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桑子好像被关进一个很空很大的透明空间里, 她能清楚看见外面的世界,可那是一个无声世界,她只能听见自己的呼吸和心跳。

呼吸很慢, 心跳很轻,一切好像都很平静。

夏桑子的手背被茶水烫红了些, 她并不觉得痛,把夏父刚才说的话抛在脑后, 转身往阳台走, 把扫帚拿过来,弯腰扫地上的陶瓷碎片。

夏桑子不了解夏父,夏父也不了解自己的女儿。

如果非要用几个关键词来形容夏桑子, 夏父大概也只能想到:懂事、乐观、聪慧。

她是一个完全不需要大人操心的孩子。夏父工作的时候, 偶尔听同事聊起子女,多多少少都有点头疼的地方,为人父母都要跟孩子磨合。

但他没有,他的女儿没有棱角, 乖巧听话。

非要说什么棱角,那也只有一次。高中非要转理科,大学去上军医大。

夏桑子没有按照夏父给她规划道路前进, 没有考外交学院,双方都不让步, 这事之后,让这段父女关系又结了一层冰。

夏父从事外交工作二十来年,跟人打交道这件事, 可以说是他的专业,可他的专业他的长处,在自己女儿面前, 全无施展空间。

就像此刻,他甚至不知道自己下一句话,应该说点什么。

夏桑子默不作声把一地碎片打扫干净,将扫帚放回阳台,做完这一切,她似乎忘了客厅还有一个人,转身要上楼。

夏父从座位上站起来,对着夏桑子的背影说:“长辈在跟你说话,你就这个态度?夏桑子,你的礼貌教养呢!”

不,现在不是教育孩子的时候。

话音刚落,夏父已经后悔,他现在说什么都好,唯独不该说教,太不合时宜。

夏桑子的脚步停下,过了几秒,她把脚收回来,转身走到夏父面前,面色淡然看着他。

她的眼神陌生而空洞,仿佛透过夏父,在看一个他不认识的人。

过了几秒,夏桑子轻笑了一下,垂眸不再看他:“前阵子,我……林女士给我打了一个电话问我近况,她很关心我,只是一开始都不知道,我没去外交学院,还往人家招生办打电话。”

她本想说“我妈妈”,可“妈妈”这个词太久没叫,实在生涩难以开口。直呼其名更是承认了夏父刚才说她没礼貌没教养,所以夏桑子为表示尊敬,称呼她为林女士。

夏父对这事儿有印象,他那个前妻打电话来,两个人一开口,难免又吵了一架,落得不欢而散。

想到这,夏父冷哼一声,当着夏桑子的面,嘲讽了前妻一句:“你妈有了新家庭,你以为还能对你的事情有多上心。”

夏桑子配合他点头:“林女士有了新家庭之后,连我如今在哪上大学都记不清,但你马上也有新家庭了啊。”

夏父皱眉,面色不悦:“我和你那个不靠谱的妈不一样。”

“那你有多靠谱呢?”夏桑子扯嘴一笑,讽刺地说,“你靠谱到我们父女一场,十多年来,见面的次数还不到二十吗?”

夏父自觉自己对女儿有愧,语气放软了些:“桑子,我工作忙,你现在长大了应该更能理解才对。”

“我为什么要理解?”夏桑子眼神愈发冰凉,“你今天告诉我,你要再婚,你想听到什么答案?”

“这事儿应该告诉你。”

“然后呢?我反对你再婚你就不结了吗?我抵触一个陌生女人进家门,你会因为我是你女儿,而退让一步吗?我在你这里的分量,会比一个新家庭还重吗?”

“你根本不会,你今天就是通知我,让我心里有数,我马上就会有一个后妈了。”

一向乖巧的女儿突然变成一把尖锐利箭,夏父有点不知如何应对:“你都没见过那位阿姨,别说这么武断的话。”

夏桑子红着眼眶,站在台阶上,俯视着自己的父亲。

他容颜跟以前比没有太多改变,只是多了几条皱纹,可恰恰是这点岁月痕迹,让他看起来比年轻时更有魅力。

他拥有一份极为体面的工作,他是事业有成的外交官,他是为夏家光宗耀祖的国家栋梁,可他唯独不是一个合格的父亲。

夏桑子突然觉得可笑,她仰头把眼泪逼回去,满身尖刺全对着他:“你没尽过父亲责任,不还是妄求,我拿你当我爸吗?”

她以前一直告诉自己,要懂事要乖要听话,因为老师和长辈都说,父母都喜欢这样的孩子,所以她一直都乖。

她从来没有调皮过,从不惹事,永远是班里最听话的学生。她努力学习,拿很多很多第一,不忤逆父母安排,妈妈让她上很多兴趣班,她去上,爸爸让她天天练西班牙语,她练。

她活得像一个木偶,可明明她已经这么努力,最后她的家庭还是破碎了。

最讽刺的还是,她一直以来的乖巧懂事,竟然变成父母互相推脱的利器。因为她不需要人操心,因为她乖巧懂事,所以她怎么样都可以。

所以乖巧懂事有什么用,她要乖给谁看?她只是好欺负而已。

以前十多年都过来了,夏桑子一直逼自己快点成熟起来,她隐忍克制,不抱怨不责怪,不哭不闹,她从来不觉得累。

可是今天,她好疲惫。

以前她守不住一个家,守不住妈妈,现在连爸爸也守不住。

这么久以来,她一直努力的东西,原来一点意义都没有啊。

在楼上午睡的老头老太太被楼下的动静惊醒,披着外套出来,看见自家孙女哭成一个泪人,还在拼命笑。

夏老太心痛到不行,撇下老伴儿走上去,伸手抱住夏桑子,眼眶也红起来:“怎么了?桑子别哭,有奶奶,奶奶在。”

夏桑子抱住老太太的腰,眼泪顺着脸颊往下砸,第一次发了脾气,第一次在家人面前,有了十六岁孩子该有的叛逆、任性以及不懂事。

“我明明也是夏家的一份子!可是为什么,什么事情都不问我,我不是木偶不是摆设,我是个活生生有感情的人啊!”

