圣诞节总有奇迹发生

从来没有人叫巴克利玩“大富翁”,大家都嫌他年纪太小,不知道怎么玩。但圣诞节总有奇迹发生。他急忙跑到客厅,爸爸一把抱起他,让他坐在大腿上。

“看到这个像鞋子一样的棋子吗?”爸爸问道。

巴克利点头。

“我要告诉你一件事,你要仔细听,好吗?”

“有关苏茜吗?”小弟问道,他已不自觉地把我和爸爸要说的话联想在一起。

“是的,我要告诉你苏茜在哪里。”

我在天堂忍不住热泪盈眶,除此之外,我还能怎么办?

“苏茜玩‘大富翁’时都选这个像鞋子的棋子,”爸爸说,“我选汽车或是手推车,琳茜选熨斗,有时妈妈也一起玩,她喜欢用大炮。”

“那是一只小狗吗?”

“是的,那是一只牧羊犬。”

“我要这一个!”

“好,”爸爸耐着性子说,他已经想好如何向小儿子解释这件事。他让小弟坐在他的大腿上,说话时可以感觉到巴克利的身体顶着他的膝盖,小巴克利的身躯是如此温暖,充满了生气,让爸爸觉得很安心。“好,牧羊犬就是你的。再告诉我一次:哪一个棋子是苏茜的?”

“鞋子。”巴克利说。

“好,汽车是我的,熨斗是琳茜的,大炮是妈妈的。”

小弟听得非常专心。

“我们现在把所有棋子都放在棋盘上,好吗?你先开始,帮我把棋子放在棋盘上。”

巴克利抓起一把棋子,再抓一把,直到把所有棋子摆在“机会”和“社区服务”两沓纸牌之间才停下来。

“好,假设其他这些棋子是我们的朋友。”

“奈特能参加吗?”

“没问题,我们把帽子给奈特。好,棋盘就像个小世界,如果我告诉你,我掷了骰子之后,有人把一个棋子拿走了,你觉得这是什么意思?”

“这个人不能再玩了?”

“没错。”

“为什么?”巴克利问道。

小弟抬头看着爸爸,爸爸突然感到胆怯。

“为什么?”小弟继续追问。

爸爸不想说“因为这个世界不公平”,或是“事情就是如此”,他想说得简明扼要,让他年仅四岁的儿子明白死是怎么一回事。他把手放在小巴克利的背上。

“苏茜死了,”爸爸说,他无法用任何游戏规则来解释这件事,“你知道这是什么意思吗?”

巴克利伸出小手盖住棋盘上的鞋子,然后抬头看看爸爸,似乎问他这样对不对。

爸爸点头说:“小宝贝,你再也看不到苏茜了,我们都再也看不到她了。”爸爸说完就低声啜泣,巴克利抬头看着爸爸的双眼,还是不太清楚究竟是怎么回事。

巴克利把鞋子收到他衣柜的抽屉里,直到有一天鞋子不见了,无论他怎么找,鞋子依然消失无踪。

妈妈在厨房调好蛋酒之后,便走到餐厅仔细检查银餐具,她有条不紊地把三种叉子、餐刀和汤匙排在一起。在我出生以前,妈妈曾在一家新娘用品店工作,她在那里学到了这种排列方式。此时她好想抽烟,也希望还活着的两个小孩暂时不在眼前。

“你要拆开来看看礼物是什么吗?”塞谬尔问道。

琳茜和塞谬尔站在厨台前,倚着洗碗机和放餐巾的抽屉;爸爸和小弟坐在厨房右边的客厅里;妈妈坐在厨房另一边的餐厅想着艳蓝色的维吉伍德骨瓷、深蓝色镶金边的英国名瓷皇

家沃斯特和纯白色镶金边的雷那克斯瓷器。

琳茜笑着拉开盒子上的白色缎带。

“缎带是我妈帮我系的。”塞谬尔说。

她撕开蓝色的包装纸,里面是个黑色天鹅绒的盒子,扯下包装纸之后,她小心翼翼地把盒子捧在手上。我在天堂看到这一幕非常兴奋,以前我和琳茜一起玩芭比娃娃时,芭比和肯尼十六岁就结婚了,我们都觉得一个人一生只有一个真爱,我们不知道什么叫做妥协,也不愿试第二次。

