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西这地儿, 招待人最好的饭菜, 就是羊肉了。

大清早的,羊肉粉条加锅灰, 再加上天气热,一碗下去, 简直能把人补的流鼻血。

本地的革委会主任也姓谢, 叫谢天明, 正在帮刘在野剥糖蒜。

毕竟糖蒜跟羊肉泡, 那属于是绝配。

边剥, 看刘在野笑的很迷, 他就有点儿怕。

他们这个革委会, 不算行政单位, 都属于是捞钱的。而任免呢, 那属于一把手说了算,整个秦州,管这事儿的就是刘在野, 所以, 刘在野大驾光临, 对于谢天明,简直是蓬荜生辉。

据原来工作中的接触, 谢天明知道,刘在野的脾气极为古怪。

别人高兴的时候笑,不高兴的时候拉着脸,但刘在野不一样, 他笑的时候,不一定高兴,拉脸的时候,反而说不定心里还挺乐呵。

所以,谢天明这会儿怕,特别的怕。

跟谷南一起滚麦草垛的那个小伙子,叫王红军,就是一油嘴滑舌的小混混。

他昨天晚上就到革委会了,正坐在下首,给刘在野点烟呢:“领导,抽烟。”

“睡过了没?”刘在野问。

王红军嘿嘿一笑:“哪能呢,领导,我当时只是为了帮组织查清谷南这个坏分子,才委曲求全,跟她在一起坐了一会儿,她那样的姑娘,我才看不上呢,真的,我的心里啊,除了组织,没有任何东西,更没有男女私情。”

“放你妈的狗臭屁,一个男人不想女人,你怕不是个太监吧?”刘在野说着,大头皮鞋一脚,就踹到了王红军的裤子上。

王红军赶忙捂着要害部位,嘿嘿一笑:“真没有。”

刘在野其实没当这是什么大事,他认识谷南,也认识李逸帆。

但跟那帮人不对付,而谷南呢,显然了的,就是找了一没担当的软怂男人,然后给人卖了,仅此而已。

谷南人怎么样他不管,这世道嘛,女人,只要自己不检点,没智慧,就活该欺负,不是吗?

“刘在野,刘在野在吗?”外面是谷南的声音,听起来格外焦急。

刘在野皱起眉头来,给谢天明示意说:“不见不见,赶紧让她走,咱们这属于是欺负女同志。而我呢,向来见不得女同志们哭,赶紧让她走。”

谢天明站了起来,高声说:“走走走,赶紧押下去,下午游街,让这臭娘们知道,自己不检点是个什么下场。”

“刘在野,刘主任,我求你了,让我见一面苏向晚,好不好,我看见苏向晚在外头呢,她是我姐,她肯定会救我的,你去帮我问她一下。”苏小南给民兵押着呢,在外面高声喊说。

刘在野本来剔着牙的,突然就把牙签放下了:“什么意思,让他们停下,把谷南给我叫回来。”

谢天明本来都让人把谷南给押走了,一看领导发了话,赶忙又让人把谷南给喊了回来。

“什么叫苏向晚是你姐,谷南,不要跟我耍花招,你仔细跟我说说,咋回事?”刘在野把所有人全都赶出去了,才说。

苏小南当然不会说自己是穿越的这种事儿,先是呸的一口,说了句王红军不是个东西,然后才说:“总之,刚才在外面,我看见苏向晚了,她应该是来这儿探亲的,她跟我关系很不错,你去找她,就说我是她妹妹,我现在特别特别的难过,想求得她的原谅,让她帮我一把,她肯定会帮我的,好吗?”

这要别人求他帮忙,刘在野才不干呢。

但是,苏向晚呀,跟宋青山俩到现在为止,还没给他低过头呢。

他眼珠子一转,就问:“她真会帮你?”

