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股诡异沉闷的气息

她弯着身子爬进去,小心翼翼地顺着墙壁往下移,她找到一个立足点,在离地面几英尺时,她不得不跳下来,落在满是玻璃碎片的水泥地上。

地下室看起来很整齐,和我家的地下室大不相同。我家的地下室堆满了写着“复活节彩色蛋和绿草”、“圣诞节灯泡/装饰品”的纸箱,爸爸为这些放满节庆用品的纸箱做了一个木架,但纸箱依然堆在地上。

冷空气从外面吹进来,冷风灌进她的脖子,拥着她跨过地上闪闪发光的半圈碎玻璃,进入地下室的深处。她看到哈维先生的安乐椅和旁边的小桌子,也看到金属架上那个闪耀着数字的大闹钟。我想把琳茜引向天花板上的通道,让她看到通道里的小动物骨头,但我也知道虽然琳茜画得出苍蝇眼睛的构造,在伯特先生的生物课上也表现得非常杰出,但如果看到骨头,她一定会以为那是我的遗骨,因此,我还是庆幸她没有发现那些骨头。

尽管我无法现身,无法说话,她也没有感觉到我的推拉和指引,琳茜,独自一个人待在地下室里,依然感觉到不安。阴暗、寒冷的地下室里弥漫着某种气息,令她忍不住打了寒颤。

她站在离破碎的玻璃窗只有几英尺的地方,但不管发生什么事,她只能继续前进,不能回头。她拼命告诉自己无论如何都必须保持冷静,专心搜寻线索,但在那一刻,她想到了塞谬尔,他八成以为跑到终点就会看到她,因此,他会继续跑回学校等她。他在学校等不到她,就会起疑心,但他大概以为她先去冲个热水澡,于是他也决定去冲个澡,然后再等等看。但是他会等多久呢?她看看通往一楼的楼梯,然后小心翼翼地走上楼,她真希望塞谬尔也在这里,亦步亦趋地跟着她,有他在身旁,她才不会感到这么孤单。但她刻意瞒着他,也没有告诉任何人,她的举动已超越了法律界线,甚至称得上犯法,这点她非常清楚。

如果被逮到的话,她就说她需要透透气,所以才会上楼。她一步步爬上楼梯,鞋尖夹带着一些细白的粉末,但她却没有注意到。

她扭开门把,走到一楼,从刚才到现在只过了五分钟,她还有四十分钟,最起码她是这么想。微弱的光线透过紧闭的百叶窗照进来,室内一片朦胧。她站在和我家隔间一模一样的房子里,再度感到犹豫。忽然间,她听到晚报“啪”的一声摔在门口,送报的男孩骑着自行车经过门口,丢下报纸之后顺便按了一下车铃。

琳茜告诉自己她已经进到屋里,只要好好找,说不定能找到她想要的东西。她只要把东西像奖杯一样拿回家给爸爸,从此便可以摆脱我的阴影。琳茜向来争强好胜,即使我们已经阴阳相隔,她依然想胜过我。她看到大门口深绿与灰色相间的石板地,我家也有同样的石板地,她记得小时候跟在我后面爬,她还是小婴儿,我才刚学会走路。她看到我摇摇晃晃、快快乐乐地走到隔壁房间,她记得自己特别想跟上去,也记得我在客厅嘲笑她,她被激得跨出了人生的第一步。

哈维先生家比我家空旷多了,地上没有地毯,室内感觉比外面还冷。她经过石板地走进隔壁的房间,这个房间在我家是客厅,房里的松木地板擦得闪闪发光,她的脚步声在空旷的前厅中激起回音,她走到哪里,回音就跟到哪里。

回忆如潮水般涌上心头,她不能不想,每一件却都是痛苦的回忆。巴克利骑在我的肩膀上,姐弟俩摇摇晃晃地走下楼;我手里拿着闪亮的银星,在妈妈的扶持下,把星星放到圣诞树顶端,她站在一旁观看,忌妒我够得到圣诞树;我从二楼楼梯扶手上滑下来,鼓动她和我一起滑;我们姐妹俩吃完晚饭之后,撒着娇哀求爸爸讲故事;“假日”叫个不停,我们全家跟着它跑。还有在生日与节庆场合及放学以后,我们被拉去照相,脸上没完没了地露出不自然的笑容,笑得脸都僵了。我们穿着一模一样的天鹅绒或是方格裙装,手里拿着绒毛兔和上了色的复活节鸡蛋,脚上的皮鞋有条带子,带扣非常硬。妈妈试图对准焦距,我们尽可能保持微笑,照片洗出来总是模模糊糊,我们的眼睛上有明亮的红点。琳茜保留了这些物品,但没有一件东西能留下拍照前后的时刻。我们在家里玩耍或是争抢玩具,没有任何一样物品能捕捉这些属于我们姐妹的时刻。