“打开看看吧。”塞谬尔说。

“我怕。”

“别怕。”

他把手放在她的小臂上,我看了不禁惊呼:哇,有个可爱的男孩来找琳茜,我才不管他看起来像不像吸血鬼呢!这真是天大的消息,值得贴在公告栏上昭告天下。

我忽然感觉到知晓所有秘密的快乐,在人间,琳茜是决不会告诉我这种事情的。

你可以说盒子里的东西很有特色,或令人失望,你也可以说它令人惊奇,全看你怎么想。这个礼物很有特色,因为塞谬尔毕竟只是一个十三岁的男孩;这个礼物令人失望,因为摆在盒子里的不是一枚结婚戒指;或者正因为盒子里不是一枚戒指,所以这份礼物才让人惊奇。盒子里摆了半枚金心,塞谬尔从衬衫里拿出另一半金心,金心吊在皮绳上,挂在塞谬尔的颈部。

琳茜满脸通红,我在天堂也满脸通红。

我忘了坐在客厅的爸爸,也忘了数银器的妈妈,我看着琳茜走过去,抬起头来吻了塞谬尔·汉克尔,这幅景象太美好了,我几乎觉得自己又活了过来。

那一天我比平常出门晚

离开人间前两星期的那一天,我比平常出门晚,等我赶到学校时,校车停靠站早已空空荡荡。

第一节上课铃声响过之后,如果你还想从学校大门走进来,校长室派来的纠察人员就会记下你的名字,我可不想上课上到一半被叫出去,坐在彼特·福德先生办公室外的硬板凳上等着挨揍。大家都知道彼特·福德先生会把你叫进他的办公室,叫你弯下身子,拿厚木板打你屁股。他还请车间的老师在木板上钻洞,这样挥动板子时阻力较小,板子落在牛仔裤上也比较痛。

我从来不曾迟到得太久或是犯了严重的错误,落到挨打的地步,但我和其他学生一样怕挨揍,我们都不想体会木板落在屁股上火辣辣的感觉。克莱丽莎曾告诉我,“低龄磕药族”(在学校里,我们把吸大麻的初中生叫做“低龄磕药族”)经常从后门溜进礼堂的舞台,学校的工友克里欧通常把后门开着,他上学时是个经验老道的“嗑药族”,结果高中也没能念完。

我蹑手蹑脚地走到舞台后方,后台四处都是电线和绳索,我小心翼翼地前进,以免被它们绊倒。走了一会儿,我停在一座支架旁,放下书包、整理头发。早上出门时我戴了一顶缀着铃铛的帽子,等到走过欧垂尔家,爸妈看不到之后,我马上换上爸爸的黑色棒球帽,一脱一戴弄得我满头静电,因此到学校之后,我通常直接跑到女生洗手间梳理一头乱发。

“你很漂亮,苏茜·沙蒙。”

我愣住了,一时不知道声音来自何方,不由得四下张望。

“我在这里。”那人说。

我抬头望去,看到雷·辛格靠在我上方的支架上。

“嗨。”他打声招呼。

我知道雷·辛格喜欢我,他去年从英国搬来这里,但克莱丽莎说他在印度出生。

雷长着印度人的面孔,操着英国人的口音,长大后又搬到第三个国家,这样的成长背景实在太酷了,令我难以想象,更何况雷似乎比我们聪明八百倍,他还偷偷地喜欢我呢。刚开始我觉得他的穿著打扮,还有他带到学校的外国香烟,让人觉得有点做作,后来我才知道香烟其实是他妈妈的,先前我以为他装模作样,现在我却觉得这些举止正显示他家世不凡,他的所见所闻都在同辈之上。后来我终于意识到那是爱慕之情。那天早上,他站在高高的支架上和我说话,我一颗心直直坠落到地面上。

“你没听到第一堂课的钟声吗?”我问道。

“第一节课是墨顿先生的自习课。”他说,这下我就明白了,墨顿先生经常宿醉,上第一堂自习课时还未清醒,因此也从不点名。

“你在上面干吗?”