“帮,她肯定会帮的。”苏小南笃定的说。

其实吧,上辈子,苏小南也经常在同学,邻居,亲戚面前抹黑苏向晚,不过那时候的苏向晚性格好,只要她哭两声,很快就会原谅她。

所以,苏小南笃定苏向晚肯定会帮自己。

毕竟人的性格是天生的,苏向晚天生,就是一个心肠特别柔软的女人。

刘在野一听就乐了:“我才不去找她,既然苏向晚都看见你了,她肯定会来求我的,到时候,你看我怎么收拾她。”

他心说,要苏向晚真的想救谷南,那可太好了,他得故意不放人,于少让她求他三遍,宋青山再求他三遍,这才管用,否则的话,他照样拉谷南去游街。

横竖,不论怎么做,对他来说,又没啥损失,对吧。

大中午的,苏富富舔着干燥的唇呢。

这地儿只有一家国营饭店,卖的只有羊肉泡馍,羊肉是切成片的,还拿一大块洗的干干净净的纱布盖着,馍就是那种烤的金黄的锅盔。

苏富富到海西这么多年,来县城赶集的时候,很想吃一碗羊肉泡馍,但到现在四年了,就没有吃到过。

“咋,想吃羊肉泡?”苏向晚问。

“怎么会?”苏富富眉毛一挑:“哎呀姐,我不贪嘴,但是我想着,你要真有办法,帮帮谷南呗,也挺可怜一姑娘,就是好吃懒作了点,话说,谁愿意干活啊,谁不想偷懒呀,只不过咱们胆子小,没那个胆量而已。”

苏向晚看看左边,李承泽两只眼睛眨巴眨巴的,看着她呢。

再看右边,苏富富摸着自己的脑袋,也颇不好意思的看着她呢。

这俩孩子,现在都希望她能帮苏小南一把,于是,连她请吃羊肉泡这么好的事儿,对他们来说,都没什么诱惑力了。

不过,苏向晚依旧在犹豫,为了个苏小南,那么一个像块叉烧一样的妹妹去求刘在野,值得吗?

这时候,大街上一阵喧嚣,好多人在说:“听说了没,有个女流氓要游街了,这可是大新鲜,咱一会儿好好看看。“

“好啊,这个必须看。“另有人说。

女流氓啊,在这个性/压抑的年代,那怕电影,在大家的心目中,也没有女流氓好看不是。

“我要三碗羊肉泡,你们俩不吃,我可一个人全吃掉啊。”拿着羊肉泡的票,苏向晚摇晃着说。

苏富富是愿意低头的一个:“我吃我吃,羊肉泡啊,吃了这一顿,还不知道下次什么时候才能吃到呢,不吃是小狗。”

李承泽看起来可怂了,小野猪崽子,一副吃里扒外的样子:“要不这样,苏阿姨,你先借我点钱,我去疏通一下关系,至少别让我干妈被人游街嘛。”

苏向晚说:“当初她整天让你做饭,洗衣服,还让你偷东西,你倒好,现在还想着拿钱去救她,李承泽,你原来说自己可坏了,我现在咋觉得,你一点也不坏,还是个又软又怂的小软蛋?”

“受人之恩,当以涌泉相报,我知道你们俩不对付,又没求你把她从这儿救出去,只是求你让她别被押着游街,有那么难吗?”李承泽说。

事实上,善良,是一个男孩子特别难得的品质。

转眼的功夫,苏向晚其实就已经想好该怎么办这件事了,所以,她把筷子递过去,又给李承泽放了很多油辣椒进去:“赶紧吃,吃完了,我帮你想办法。”

李承泽终于等到苏向晚吐了准信儿,刨着吃羊肉泡的时候,刨的比苏富富还欢。

俩人比赛着吃完了羊肉泡,还在比赛舔碗呢,一个舌头伸的比一个长,一个舔的比一个干净。

这不,等俩人都吃完了,苏向晚把这俩人一带,才到本地革委会去了。

“真的,苏向晚还真来啦?”大中午的,刘在野正在睡觉呢,一听苏向晚来了,乐的差点没跳起来。

不过,他想了想,说:“不见,让苏向晚在外面站着,宋青山下午五点就会下班,我要他们夫妻俩一起吃个瘪,我才高兴。”

于是,在革委会的办公室里,三条凳子一搭,刘在野就又躺下了。

她苏向晚不是皮肤白嘛,就狠狠儿的晒,晒的越黑,刘在野越高兴。

而这时候,苏小南是给关押在一间小平房里呢,平房的窗户早不知踪影了,但是,窗栏上焊着钢筋条子。

苏小南从昨天晚上到现在,不说吃饭了,一口水都没喝过,趴在窗子上,嘴皮子干裂的厉害,正在舔着嘴皮子呢,一看苏向晚进来,就开始叫了:“姐,姐,我在这儿啊姐。”

