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开眼了。”大叔喃喃:“我还是解放前在贵州山区看见过一次,没想到又遇到了。”

风暴像疲倦了般渐渐停止,只扬起微小的沙尘缓缓飘撒在空中,能见度虽低,但仍能看见沙尘后面有一支全副武装、影影绰绰的军队正经过悬崖的豁口,距离夏明若他们还不足三十米,甚至听得见叮叮当当的兵器碰撞声,脚步声,以及偶尔的骆驼鼻息声。

夏明若伏在地面上细密地喘着,突然鼓足一口气匍匐前进,大叔立刻拉住他的后领把他拖回来。夏明若说:“干嘛?”

大叔压着嗓门说:“知道你胆子大,但现在可不能靠近。”

夏明若问:“靠近了就会消失?”

“那倒也说不定……”大叔挠挠头,突然双手合十神神叨叨说阿弥陀佛百无禁忌紫微星君破煞急急如律令!破,破,破!

夏明若决定不理他。

《xx自然科学》上曾刊谍一篇豆腐块文章,解释的就是民间所谓“过阴兵”现象,主要论点是“全息影像”。有些人迹罕至的山沟因为自身环境而形成了特殊的电磁场,某种条件下――大多是雷暴闪电等极端天气――电磁场会记录下生物电信息并储存;一旦相同的外界条件再次出现,电磁场便会将其所记录的信息发射出去。

这种解释大概是相当接近实情的一个,但同样经不起仔细推敲。文章传阅时,物理系表示理论上是讲得通,但撇开声音不谈,记录影像――立体捕捉再立体投射到无所凭依的空气中――是件多么复杂的事,这个由山崖上含微量硅与铁的岩石而形成的磁场到底是如何做到的?

到了历史系这爆更是要问个为什么。因为在他们掌握的资料中,许多“过阴兵”现象就发生在平原的农村,或是田耕上,或是小桥头,甚至是居民家旁的巷子口,并且在夏秋季节,月明星稀微风轻拂的晚上。

所以尽管研究者一直在努力剔除这件事的迷信色彩,民间仍在传言“冤魂索命”,说什么前头开路无常鬼,后边押队夜游神,越传越玄乎。

夏明若此时还没空想这个,他只是被好奇心所驱使,纯粹想去看看。

大叔自然拦着:“别别,咱们好手好脚地回去,否则海洋可比阴兵吓人多了。”

夏明若都不耐烦了:“你知道的嘛,这就是全息……”

“全息影像,”大叔说:“你给豹子科普的时候我也学了一点儿,但问题是这如果是影像,那四八年和我一起冲撞了阴兵的小伙子为什么到今天还没有回来?”

夏明若扭头:“呃?”

“为什么?”大叔冲他撅起小胡髭,装模作样要生气。

夏明若转身坐了起来,想了想,又双膝跪地爬走了,大叔无可奈何再扯他回来:“你小子还真是不见棺材不掉泪……”

他反手利落地将夏明若“砰”一声劈倒,踩在地下,嘴里又嘀嘀咕咕:您老人家天上有灵思想放红光照遍亚非拉……海洋啊,你快来吧,这姓夏的孩子可真难带啊……

远方立刻响起了楚海洋嘶哑的呼喊:“明若!夏明若!!哪儿呐?人呐?!人呐?!”

大叔发了一会儿呆,颇为感触:“咳!还是主席灵啊……”

回应他的是千奇百怪的风声,天边的巨浪又聚集涌起,仿佛一天黄黑水再次泼将而来,冲得斗大的卵石乒乒乓乓地撞击滚动。

楚海洋终于赶在狂风前头找到了夏明若和大叔,他脏得像团泥,而且气急败坏。他揪着大叔的衣领子拼命摇晃:“舅舅!你你你你你你!!”又把夏明若提起来摇晃:“别信你!你!你你你你你你你!!!”

夏明若惨叫连连:“啊――啊――”

楚海洋连忙停手:“怎么了?弄痛了?”

夏明若继续惨叫:“哎呀――没啦――――”

“什、什么没啦?”楚海洋更紧张起来。

“阴兵没了……”大叔无力地垂下头:“你把阴兵喊没了……”

“嗯?阴兵?什么?”楚海洋仰头想了半天,猛地一拍手:“哦!那个阴兵!那不是我,那是风的缘故。”

夏明若跪坐着抹眼泪,委屈极了:“海洋,我再也不理你了……”

楚海洋吼道:“都说了不是我了!”

他气鼓鼓地将夏明若架起来,又腾出一只手来替他捂着鼻子:“起风前到处乱窜,不要命了!?不说我还以为你刚从战场上下来!”

夏明若破布一般耷拉着脑袋,楚海洋凑到他面前:“真不理我了?就为了几个幻影?”

夏明若颇为怨恨地斜他一眼,楚海洋转身问大叔:“阴兵什么样?”

大叔叽里呱啦上下比划,说什么骑着高头大骆驼啦,头上戴着小白帽子啦,身上哪儿挂了刀,哪儿又裹皮毛啦,楚海洋连连点头说哦……嗯……那是突厥的装束。

他对夏明若说:“少爷,我都解释给你听了,是突厥,敦煌壁画上也有,回去时候陪你看个够行不行?能消气了么?”