“爬上来看看。”他边说边移动身子,头和肩却移到了我的视线之外。

我犹豫了一下。

“上来看看嘛,苏茜。”

有生以来,我第一次当坏孩子(最起码有这样的趋向),我把脚跨到支架的底端,伸长手臂抓住第一道横木。“把你的东西带上来。”雷建议道。

我走回去拿书包,然后歪歪斜斜地往上爬。

“我来帮你,”他边说边把双手伸到我的腋下,即使穿着厚厚的夹克,我依然觉得不好意思。爬上去之后,我坐在支架上,双脚在空中晃动。

“把脚伸上来,”他说,“这样我们就不会被发现了。”

我照他的话把脚伸上来,然后静静地看了他一会儿,我忽然觉得有点蠢,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坐在这里。

“你打算在这上面待一整天吗?”我问道。

“等到英文课下课,我就下去。”

“哈!你旷英文课!”我显得有点大惊小怪,好像听说他抢了银行。

“我已经看过‘皇家莎士比亚剧团’演出的每一出莎士比亚剧作,”雷说,“那个巫婆老师没什么好教我的。”

我为迪威特太太感到不平,如果当个坏小孩就得骂迪威特太太,那我宁愿不当坏孩子。

“我喜欢《奥赛罗》。”我鼓起勇气说。

“她净说些高高在上的废话,明明一知半解,却自以为什么都懂,就像电影《像我一样黑》1中的人物一样。”

雷真是聪明,他是印度人,却又来自英国,两相结合之下,让他在我们这个小镇上有如火星人一样罕见。

“电影里那个装扮成黑人的演员,看起来的确够傻的。”我说。

“你是说罗伦斯·奥利维尔爵士?”雷说。

之后我俩坐着不说话,四下寂静无声,我们听到了自习课下课的钟声,这表示再过五分钟,我们必须赶到一楼教室上迪威特太太的英文课。随着时间一秒秒流逝,我的心跳越来越快,雷仔细地打量我,目不转睛地看着我身上的宝蓝色外衣,鲜黄绿色超短裙和同色系的紧身长袜。我把平常穿的鞋子放在身旁的书包里,脚上穿的是一双假羊皮的靴子,靴子的前端和接缝滚了一圈看上去脏兮兮的人造革。如果早知道会在这里碰到意中人,我一定好好打扮,最起码从后门走进来之前,我会重新上一层草莓香蕉味的亮色唇膏。

露丝的画作

我感到雷慢慢靠过来,我们身下的支架随着他的移动吱吱作响。我心想:他来自英国啊!他的双唇越靠越近,支架微微倾向一侧,我觉得天旋地转,准备迎接初吻的震撼。就在此时,门外忽然传来脚步声,两人都吓得不敢动。

雷和我并肩躺下,眼睛盯着上方的灯光和电线。过了一会儿,有人推开了舞台旁边的门,从说话的声音,我们听出走进来的是彼特·福德先生和教美术的莱恩小姐,除了他们之外,还有第三个人。

“我们这次不会处罚你,但如果你下次再犯,我们决不宽容。”彼特·福德先生说,“莱恩小姐,你把东西带来了吗?”