甭看李承泽刚求苏向晚的时候可怜巴巴的,这会儿倒是很高冷,缓步走了过去,冷冷看了苏小南半天,见押着她的民兵也没有赶自己的意思,从腰上解了自己的水壶就递了过去:“给,先喝两口水。”

苏小南咣咣灌了几大口的水,呛的差点没喘过气来。

“叫我干啥?”苏向晚也过去了,问苏小南。

苏小南擦着嘴角的水,连咳了半天,才说:“王红军就不是个东西,姐,别的咱就不说了,那个王红军骗了我二百块钱,那可是谷北寄给我的,你得想办法,把钱给我要回来。”

“一个只会骗小姑娘钱的男人,你也愿意跟,还跟他滚草垛子吧,你看你头上这草?”苏向晚忍不住伸手进去,揪了根她头发间的麦草杆子出来,说。

苏小南伸手,把自己的脸捂上了:“一开始,他不是这样儿的,他跟我谈了很多东西,我觉得他是个挺有深度的人,我哪知道他会那么翻脸无情。”

“百无一用是书生,听说过吗?”苏向晚简直要笑死了:“你自己还写小说呢,就不知道,最是花言巧语的男人,最不可信?”

苏向晚虽说黑,瘦,但好歹还有精神。

苏小南蓬头垢面不说,也不知道多久没洗澡了,脖子上出过汗之后,就是一条条的污垢,给汗水冲刷成了一道道褐色的小河流。

两只手上全是给风吹皴之后,裂掉的口子,昨天晚上大概她挣扎的厉害,手上全是血印子。

一个小姑娘沦落到她这种地步,也是够可怜的。

“你救我出去好不好?我跟你说,将来的首富赵国年也在这儿呢,咱们只要把他带走,就不愁致富,姐,你看,这么机密的事情我都愿意跟你说,你就相信一回,好不好?”苏小南恳求说。

她现在觉得,只要苏向晚能把她带离这个地方,让她当牛做马,她都愿意啊。

苏向晚说:“你把我想的太厉害了,我只能阻止他们带着你游街,把你送相对不太苦的七队去,但是把你调出海西,小南,我没那个能耐,真的。”

苏小南原本吧,是真的天真,但现在的她比起原来,总算看透了一点时事,确实,这个时代,很多时候,家庭能造就悲剧,但个人的行差踏错,或者说说错一句话,都会给自己召来可笑的命运。

想了半天,她搧了自己一耳光,蹲到角落里去了。

苏向晚也得等啊,等的功夫,塞了苏小南半个自己吃羊肉泡馍时,剩下来的锅盔,然后找了块干净的砖地儿,往地上一坐,李承泽顺顺的往她怀里一靠,俩人就打起盹儿来了。

这一打盹儿,太阳慢慢的往西贴着,俩人倒是在荫凉里,美美儿的睡了一大觉。

下午五点半,宋青山由土建一局的大卡车送到了县城里,找到外头等的苏富富,这才知道,苏向晚在革委会等自己呢。

于是,刘在野所期盼的,苏向晚俩口子一起求他办事儿的愿望,终于实现了。

“你怎么睡在地上?”宋青山进了革委会,见苏向晚和李承泽俩靠在一起,居然就那么坐在地上睡觉,眉头已经皱起来了。

苏向晚揉着眼睛,打了个长长的哈欠:“已经下午五点了吗?”

“可不?”苏富富说:“你这一觉睡的,只差打呼噜了。”

在来的路上,苏富富已经跟宋青山讲过苏小南的事儿了,总之就是,跟个男人好,最后给那男人当女流氓给举报了,很搞笑的事情,苏富富说的时候,都忍不住笑呢。

宋青山在这方面比较严肃:“哪来的小伙子,这种事情,不保护女方也就算,怎么还能举报她?”

