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雾到校时还不到五点,屋里没开灯,室友好像一个都没来,他环顾一周,把包挂到椅背,刚要抽本书出来,阳台厕所突地传出吼叫:

“谁啊!谁来了!”

李雾被惊得一顿,辨出是成睿嗓音,也适当抬声回:“是我,李雾。”

“哦!你啊!” 成睿说:“我也刚来,在拉屎!你要用厕所吗,我可以速战速决。”

李雾静默两秒:“不用。”

成睿似乎没有就此结束对话的打算:“你回家了啊?”

李雾:“对。”

成睿又问:“你家有亲戚在宜市?”

“……”

李雾不懂他为什么要在那种环境里像对山歌一样跟他搭话,解决完了出来说不好吗。他不再作声,坐回书桌前,掀开物理题册。

“李雾???”成睿不依不挠。

李雾撑住额角,太阳穴隐隐作痛。

“你怎么不理我啊——”

李雾忍无可忍:“你好好拉。”

“还凶我!”成睿嘤嘤怪附体:“你别被林弘朗那个逼同化啊!理我一下吧,蹲着很无聊好不好!”

李雾呼了口气,问:“你手机呢。”

“摆桌上充电呢,”成睿提出无理要求:“你去看看几格电了,把它拿给我。”

李雾立刻装凭空消失。

过了会,成睿总算出来了。他走回自己床下,面色有种刻意为之的乌沉,声音也没好气:“李雾,我真是错看你了,我还以为你跟他们不一样。”

李雾转了下笔,侧头看他:“对不起。”

嘎?这次换成睿被堵,他让他道歉了吗。

他这位新室友长得很不错,尤其眼睛,总自带忧郁天真,很深又很纯,能瞧得人无故自责起来。

成睿噎完,作嬉皮笑脸状:“我开玩笑呢。”

他又问:“你吃过饭了吗?”

李雾回:“还没。”

成睿发出邀请,下巴朝门摆高:“我也没有,一会一起?”

李雾说:“好。”

趁其他人不在,成睿决定去剖开他身世之谜,毕竟他对李雾好奇已久。

男生当机立断把椅子拖过去,停在他身畔,等他视线一转来自己脸上,成睿就压低声音问:“李雾,你是不是家里出事了,然后被你亲戚收养才转学过来的,我绝对不告诉别人。”

“……”李雾顿了下,不知如何回答,但想想他说得也大差不差,就点了下头。

“靠,”成睿磨了下后槽牙,自负于自个儿的侦查能力:“我就知道,我太聪明了,福尔摩睿。”

李雾面无表情瞥了他一眼。

“你亲戚对你是不是不太好啊。”

李雾说:“对我很好。”

“那你怎么老去贫困生窗口买饭,”成睿断言:“肯定是不给你钱用。”

“不是,”他斩钉截铁,甚至带了点逼压:“别乱说。”

成睿不懂他为何突然严肃,还一副要生气的样子,委屈巴巴觑他一眼:“我也是作为好兄弟心疼你,今晚我请你吃吧。”

“不用。”他转回去看书。

“书呆子。”成睿撇嘴,划船一样把椅子滑回去,跟地面擦出尖锐声响,以示不满。

李雾蹙了下眉,继续读题,静了一会,他长吸一口气,主动与成睿说话:“今晚我请你。”

成睿受宠若惊:“真的?”而后又小小声问:“吃贫困生窗口吗……?”

李雾说:“不是。”

成睿抚胸,笑容真心:“好嘞!”

……

从食堂出来,他们又去了趟小卖部,成睿投桃报李,请李雾喝饮料,他一口气喝下半听可乐,打着饱嗝,强行跟李雾勾肩搭背。他比李雾矮了一头,像是挂在他肩上。

他们的兄弟情在刚刚的交心谈话跟私人饭局上得到了质的飞跃与进阶——成睿单方面这样认为着。

而李雾微锁着眉,有些分神,似乎在盘算什么。

天色已晚,太阳谢幕,回巢的鸽群划过霞与夜的交界处。

回到寝室,林弘朗已经到了。

他打着赤膊,坐在椅子上垂首端详自己腹部,还把它弄得一张一弛。

“变态啊。”成睿一进门就夸张大呼。

林弘朗爆了句脏,直接攥了个纸团砸他。

成睿灵巧避开:“你在干嘛。”

林弘朗套上T恤,自鸣得意起来:“我昨天洗澡,发现自己好像有腹肌。”

“?没看出来,”成睿越过他:“我去找找放大镜。”

“……”林弘朗懒得搭理,看向立在书桌前瘦高挺拔的李雾,突地起了较量心思:“李雾,你有吗?”

“什么?”李雾望向他。

“人家肯定有啊,这年头谁没个腹肌啊。”成睿帮忙灭林弘朗威风。

林弘朗昂起脑袋,直勾勾看他:“腹肌,有吗。”

李雾还琢磨着下周要怎么少吃俭用才能将请成睿的这顿财政赤字平衡过去,只说:“不知道。”

“看下不就知道了。”

成睿眼珠在他俩身上来回转悠,桀笑,唯恐天下不乱:“就是!李雾!是骡子是马,拉出来遛遛!”

李雾一脸疑问:“为什么要看这个。”

“你好装啊,”林弘朗不屑:“就看看嘛,都是大老爷们看看怎么了,有就有,没有就没有,磨磨唧唧的干嘛。”

李雾只想尽快结束这些纠缠,好让他静心理账,便直接单手掀起卫衣下摆。

整间寝室鸦雀无声。

李雾未曾关注过这些,不清楚自己到底有没有,抿了下唇问:“有吗?”