“是的。”莱恩小姐从一个天主教学校调到我们学校,她从两个以前是嬉皮士的老师手中接管了艺术科。那两个嬉皮士老师把窑炉弄得爆炸起火,结果被学校开除。我们的艺术课也从摔熟黏土、熔制金属等实验艺术,变成中规中矩的素描。莱恩小姐一上课就把木头塑像直立在教室前方,我们所能做的只是乖乖地照着画。

“我只是做作业。”说话的人是露丝·康纳斯,我听出她的声音,雷也听出来了,我们一起上迪威特太太的初级英文课。“这个东西,”彼特·福德先生说,“不是作业。”

雷捏捏我的手,我们都知道彼特·福德先生在说什么。有人复印了露丝的画作,大家在图书馆里传阅,传来传去传到一个站在卡片目录柜旁边的男孩手里,复印的画作便被图书馆员没收了。

“如果我没记错的话,”莱恩小姐说,“我们临摹的人像没有乳房。”

画中的女人双腿交叉,斜斜地靠着,四肢被绳索钩在一起,美术课上的确没有这样的木头人像。画中是个真正的女人,不知道是有意还是无心,女人的双眼被炭笔描得黑黑的,感觉上好像在大送秋波,有些学生看了很不舒服,有些学生则大呼过瘾。

“木头模型人也没有鼻子或嘴巴,”露丝说,“但你还不是照样鼓励我们画出脸部。”

雷又捏了捏我的手。

“够了,年轻的小姐,”彼特·福德先生说,“关键是画中人物的姿态。这幅画显然有问题,尼尔逊家的男孩才会把它拿来复印。”

“这是我的错吗?”

“如果没有这幅画,就不会引起这些问题。”

“这么说,是我的错喽?”

“请你站在学校的立场,想想这幅画惹来多少麻烦。我也请你帮帮忙,以后遵照莱恩小姐的指示,不要再画些添枝加叶的东西。”

“达·芬奇还不是画过人体。”露丝低声嘟囔。

“懂了吗?”

“懂了。”露丝说。

舞台旁边的门开了又关,过了一会儿,雷和我听到露丝·康纳斯开始抽泣。雷用嘴型示意说“走吧”,我悄悄移到支架的另一端,垂下双脚试着找地方爬下来。

那星期雷在寄物柜旁边吻了我。他本想在支架上吻我,却没有如愿;我们惟一的吻纯属意外,就像瓦斯枪所散发的彩虹光环一样美丽。

我背对露丝爬下支架,她没有走开,也无意躲藏,我转身时,她只是静静地看着我。她坐在舞台后方的木箱上,一对陈旧的布帘垂挂在她身旁,她看着我走向她,却没有去擦脸上的泪水。

“苏茜·沙蒙?”她只想确定是不是我,她没想到我居然会旷第一堂课,直到那一天,我旷课躲在礼堂后台的概率,就像班上最聪明的女孩被训导人员大声责骂一样微小。

我站在她面前,手上还拿着帽子。

“这顶帽子真幼稚。”她说。

我举起缀着铃铛的帽子,看了看,“我知道。这是我妈做的。”

“嗯,你都听到了?”

“我能看看吗?”

露丝把那张在众人手中传递过的复印画摊平,我目不转睛地看着这幅画。

布莱恩·尼尔逊用蓝色圆珠笔在女人的双腿交叉处,画了一个不雅的洞洞,我觉得有点不好意思,她则一直看着我。我看到她眼光一闪,好像有点古怪,然后她弯下身子,从背包里拿出一本黑色皮面的素描本。

她画了被同学传看的裸体女人

素描本里页页尽是美丽的画作,大部分是女人,也有些男人和动物的素描。我从未看过这么生动的作品,素描本里每一页都是她的精心杰作,那时我才了解露丝是多么具有煽动性,倒不是因为她画了被同学传看的裸体女人,而是因为她比老师更有天赋。她是那种最安静的反叛分子,这事实在无奈。

“你真棒,露丝。”我说。

“谢谢。”她说,我不停地翻阅她的素描本,深深地沉醉在其中。看到画中女人肚脐下的黑色线条,也就是我妈所说的“生小宝宝的地方”,我觉得又兴奋又害怕。

我曾告诉琳茜我决不生小孩,十岁时的我还花了大半年时间告诉任何愿意听我说话的大人,长大以后我打算做输卵管结扎。虽然我不太明白这是什么意思,但我知道这不是件小事,要动手术,而且每次爸爸听了都哈哈大笑。