苏向晚回头看着苏小南呢。

苏小南咬着唇,也不说话,机械的啃着苏向晚中午给自己的一点干饼子,嚼碎了,太干吞不下去,伸长了脖子,鼓着劲儿的往下吞着呢。

刘在野一个长觉也总算睡起来了,伸了个懒腰,跟谢天明说:“谢主任,让宋青山和苏向晚两口子进来吧,我倒要看看,他们想怎么求我。”

谢天明点头哈腰的出去了,不一会儿,苏向晚和宋青山两口子,果然就进来了。

不过,让刘在野没想到的是,宋青山站在那儿,居高临下,冷冷的,居然给他来了一句:“在野,你还记得你家属是怎么死的吗?”

刘在野擦了一下口水,站起捋着自己总要竖的高高的头发呢:“这关你啥事儿?”

“你家属得的是乙肝,这病吧,有传染性,所以,军区忌讳很大。你为了自己的面子,明知不可为而为之,明知道要科学用药,控制住病毒的复制就行了,可你非得要治好她,于是从四处搜罗了很多偏方,天天给她灌药,是药三分毒,谁他妈知道,那些江湖郎中给的药是好是坏,你什么都给她吃,最后把个家属好好儿的给吃死了,她就是你害死的。”宋青山摊得发火,声音不高,但是一句句,却足够戳刘在野的心。

家属的死是刘在野的心病,而且,他自己也知道,家属的病情之所以恶化,跟他给的压力,和吃太多的药分不开。

所以,一点就爆,他掏出枪来,顶在宋青山的额头上,青筋爆露,一字一的吼说:“这他妈的关你屁事?”

“你要敢故意再为难我家属,我还能说出更难听得来。大夏天,大中午,你有必要让苏向晚在外面坐上半天吗?”

快到苏向晚没有看清是怎么发生的,宋青山一把夺过刘在野手中的枪,就抵到他额头上了。

外面,本地革委会的主任谢天明正在敲门呢,估计也是想知道,里面几个神仙究竟在打什么架。

刘在野气的头发都竖起来了,宋青山握着枪,目光比他还冷,俩人箭拨弩张,一副你死我活的样子。

这时候要有个人,估计就该纳闷儿了,因为,在场的第三人,苏向晚,正在优哉游哉的给自己倒茶呢。

“苏向晚,宋青山要犯错误了,你没看到吗?他要敢开枪,立刻就得给开除军职,他要敢打人,回到秦州,我就敢到总军区举报他,你就不管管?”终是刘在野先认了怂,侧着眼睛,对苏向晚说。

茶泡出来了,但是太烫,一时半会儿还喝不得。

苏向晚坐到了刚才刘在野坐的椅子上,慢悠悠的说:“打呗,你们一个把一个打死了我才高兴呢,你要死了,秦州人估计全得欢呼,宋青山要死了,我立马改嫁,留都不带留的,怎么,为什么不打了?”

打架这事儿,得有人搧风点火才能打得起来,要有人鼓动着,它就打不起来了。

所以,刘在野先就泄气了:“宋青山,看看吧,你这家属就不是个好东西,你还没死,她就想着要改嫁呢。”

宋青山收了枪,脸上的神色依旧,看不出什么来。

终于,三个人都冷静下来了。

这时候,苏向晚才说:“刘在野,你是不是一直想让你妹考工农兵大学,但是找不到一个好老师帮她补习?”

“是,但那又怎么样,我有是钱,找个老师还不是容易的事儿?”刘在野对此,没什么特别在意的。

苏向晚说:“有时候,有学问的人,不一定能当好老师,而好老师,也不一定要学问特别高。现在呢,稍微有点文化,有点知识的人,全给你们搞到农村去了,但我认识这么一个人,他是个天生的好老师,能帮你妹妹补习文化课,而且,就在清水县帮忙补习,估计还不收钱。”

“那你说啊,那个人是谁,我就是三请四请,一月三五百块,也得把他给请过去。”

确实,老师多得是,但能教好学生的好老师不多,苏向晚这句,说到刘在野的心坎上了。

苏向晚顿了顿,才说:“算我求你,对谷南别太苛刻了,让她回七队去劳动,别游街了,行吗?你要能答应,我就告诉你,那个人是谁。”

既然刘在野那么想让她求他,那就求一回呗,这有啥。

苏向晚心说,能把赵国年弄回清水县,她就等于是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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