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锅头咳嗽一声,给楚海洋倒酒。

楚海洋一口气干掉,静静地望着他。谁知这老头像没看见一般,把酒给他们一个一个倒过去。轮到豹子,豹子头一低,把脸撇在一边。

五个人在溪边的大青石上坐下,马锅头架起火堆烤粑粑,湿柴在火里冒着青烟。

夏明若,把酒还给她:“我算了,胃痛。”

马锅头问:“哪里?”

夏明若在身上比划:“胃!胃!痛!”

马锅头恍然大悟,在搭兜里掏出只烤红薯递给他。

夏明若说:“谢谢大爷。”

马锅头拍拍他的肩,说了句彝话。夏明若捅捅楚海洋,楚海洋,大叔灌了口水酒说:“岭定史,他说他叫岭定史。”

大叔仰头又问了几句,马锅头一一回答,表情颇为和善。

彝族有自己的文字,也有自己的语言,且语法十分复杂,外人一般不太能掌握。

大叔解释:“他解放前是彝族土司,大人物。”

“哦~~~”楚海洋和夏明若肃然起敬:“岭大爷。”

马锅头笑笑,带着老年人特有的矜持与自得:“五二年,北京,见过毛主席,握过手……喏,吃。”

“谢谢,”楚海洋突然发现豹子躲得老远,便问:“老豹,你不饿?”

豹子瓮声瓮气:“不饿。”

楚海洋把手里的粑粑扔给他:“装!”

豹子接住,一言不发埋头就吃。

楚海洋哈哈哈直笑,指着豹子问马锅头:“这小子被您收拾过吧?”

马锅头点头说哎,刚绑起来打过,让他逃了。

豹子闻言又缩了缩。

夏明若笑嘻嘻往后一躺,眯着眼睛看小陈从树林子里冒出来,便立刻翻个白眼,装晕。

“明若!!”楚海洋被他吓了一跳,小陈鬼哭狼嚎地冲到面前:“你们两个没良心的!没良心的!就把我一个人扔在棺材洞里!我的娘!晚上啊是晚上啊!!又捆住手!又捆住脚!我想逃但是那个逃不掉啊啊呜呜!!!满洞里都是吃人的鬼啊哎哟我的亲娘啊~~~”

“嗯,嗯,我理解,我理解,”楚海洋听的十分认真,眼神温和,脸上满是同情,但一转头就没了。

夏明若继续闭目养神,小陈抹眼泪:“吓吓吓死我了……呜呜……吓死我了……”

楚海洋把头转回去:“我理解,我理解……”

大叔慢慢地啜着酒:“老莫苏,你跟了我们多久?”

马锅头并不隐瞒:“他”,他指指豹子:“坏人,从县城。”

“小伙子,考古的,”他指指楚海洋和夏明若:“在半路上。”

“你,”马锅头笑着摇了:“你是谁?”

“咳……”大叔微笑喝酒:“我是小伙子们的舅舅。”

“哦,”马锅头吧嗒吧嗒抽烟,也笑。

马锅头的儿子领着一群青年背着楚海洋和夏明若的装备,分开丛生的藤蔓走了出来。楚海洋挥挥手,马锅头的儿子远远冲他一笑,举了举蟠螭刀。

“谢谢~!”楚海洋喊话。

马锅头儿子笑得憨厚:“好刀!”

小陈终于哭诉完毕,过会儿好了伤疤忘了痛,摸着蟠螭刀嘿嘿傻乐。

夏明若于是悠悠转醒,像个没事人一样继续啃红薯。

马锅头慢悠悠和儿子说话,他儿子答应着,大叔却搁下了喝酒的粗碗,站起来,朝马锅头拱了拱手。

马锅头一愣,大叔又行了个彝族礼,扭头朝溪边密林里走去。

夏明若问:“舅舅!去哪儿啊?”

“上厕所!”大叔朗声答道。

楚海洋与夏明若对视一眼,扑哧笑了,目送其背影消失后低头整理背包。

过会儿小陈纳闷:“怎么还不回来啊?这泡尿可真长的。”

夏明若说:“尿不长,关键是厕所比较远。”

“什么厕所?”小陈失笑:“荒山野岭的还厕所呢?!”

豹子这时才明白过来,也跳到马锅头面前比划一番拔脚就要赚马锅头一虎脸,几个牛犊子般的青年立刻冲上来把他五花大绑了。

豹子嚎起来:“怎么不抓他啊?!你们怎么不抓那个舅舅啊?!”

楚海洋连忙给他使眼色,豹子顺着他的视线看,便发现大石头边上还有个搭兜,鼓鼓囊囊的,粗布面破了个小洞,洞里透出青玉的肃杀颜色。

豹子生生把话吞了下去,脸色煞白。

马锅头却耐心地解释了,他指指正盘旋在天上的一只鹰,又指指水里还不如小指粗的鱼,最后:抓不住的,不抓。

他打个呼哨,一群人动身,沿着小溪前行。夏明若和楚海洋被夹在中间,夏明若问:“岭大爷,带我们去哪儿啊?”