从那天之后,我不再觉得露丝古怪,反而认为她相当特殊,她的素描实在太棒了,在那一刻,她的作品让我忘记了校规,上课钟声,以及听到钟声应该有的反应。

警方在玉米地里全力搜寻,找了半天却徒劳无功。警方放弃搜寻之后,露丝穿着她父亲破旧的双排扣厚呢布外套,披上她祖母的羊毛围巾,一个人在玉米地里散步。她很快就发现除了体育老师之外,她旷了课老师们都不加追究,她太聪明,老师们都应付不了她,因此老师们觉得课堂上少了她反而轻松。有她在场的话,老师们必须多花精神,还得加快讲课的进度。

她从此搭她父亲的便车上学,这样就不必坐校车了。康纳斯先生很早就出门,出门时总是带着红色的金属午餐盒,露丝小时候把午餐盒当作芭比娃娃的家,康纳斯先生也由着她这么做,现在他在午餐盒里摆了一瓶波旁威士忌。女儿在空荡荡的停车场下车前,他总是开着暖气,暂时把车停下来。

“今天好好上学吧?”他总是这么问。

露丝点点头。

“喝一口再上路吧。”

露丝这次不点头,直接把午餐盒递给父亲,康纳斯先生打开午餐盒,扭开威士忌酒瓶喝一大口,然后把酒瓶递到女儿手上。露丝夸张地把头往后仰,表示自己也痛快畅饮,其实她把舌头顶在瓶口,并没有喝,如果父亲盯着她看,她就小心翼翼地再喝一小口。

她侧身跳下车。太阳升起之前,天气依然非常寒冷,她想起老师说活动可以保暖,因此决定到玉米地里走走。她脚步缓慢,边走边自言自语,有时会想到我。她通常在隔开球场和跑道的铁条栏杆旁停步,倚在栏杆边,看着周围的世界逐渐苏醒。

就这样,在我出事之后的几个月,露丝和我每天早晨都在这里碰面。旭日缓缓地爬升到玉米地上方,爸爸大清早便把“假日”放出来,“假日”在高耸的干枯玉米茎之间穿梭,跑进跑出追赶田里的野兔。兔子喜欢运动场修剪得整整齐齐的草地,成群的野兔聚集在运动场草地一端的白色边线上,灰黑的身影看起来像是一队小小运动员。露丝慢慢地接近它们,她喜欢看到小兔子像这样排成一列,我也一样。她相信晚上人们入睡之后,绒毛动物会起来四处活动,虽然已经不是五岁孩童,她依然相信她爸爸的午餐盒里藏着小巧的牛羊,一有机会,它们就会跑出来盯着威士忌和大香肠。

圣诞节过后,琳茜把妈妈给我准备的手套放在球场边和玉米地之间。有天早上,我看到野兔围在手套旁,好奇地轻嗅手套边缘的兔毛。然后我看到露丝在“假日”找到手套之前,从地上拾起手套,她把一只手套的里子翻过来,露出手套里的兔毛,她把手套贴近自己的脸颊,抬头望着天空说:“谢谢你。”我觉得她在对我说话,最起码我喜欢这么想。

在这些晨间的日子里,我逐渐喜欢上露丝,虽然在阴阳界两端的我们都不知道这是怎么回事,但我们似乎注定与彼此相伴。我飘过她的身旁,她起了一阵寒颤,就这样,两个特立独行的女孩找到了同伴。

雷和我一样喜欢走路,社区里的房子围绕在学校四周,他家在社区的最外端,他已经注意到露丝时常一个人走到球场里。圣诞节之后,他上下学都相当匆忙,尽量不在学校多作停留,他希望杀害我的凶手早日落网,心情几乎和我爸妈一样急切。真凶落网之后,他才可以证明自己的清白,否则即使有不在场证明,他依然摆脱不了嫌疑。