夏明若指着大叔咬牙切齿,无声地骂:编,给我编,哪能看得这么清楚?你帮谁呢?你在给海洋台阶下呢。

大叔甩着乱糟糟的头发望天:“骸”

楚海洋拍打着衣服上的沙粒,谁知刚拍干净,又是一阵狂风挟裹着沙子兜头浇下来,他苦笑两声:“赚回营地。”

“那可不行,”大叔说:“回营地可是逆风,力气稍微小一点就顶不住。咱们向导说这风暴里还藏着黑龙,万一被它卷跑了那可就找不回来了。”

“有龙卷风也没办法,刚才向导说了,”楚海洋蹲在他身爆仍然不甘心又徒劳地拍着:“这场风至少要刮四个小时,四个小时后天就黑了,如果不回营地就全都要被冻死在外头。这也是我为什么着急出来找你们的缘故,谁晓得你们躲在这儿看聊斋呢。”

大叔说:“你不信阴兵呐?”

楚海洋懒洋洋说:“信――,我哪儿还有一大叠资料呢,说是什么抗战时期的东北,某庄老百姓天天晚上听见关羽领军大战鬼子兵,可热闹了……别信!又去哪儿?”

夏明若体力透支,又流了点血,早就不成威胁,他一瘸一拐走了几步,强忍着嗓子里火辣辣的痛感说:“你们两个,这回一定得相信我作为科学工作者的直觉。”

楚海洋说:“我看这阵风快过去了,明若,咱们得趁此间隙快走。”

大叔也觉得天色比刚才亮堂上许多,不由心中一喜:“好极了!快走。”

夏明若摆手说等等,随后竟然朝着雅丹深处走去。他在刚刚阴兵经过的豁口停下张望,又走了十几米,狂风把他的军大衣吹得猎猎直响,终于他微笑着回头,张开双臂:“同志们,我立功了。”

楚海洋跑过去想把他拉离风口,却也惊诧于眼前的景象:“这是……”

“红柳!”紧随而来的大叔欢呼:“是红柳!这有水!我们的骆驼有救了!”

稀疏的红柳蔓延到视线所能及的范围之外,沙暴的无情让其倒伏,但灌木们仍然艰难而生机勃勃地活着。

“回营地!带骆驼!”楚海洋的喜悦溢于言表,毕竟无论是对骆驼还是对人,此时的水源都弥足珍贵。

夏明若跟在他身后,不断小人得志地强调:“我立功了,我立功了。”

楚海洋掰过他的脑袋来狠狠亲一口:“没错!你立功了!今天晚上的一顿揍免了!”

夏明若觉得奖励力度太弱,刚想表示不满,楚海洋却拉起他发足狂奔,大叔紧随其后,三人刚刚跳进科考队用盐壳突击筑起的防风堤,新一阵黑风暴便卷土重来。

缩在里的队员们差点把这两人掐死,钱大胡子红着眼眶对夏明若说,你要是有事了我怎么对你爸爸交代,夏修白非把我削平了不可,他又不是没这个胆……

夏明若气喘未定,一手搂着老黄,一手搂着钱大胡子不停安慰,最后才想起来红柳丛这件事。向导茫然无知地表示从来没有到那片雅丹群里去过,因为科考队正在经过雅丹群的最边缘,通常是选择绕行而不是横穿迷宫。但沙漠植物的发现还是让众人高兴不已,事实上骆驼的情况很令人担心,有一两头几乎是虚弱极了,他们丰厚的脂肪在漫长的旅途中被消耗殆尽,正变得骨瘦如柴。

豹子提议庆祝一下,说着便喜滋滋地从包袱里拿出了一瓶大救星二锅头。

夏明若和大叔几乎是同时嗥叫,紧接着合力将豹子扔出外,让其正面接受沙暴摧残并且不许任何人搭救。

夏明若的鼻血终于止住了,但饱受虐待的鼻子已经毫无知觉,就像长在别人脸上似的。楚海洋把他藏在角落里用湿布轻轻地擦。夏明若闭着眼睛说:“你在违反用水规定。”

楚海洋嗤了一声:“那你就血迹斑斑地一直到喀什吧……来,漱漱口。”

夏明若没舍得把水吐掉,直接咽下去了,突然又吐出舌头问:“你到底用什么在给我擦?”

“大救星二锅头。”楚海洋说:“六十三度,高粱特酿,正好消毒。”

“咿~~~~!”夏明若说。

楚海洋抬眼笑:“你不是号称‘夏二斤’吗?”

夏明若咕咚一声往后倒去:“夏二斤是我爹……‘夏二滴’才是我……”

楚海洋满意地拍了拍夏明若的脸,然后微笑着抱紧了二锅头:“宝贝啊,以后全靠你了。”

傍晚时分,黑风暴终于停了,沙漠显得寂静而温柔,天空飘落下几颗零星的雪珠,气温降到了零下二十度。夏明若裹着一整张狼皮簌簌发抖,每一个经过的人都要在他头上扭两下:“小狼崽子。”

钱大胡子靠紧一匹虚弱的母骆驼,怜悯地轻拍着它嶙峋的脊背,决定冒着严寒拔营前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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