马锅头说:“寨子,就在山后面。”

夏明若脚步有些蹒跚:“我不能去寨子里,我身上有伤,得去医院。”

马锅头点头表示他知道,连连说:“有伤才要去、要去!”

小陈一拍脑袋:“哦!对了!小夏同志你得去,我们这两乡十七寨唯一一个赤脚医生就住在他们寨子里呢!前些天一直出诊,这两天该回来了。”

楚海洋一听十分高兴,连忙拉着夏明若赶到队伍前面,紧跟着开路的小伙子疾行。一行人进寨时,寨里人家房顶上的炊烟还未散,只是瘦子去了哪里,他怎么样了,没人问,也没人敢问。

于是瘦子消失了,就像他唱的那首歌一样,啊朋友,再见吧、再见吧、再见了。

楚海洋和夏明若跟着小陈去找医生,那赤脚医生果然在家,正一边烧火一边看书,也不知看什么,整张脸都快贴上去了。

“医生同志!”小陈喊他:“医生!”

医生茫然地抬起头来,认了半天:“哦,原来是乡里的小陈,你怎么来了?”

“我来帮你烧火,”小陈把夏明若推上前:“你快给他看看吧,也不知怎么了,满身是伤。”

“嗯?”医生合上书,把夏明若拉到阳光底下察看。一看吓一跳:“哎哟!小同志!你这是被牛拖了吧!”

夏明若说:“正是啊!同志你怎么知道?”

“因为我也经常被牛拖啊!”赤脚医生长叹一声,连忙取药箱铺开家当:“先消一下毒,好好好,不痛不痛……酒精么总是有点的……好,碘酒不过敏吧?”

“不过敏。”

“过敏也没有办法,我只有碘酒。”他拔开瓶塞,轻柔地把药水涂在夏明若的伤口上:“小同志啊,我教你被牛拖后自救三要法,那就是呼救,呼救,再呼救,总会有人来救你的。”

夏明若歪着头看他。

这个赤脚医生看起来也不过二十七八岁,斯文白净,脸上总是带着笑,一开口便知道是上海人。

楚海洋怕夏明若乱动,便架着他的胳膊,问:“医生同志,您贵姓?”

“程,”赤脚医生柔声回答:“叫小程就好。”

“程医生……”夏明若刚想开口,赤脚医生却抬起头来:“好了!过几天愈合时会痒,不要用手去抓,否则就长不好了。”

“哦,”夏明若对楚海洋炫耀:“我是一个紫人!”

楚海洋向赤脚医生道谢,却总听到一个不和谐的声音,扭头一看,小陈肚子叫唤。

“留下来吃饭吧。”赤脚医生说。

楚海洋正要客气,医生摆摆手:“没有关系,我一个人弄些粗茶淡饭的,不嫌弃就一起吃好了。”

楚海洋有些为难,毕竟马锅头还等着呢,但小陈却已经坐桌子边上去了,夏明若也不太想动,一脸祈求地望着他。

楚海洋只好答应,却看到一群人抬着豹子大呼小叫冲进过来。

“怎么了?!”

豹子脸上涕泪横流,连话都不太会说了,就一个劲嚎叫说:“背~~!背~~!!”

赤脚医生赶忙掀开他的衣服,往背上一看,楚海洋和夏明若倒吸口凉气:背上竟长满了白毛。

医生倒异常冷静,转身让人把豹子抬进屋,趴在竹,又拿了些白色药膏给他一点点涂上,最后拍拍手说:“好了,明天就不痒了。”

豹子哭说:“我不是痒啊~~~我是~~~我是~~~~”

“不痒不更好?”医生说:“你睡一睡,不睡病肯定不好。”

豹子吸鼻子:“睡了就好了?”

医生点头:“一觉醒来保证好。”

豹子含泪闭上眼,医生把众人赶出屋子,然后对夏明若他们一笑:“吃饭吧。”

饭桌上夏明若问他:“你给豹子用了什么药?”

“肤轻松药膏,”医生喝口汤。

“能治好么?”

“不能也没有办法,”赤脚医生说:“我只有这个。”

夏明若头上一滴冷汗。

楚海洋环顾四周,土坯墙上贴着医用宣传画,旁边挂一件蓑衣,一只斗笠,拐杖靠在角落里;屋里家具不多,书却一摞一摞的,小矮凳上有只很旧的收音机,几百封信被随意地堆在桌角,信封上用的工工整整楷体写着:“云南省云县,红蝎社,程静钧收”。

医生指着书解释:“文革时县里中学烧书,我抢了一些回来。”他把收音机抱在怀里,微微一笑说:“父亲的遗物。”

夏明若终于问出了口:“你为什么不回去?”

七六、七七年,知青已经开始陆续回城。到了七八年,某省再次出现了迫害知青致死的惨剧,导致大规模的知青卧轨与千里赴京告血状,终于促使全国知青回城统筹就业政策的出台。

如今七九年都过去了一半,莫非这个赤脚医生还没有收到回城通知?

“因为我不是知青,”医生笑了:“我是逃出来的。”

他站起来,高声招呼说:“岭老先生!你怎么来了!”

马锅头远远应了一声,带着笑意走来,手里拿着占卜用的羊骨、草秆,还有……鸡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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