一天早上,他父亲不必到大学教书,雷趁此机会在他父亲的保温壶里装满他母亲的甜茶,一大早就到学校等露丝。他在铅球场里等候,一个人坐在铅球选手抵脚的金属圈上。

十四岁的他实在太寂寞了

他看到露丝在栏杆的另一端走来走去,栏杆隔开了学校和备受大家重视的橄榄球场。他摩擦双手,准备和露丝说话,虽然他花了一年的时间总算如愿地吻了我,但他之所以鼓起勇气找露丝说话,并不是因为他吻了我,而是因为十四岁的他实在太寂寞了。

我看着露丝走向球场,她以为这里只有她一个人,康纳斯先生最近在整理一栋老房子,他在房子里找到一本诗集,恰好露丝最近迷上了写诗,此时露丝手上紧抱着这本诗集。

她大老远就看到雷站了起来。

“嗨,露丝·康纳斯!”他一面大叫,一面挥舞着手臂。

露丝看着他,脑海中马上蹦出这个男孩的名字:雷·辛格。但除此之外,她所知有限。虽然她听到谣言说警察曾找过他,但康纳斯先生说:“没有哪个小孩会作出这种事。”露丝相信父亲的话,因此,她朝着雷走过来。

“我准备了一些热茶,放在保温壶里。”雷说,我在天堂里替他脸红,他讲起《奥赛罗》头头是道,但现在却表现得像个笨蛋。

“不了,谢谢你。”露丝说,她站到他旁边,但显然比平常多保持一段距离,她的指尖紧压着诗集破旧的封面。

“那天你和苏茜在礼堂后台说话时,我也在场。”雷说,他把保温壶递给她,她没有靠过去,也没有做出任何反应。

“苏茜·沙蒙。”他说得更明确一点。

“我知道你说的是谁。”她说。

“你要参加她的悼念仪式吗?”

“我不知道有个悼念仪式。”

“我想我不会去。”

我目不转睛地盯着他的双唇,天气太冷,他的唇色比平常要红,露丝向前走了一步。

“你要护唇膏吗?”露丝问道。

雷把羊毛手套举到唇边,手套轻轻擦过曾吻过我的双唇。露丝把手伸到双排扣外套口袋里摸索,摸出一支护唇膏,“拿去,”她说,“我有很多护唇膏,这支给你。”

“太好了,”他说,“最起码你可以坐着陪我等校车来吧?”

他们一起坐在掷铅球区的水泥平台上,现在我又一次看到以前认为不可能发生的事:雷和露丝坐在一起。我觉得他比往常更迷人,他的双眼是深灰色的,我在天堂凝视着他的双眼,毫不犹豫地沉醉其中。

清晨见面成了他们的习惯,雷的父亲去教书时,露丝就装一点威士忌在她爸爸的热水瓶里带到学校;雷的父亲不上班时,他们就喝辛格太太准备的甜茶。早晨很冷,他们都冻得受不了,但两个人似乎都不在乎。

他们谈到在这个小镇上身为外国人的感受,两人一起朗诵露丝诗集里的诗句,还谈到未来的志愿,雷想当医生,露丝则希望成为诗人兼画家。他们讨论班上哪些同学比较奇怪,偷偷地把这些怪人算成一类。有些同学一看就知道是怪人,比方说麦克·贝尔斯,他吸大麻吸得厉害,大家都不明白为什么学校还没把他开除;还有从路易斯安那州来的杰里迈亚,大家误以为他和雷一样是个外国人。有些同学比较看不出来哪里奇怪,比方说讲到甲醛就兴高采烈的亚提,还有腼腆、把运动短裤穿在牛仔裤外的哈利·奥兰德。维琪·克兹也有点奇怪,大家都认为她母亲过世后,维琪表现得还算正常,但露丝曾看到她躺在学校后面植物园的松针上睡觉。有时,他们会谈起我。

“真的好奇怪,”露丝说,“我的意思是,我和苏茜从幼儿园就同班,但一直到在礼堂后台碰面的那一天,我们才注意到对方。”

“她人真的很好,”雷说,他想到我们站在寄物柜旁,他的双唇轻扫过我的双唇,我闭着眼睛微笑,几乎想要逃开。“你想他们会捉到凶手吗?”

