。

我不会问:“就是因为他一直升火才会有船来救他们的不是吗?”

接着莉西问起,听说在日本遗体部要烧掉,是真的吗?理所当然地回答是啊,莉西便皱起眉头发出叫声“呜欸”。

将“阿伊呜欸喔”重新排列成“喔伊阿呜欸”的东加语,有哎哟喂、天哪、嘿休等种种意思,有点像是发语词,也会省略为“呜欸”。

莉西以一种看野蛮人的眼神看我,但我知道这是因为文化不同,并不会感到不舒服。 我自己头一次听说鸟葬的时候,应该也是同样的表情吧。

只是,遗憾的是,我答不出我们这么做的理由。因为祖先的幕在寺里,所以被问起信什么教的时候我会回答佛教,但我却不觉得自己是佛教徒。就连是哪一个教派,也是以防万一被问起的时候答得上来,在出发前的新干线月台上问了父亲一下而已。父亲的回答也是“净土真宗吧,我想”,那是谁创的教义、又是什么,至今我依然一问三不知。

我只知道要是现在自己死了会请老家附近寺里的住持诵经,葬在那里的墓而已。可是,莉西想知道的是原因,为什么要焚烧?

——会化为烟升天啊。

我把看到火葬场的烟的感恕直接告诉莉西,她便说原来如此,很感动地点了好几次头。然后,提出下一个问题。

——日本每个周日都会上寺庙吗?

——lkai。

不会。我们不会像这个国家的人每周日都上教堂,而且还一天上三次。这一点也让莉西皱眉,所以我连忙补充说,过年、中元和春分都会去扫墓。结果莉西这么说:

——次数这么少,死了之后上天国,知道怎么好好跟佛教里的耶稣基督说话吗?

这是什么意思呢?佛教里相当于耶稣基督的人是释迦牟尼佛还是佛祖我都不知道了,就算有死后的世界,我也从来没想象过会跟这样的人谈话。

如果真会谈话的话,大概也只有阎罗王了。连用日语都回答不上来的问题,用英语或东加语当然回答不了,我便以另一个问题代替回答。

——为什么要毎周上教堂呢?

我秉持着入境随俗的精神,也跟着每周日上教堂。以东加语唱赞美诗,专心听有一半以上听不懂的牧师讲道,想着逝去的人。那个人就算能化为灵魂回到人世来,一定不愿意来到我身边吧,但我还是一直在心中默祷:“对不起,对不起。”

我原以为?教堂里所有的人都是为了悼念死去的重要的人才会聚集在这里。可是,

——是为了练习死后能好好和耶稣基督说话呀。

莉西是这么说的。为自己的死后上教堂。

——不是为了死去的家人和朋友祷告?

我确认般试问。结果莉西也以问题回答我:

——里耶叩,你觉得死是一件悲伤的事吗?

莉西平常都叫我“里耶”。可是,在说正经事的时候,她会叫我“里耶叩”。我深深点头,表示当然。

——死不是悲伤的事。

莉西静静地、缓缓地这么说,但我无法同意。怎么可能不悲伤呢?虽然文化、宗教有所不同,但不可能有人不为死亡悲伤的。应该没有这种国家才对。大概是我的无法认同直接写在脸上了吧。莉西显得有些困惑。

莉西的英语本来就不太灵光。上课原则上虽然规定要用英语,但莉西的课有八成是东加语。也许她脑子里正在把东加语能流利说明的内容拼命翻译成英语。而我又要把这些在脑内转换成日语,所以就像在玩十人以上的傅话游戏那样,会偏离正确的意义,但莉西的话在我听起来是这样的:

悲伤的是别离,不是死亡。不如说,活着是试练,我们每周日上教堂,是练习用我们的声音告诉耶稣基督,为了要成为有资格与祂同住一个世界的人,必须每天不断锻炼。换句话说,死亡就是获淮与耶稣基督同住一个世界的证明,是值得高兴的事。

所以,不应该为死亡伤心难过。与亲爱的人别离固然悲伤,但只要一直祷告,总有一天我们又能够同住一个世界,彼此谈笑。

花朵图案的刺绣上落下了水滴。这是什么?我看了一会儿,又落下了一滴。莉西又大又厚的手心抚着我的背,水滴又滑出了一道泪痕沿着我的脸颊滑落,我这才发现原来自己正在哭

——Sai Pe

“没事的。”莉西这么说,约我到办公室喝茶。茶点应该淮备好了——她说。平常我都是自己泡茶,一个不小心让莉西帮我泡,结果喝到放了四匙砂糖的奶茶,但这么甜的奶茶正好抚慰了深夜里为勾蕾丝和语言转换而耗尽的脑力。

一边回头继续勾蕾丝,一边在脑海中重温莉西的话,一个决心在我心中抬头,慈善义卖会结束的当天我晚上就写了信,连同在义卖会上买的几项民俗艺品一起寄到日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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