“离婚不问我,跟爸爸还是跟妈妈不问我,现在你也要再婚了,还是不问我。所有一切,我都只需要接受接受不停地接受,那我到底算什么?既然这么不在乎,你当初和我妈就别生下我!”

字字珠心,老太太听着心如刀割。她没想到儿子这般急躁,他们还没点头同意,就已经把这件事给孙女说了。

“不哭不哭,跟奶奶回房间。”夏老太拍着夏桑子背,牵着她的手,往楼上走。

路过老爷子身边时,一向温和的夏老太也发了脾气:“看看你养出来的好儿子!”

“……”

夏老爷子一肚子冤枉,无处发泄,看老伴儿和孙女进了屋,长叹一口气。

夏父试图解释:“爸,这事儿桑子迟早要知道的……”

“你给老子跪下!”

夏老爷子这火气蹭地一下就上来,他三两步走下楼,抄起客厅的一根拐杖,手一挥就朝着儿子膝盖打过去。

这一下用了狠劲,夏父没站稳,跪在地上,还没反应过来,后背又挨了一棍,疼得他眉头紧蹙。

“你身为一个男人,事业这块确实做得好。我现在每天遛弯儿,碰见熟人都说我儿子争气,可家庭呢?夏明生,你的家庭被你搞得一塌糊涂,简直丢老子的脸!”

“你要再婚,你要重新组织家庭,可以。但老子都没有点头,你凭什么在那个孩子,完全没有心理准备的情况下,就这样告诉她?你当真以为她就那么懂事,懂事到连一个小姑娘的喜怒哀乐都没有啊!”

夏老爷子是真动了怒,气势压人不说,每句话都说得夏明生无地自容。

“你这辈子都对不起这个孩子,你亏欠她太多了。我和你妈,这些年替你照顾这个孩子,可我们这把老骨头了,弥补不了她缺失的父爱母爱。到头来,你和小林造的孽,全报复给了这个孩子。”

“明生啊,桑子她今年才十六岁。你十六岁的时候,闯了祸老子还去给你擦屁股。你看看你和小林,办的都是什么混账事。”

夏明生跪在原地,垂着头,看不清情绪,默默受着老爷子的一棍又一棍。

最后,夏老爷子打也打累了,话也说尽,他扔掉拐杖,瘫坐在沙发上,满脸忧愁,久久散不去。

——

夏桑子那天痛哭了一场,她忘了自己是怎么在老太太房间睡着的,第二天再醒来时,夏明生已经离开。

老爷子和老太太都没提起昨天的事情,夏桑子也不想提,日子照过,生活继续,一切正常得好像就是她做了一场梦。

可夏桑子骗不过自己,晚上路过老人房间时,还能听见他们在讨论那件事,说那个女人怎么怎么样,说不满意,说很多很多。

所有事情都是真实的,夏明生回了元城是真的,昨天她发脾气是真的,她的爸爸要再婚,也是真的。

夏桑子不愿去细想以后的事情,那些东西让她窒息。

孟行舟考完试回来那天,元城下了今年冬天的第一场雪。

初雪如鹅毛,从早下到晚,孟行舟的航班受了影响,落地时,已经是晚上八点之后。

夏桑子和孟行悠去接机,在机场吃完第二顿肯德基的时候,看见孟行舟拉着行李箱走过来。

孟行悠本来说要好好宰孟行舟一顿,结果肚子被炸鸡可乐装满,什么也吃不下。

上车后,夏桑子看见大雪有变小的趋势,身边孟家兄妹妹吵吵闹闹,互不相让,在这温暖的车厢里,她那颗空空荡荡好几天的心,渐渐活了过来。

夏桑子把车窗降下来,冷风灌进来,后座的孟行悠打了一个寒颤:“桑甜甜,好冷,你要感受自然也先穿件貂啊!”

夏桑子垂眸,轻轻一笑。

这才是她的人间,鲜活明亮充满希望,没有别离。

夏桑子把车窗升起来,转过身,眼尾上扬,难得好兴致,提议道:“明天我们去游乐园玩吧。”

孟行悠惊讶得下巴都快地上,她放声大笑,吐槽:“桑甜甜你是不是脑子傻掉了?你只敢坐旋转木马,不好玩啦,我们去玩密室逃脱吧,我保护你!”

“我就想去游乐园。”

夏桑子眼神坚定,目光扫过二人,最后停在孟行舟身上:“我什么都想玩一次,你们陪不陪我?”

孟行悠听出夏桑子情绪不太对,收起玩笑脸:“桑甜甜……”

孟行舟抬起头来,把手机放回兜里,他看着夏桑子,目光里有深意,可他什么也没问。

“陪啊。”

孟行悠伸手扯了扯孟行舟的衣袖,对他拼命使眼色,意思是人家情绪都不好了,你还陪着闹什么闹,有没有眼力见啊。

孟行舟按住孟行悠的手,脸上淡然,言语间却有一种说不上来的纵容。

“玩命都陪你,怎么爽怎么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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