“我觉得会。你知道吗,我们离案发现场只有一百码。”

“我知道。”他说。

他们坐在铅球圈的边缘,两人都戴着手套,捧着一杯热茶。玉米地已经成为无人进出的禁地,球场的球若滚进玉米地,只有胆子大的男孩才敢进去捡。那天早晨,太阳升起后投射在干枯的玉米茎之间,但他们却感受不到阳光的温暖。

“这是我在地里找到的。”露丝指指皮手套。

“你想过她吗?”雷问道。

他们再度沉默不语。

“我每时每刻都想着她,”露丝说,我觉得一股寒气直下脊背,“有时我觉得她很幸运,你知道吗,我恨这个地方。”

“我也是,”雷说,“但我住过其他地方,这里只是暂时受罪,不是永远的落脚地。”

“难道你是说……”

“她上了天堂。当然,得假设你相信有天堂这回事。”

“你不相信吗?”

“我不认为有天堂,不,我不相信。”

“我相信,”露丝说,“我不是指快快乐乐、小天使在其间飞翔之类的废话,但我的确相信有天堂。”

“她快乐吗?”

“她上了天堂,不是吗?”

“但这代表什么呢?”

甜茶早已变冷,第一节课的上课铃声也已响起,露丝对着茶杯笑笑说:“嗯,就像我爸说的,这表示她已经离开了这个鬼地方。”

探究她深沉的内心世界

爸爸敲响雷·辛格家的大门,当雷的妈妈卢安娜打开门,爸爸不由得有些发蒙,这倒不是因为她没有马上表示欢迎,她本来就不是个热络的人,让爸爸吓一跳的是她深色的皮肤和灰色的双眸。她开门之后稍微往后退了一步,爸爸觉得很奇怪,一时有点不知所措。

他曾听警察说她冷漠、势利、傲慢、古怪,因此,他想象她就是如此。

“请进,请坐。”他一报上姓名,她马上请他进来。一听到沙蒙二字,她马上张开微合的双眼,他看着她黝黑的双眼,真想借此探究她深沉的内心世界。

她带着他走进狭小的客厅,他几乎绊了一跤,客厅地上到处是书脊朝上的书籍,墙上还有三排深层的书柜。她穿着黄色的印度纱丽,下身是金色丝织的七分裤,赤裸着双脚。她慢慢地走过满墙的书柜,停在沙发旁问道:“喝点什么吗?”他点点头。

“热的还是冷的?”

“热的。”

她转身走进一个他看不到的房间,他在褐色格子布的沙发上坐了下来,沙发对面有好几扇窗户,窗户上垂挂着长长的棉布窗帘,外面耀眼的阳光很难透进来。他忽然觉得很温暖,几乎忘了今天早上为什么再三查证辛格家的地址。

过了一会儿,正当爸爸想着他好累,等一下还要去干洗店帮妈妈拿几件早就该拿的衣服时,辛格太太端了茶回到客厅,她把茶盘摆在爸爸面前的地毯上。

“对不起,我们没有太多家具,辛格博士还在争取终身教职。”

她走到隔壁房间,拿了一个紫色的靠枕,她把靠枕放在地上,面对他坐了下来。

“辛格博士是位教授?”虽然他已经了解到不少情况,他依然明知故问,这个美丽的女子和她摆设简单的家,让他感到有一种奇妙的惬意。

“是的,”她边说边倒茶,客厅里安静无声。她拿起茶杯递给他,他伸手接过茶杯,她说:“您女儿遭到谋杀的那一天,雷和他爸爸在一起。”