他语气透出些微不耐烦,但在外人听来,就是隐含挑衅意味。

成睿目瞪口呆,海豹式鼓掌,一字一顿称赞:“牛、逼。”

林弘朗沉寂片刻,干巴巴道:“也就跟我彼此彼此。”

成睿猴猴笑起来,嘲讽不言而喻。

“笑什么!”林弘朗瞬间暴跳如雷。

李雾松开手,暗吁口气,终于能坐回去专心盘账了。

翌日,岑矜很早就到了公司。同事们可能又熬了大夜,放眼望去几乎不见人,而这阵子的她在做工作交接,手头任务锐减,人落得清闲,间接过上了早睡早起的公务员生活。

刚刷卡进去,前台说有她东西,之后就从后边抱了束花出来。

花的包装LOGO很眼熟,是岑矜一直订周花的花店。她接过去,皱了下眉,打开微信,给花店发消息,问是不是搞错了,她上周已经退订。

老板回得很快:是以我个人名义送的。

岑矜愣了下,道谢后问:是什么花。

老板:忘忧草。

岑矜抿唇笑起来:我新东家离这不远,不会跑掉的。

老板回:姐姐,你也太俗了,我难道只是为了留客?

岑矜内心有几分告慰:无论如何,谢谢。

老板说:不客气。

岑矜熄了屏幕,将那束花插进玻璃瓶,放在固定位置。

入座后,岑矜搭着下巴,凝视起这束花,它就像一团明黄的火焰,点燃了这片消沉已久的狭小天地。

也点燃了她。

她摘出嵌于花丛的卡片,掀开。

上面是行娟秀小字:何以忘忧,不困于心。

岑矜垂眸,真真正正笑起来,她完全没想到,有一天她也会为这种鸡汤热泪盈眶。

之后几天,岑矜强迫自己跳出主观情绪,直面同事的目光,甚至敢与吴复对视,哪怕他们言语寥寥,一天都说不到几个字。

当她不再给自己画地为牢,这段日子好像就没有预想的那么煎熬。

在这期间,岑矜找了认识的律师朋友帮忙掌眼,复核协议,确定离婚日期后,她去征求吴复意见,男人似乎有些异词,说那天刚好有工作,让她再做安排。

他们的聊天不再激烈,相互撕咬,字里行间理性得仿佛在进行一场友好圆桌会议。

这种状态说不上来。

岑矜只觉得抽离,她目睹着身体里的另一个自己——或许是一个更强悍也更坚韧的自己,又或许是一个完全心灰意冷的自己,在帮助和推动她完成这些。可这也不是逞能,而是麻木,无关痛痒。

亲朋好友都关切留意她的动向,并盛赞她干净利落,给她安上各种漂亮头衔,但她却没办法从中汲取任何慰藉与成就。

岑矜只能将其形容为,励志其外,致郁其中。

一个傍晚,岑矜提早下班,约了朋友出去聚餐。

朋友名叫/春畅,文艺得好似笔名,当初岑矜也是被这个名字吸引,才有了与她深交的想法。

她们就读于同校同系同专业,大学时就住同一栋宿舍楼,工作后又在同一间写字楼,二人缘分不言而喻。

两人约在大堂碰面,刚到一层,岑矜就远远看见春畅。

她背对自己,在玩手机,并未注意这边。

岑矜窃笑一下,打开微信,拉长腔调给她发语音:“回——头——”

女人似乎看了微信,下一刻就转过头,冲岑矜灿烂一笑,随后飞扑而至,给了她一个热情的熊抱。

岑矜抵开她:“够了啊。”

“宝贝!”春畅拉住她两只手,上下打量:“让我看看你怎么样了。”

“挺好,”岑矜轻描淡写:“没缺胳膊少腿。”

春畅笑出声来:“那就行,还能自个儿吃不用人喂。”

话落猛拍她后背一下:“走,想吃什么,今天姐姐请客。”

岑矜乜她一眼:“想吃那个人均一千二的海鲜火锅。”

春畅岔了下气,咬牙道:“行!走!”

吃完火锅,她们还去清吧听歌,喝了点小酒解闷。

十点多,岑矜已然微醺,索性把车丢公司,跟朋友一道打车回府。

夜景流晃,沿途她取出手机瞧了眼,就见李雾发来消息说他已经领到校服。

岑矜敛眼叩字:试过了吗?合不合身?

李雾回了个“嗯”。

岑矜想起那天的买鞋风波,不大相信:方便让你室友拍照给我看下吗?

李雾:……

这串省略号让岑矜闻出了那么点抗令的意思,可惜酒劲作祟,她不甘心作罢:怎么了,不愿意吗?

那边再无动静。

片晌,简讯框里传来一张照片。

岑矜点开,男生身着蓝白校服,干净而挺拔,夸一声小白杨也不为过,只是他神态姿势俱不舒展,浑身上下都在诠释八个字:别别扭扭,皱皱巴巴。

岑矜手背抵唇,嗤嗤轻笑起来。她怎么能这么恶趣味呢。

春畅见她对手机笑的旁若无人,也将脑袋凑过来:“看什么呢。”

下一秒她惊呼:“卧槽,这谁啊。”

岑矜睫毛微挑,懒懒吐出三个字:“我儿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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