他真想一头倒在她的怀里。

“您一定是为了此事而来。”她继续说。

“是的,”他说,“我想和雷谈谈。”

“他这会儿还在学校,”她说,“你知道的。”她缩起双腿斜坐在地上,她的脚指甲很长,没有上指甲油,双脚的表皮因长年跳舞变得粗糙。

“我只想过来告诉你们,我绝对无意伤害他。”爸爸说。我从来没见过他像现在这样,他讲得非常小心,字字听来像是如释重负,与此同时,他盯着她蜷曲在暗褐色地毯上的双腿,一小圈微弱的阳光透过窗帘洒落在她的右颊,他不禁看呆了。

“他没做错什么,不过是喜欢上你的女儿。唉,说来算是小男孩的一片痴心。不过这整件事情依然让人难过。”

雷的母亲有许多年轻的仰慕者,送报的少年经常骑着自行车停在辛格家附近,希望辛格太太听到报纸重重落在门前的声音会走出来看看,说不定她会探个头,甚至挥挥手。她不笑也没关系,她在外面本来就极少露出笑容,她最迷人的是双眸以及舞者般的姿态,她每一个微小的动作似乎都经过仔细思量。

警方上门询问案情时,一行人走进光线阴暗的客厅,以为凶手就在屋内。但雷还没有出现在楼梯顶上,卢安娜已让众人晕头转向,大家甚至坐在丝绸抱枕上一起喝茶。

警方以为她会和其他美丽女子一样喋喋不休,说些言不及意的废话,但她一派从容优雅,反而是警方越来越坐立不安。警方询问雷时,她挺直身子,安静地站在窗户旁。

“我很高兴苏茜有个像雷这样的好男孩喜欢她,”爸爸说,“谢谢你儿子对我女儿的青睐。”

她抿嘴微微一笑。

“他写了一封情书给她。”他说。

“我知道。”

“唉,如果我早知道会发生这种事情,我也会写封信给苏茜,”他说,“最起码我可以在苏茜在世的最后一天,告诉她我爱她。”

“是啊。”

“但你儿子却做到了。”

“没错。”

他们沉默地注视了彼此一会儿。

“你一定把警方逼得发疯了。”他笑笑说,他不是对着她笑,而是有点像是对着自己苦笑。

“他们来这里指控我儿子是凶手,”她说,“我不在乎他们对我有何观感。”

“我想雷这一阵子一定不好过。”爸爸说。

“请不要说这种话,”她严肃地说,边说边把杯子放回茶盘上,“你没有必要同情雷或是我们。”

爸爸想说些什么辩解一下。

她挥挥手说:“你失去了女儿,来找我们一定有你的理由,这点我能谅解。除此之外,请你什么也别说,也别试着了解我们怎么过日子。”

“我无意冒犯你,”他说,“我只想……”

她再度挥挥手。

“雷再过二十分钟就到家,我会先和他谈谈,让他有些心理准备,然后你可以和他聊聊苏茜的事。”

“我说了什么吗?”

“我们没有太多家具,我觉得这样还不错,这样一来,哪天我们想离开这里,马上就可以打包上路。”

“我希望你们留下来。”爸爸说,他这么说部分是出自礼貌。他从小就受到礼貌的家教,他也用同样的方式来教育我们。但除了礼貌之外,他也希望有机会多了解这个女人,她看似冷若冰霜,但或许这只是表相,说不定她不像表面上这么铁石心肠。

“你太客气了,”她说,“我们才刚认识,根本就不熟。我们一起等雷吧。”

爸爸离家时,妈妈和琳茜正吵得不可开交。妈妈叫琳茜和她一起到女子青年会馆游泳,琳茜想都不想就扯着嗓子大喊:“我情愿死也不要去!”爸爸看着妈妈先是面无血色地站在原地,然后泪流满面,跑回他们的卧室,关起门来放声痛哭。他悄悄地把笔记本放进夹克口袋,拿起挂在后门门边的车钥匙,悄悄地溜出家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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