她忽然看到我的背影晃过隔壁房间,这里在我家是餐厅,在哈维家则是他搭造玩具屋的地方。我像小时候一样,总是跑在她前面。

她快步赶上我。

她跟着我跑过楼下的房间,虽然她为了加入球队接受了严格训练,跑到大门前厅时,她已然上气不接下气,觉得头晕目眩。

以前我们常在公交车站看到一个年纪比我们大一倍的男孩子,我想起妈妈常指着他对我们说:“他不知道自己很有力气,你们碰到他要小心一点。”你对他和颜悦色,他就给你一个大大的拥抱,他一脸可怜、憨厚的微笑,仿佛希望你也抱抱他。有一次,他把一个叫做黛芬妮的小女孩抱起来,他抱得非常紧,突然间一放手,小女孩就重重地摔到地上,在那之后,我们就没有在学校里看见过他。据说他被送到另一个学校,大家也没有再提起他。此时,我在阴阳界用力地推挤,希望能让琳茜注意到我,我忽然意识到,我这么想帮她,说不定反倒会伤了她。

琳茜走到前厅的楼梯旁,在楼梯上坐了下来,她闭上眼睛稳住呼吸,心里疑惑自己为什么要闯进哈维先生家。她觉得四周弥漫着一股诡异沉闷的气息,她陷在里面,好像是一只被困在蜘蛛网中的苍蝇,周围尽是丝绸般的绵密蛛网。她知道爸爸在某种力量的驱使下跑进玉米地,现在这股力量正逐渐向她逼近。她本来希望帮爸爸找到一些线索,有了证据,爸爸就能重拾往日对她的亲密,爸爸的侦查有了方向,也可以理直气壮地找赖恩理论。但此时此刻,她却好像看着自己跟着爸爸掉进无底的深渊。

我就死在这个地洞里

她还有二十分钟。

在哈维先生家里,琳茜是惟一活生生的人,但她却不孤单,除了我之外,她还有其他同伴。哈维先生在这里策划了多起谋杀案,屋里除了我之外,还留有其他女孩的阴魂。现在趁琳茜在场,都一一显现在我面前。我站在天堂,一个个叫出她们的名字:

贾姬·梅尔,特拉华州,一九六七年,十三岁。

随着贾姬的身影,我看到一把翻倒在地上的椅子,椅子的底部朝上,她蜷曲着倒卧在椅子旁边,身上只有一件破烂的T恤,靠近头部的地上有着一小摊鲜血。

弗萝拉·赫南迪兹,特拉华州,一九六三年,八岁。

他只想碰碰她,但她却大声尖叫,八岁的她个子很小,人们后来找到她左脚的袜子和鞋子,尸体却遍寻不获。她的尸骨被埋在一栋老旧公寓的地下室里。

莉雅·福克斯,德拉瓦州,一九六九年,十二岁。

他和莉雅躺在一个公路路桥下,他在一张带套沙发上悄悄地杀了她。桥上来往的车声令他昏昏欲睡,他不知不觉地伏在她的尸体上睡着了。十个钟头之后,有个流浪汉敲敲他用废弃门板搭盖的小屋,他才猛然惊醒,匆匆收拾随身物品和莉雅的尸体之后逃逸。

苏菲·西契逖,宾夕法尼亚州,一九六年,四十九岁。

苏菲是他的房东,她把二楼隔成两间,其中一间分租给他。他喜欢墙上半圆形的窗户,房租也便宜,但她太喜欢谈她儿子,还坚持朗诵一本十四行诗集中的诗歌给他听。他到她那间房里和她做爱,她一开口唠叨,他就敲碎她的头盖骨,然后把尸体丢进附近的小溪里。

丽迪亚·约翰森,宾州巴克郡,一九六年,六岁。

他在采石场附近的山丘上挖了一个小洞穴,在里面耐心等候,她是年纪最小的受害者。

温蒂·瑞奇,康涅狄格州,一九七一年,十三岁。

温蒂在一个酒吧外面等她爸爸,他在树丛里强暴了她,然后把她勒死。那次他恢复了意识,不像以往一样作案之后昏昏沉沉。他听到说话声,而且声音越来越近,他把温蒂的遗体拉过来,脸部朝向自己,然后轻咬她的耳朵。“喔,老兄,对不起。”他听到有人向他道歉,原来是两个喝醉酒的男人走进树丛方便。

我看到一座座飘浮在空中的坟墓,阵阵冷风迎面吹来,寒气逼人。哈维先生留下了许多纪念品,受害者的灵魂附着在这些充满回忆的物品上,屋子里处处可见飘浮的灵魂,但那天我顾不上多看她们,匆忙回到琳茜身边。

我刚回过神来跟着她,琳茜就起身了。我们一起走上楼梯,她觉得自己好像塞谬尔和霍尔爱看的僵尸片中的主角:眼睛直视着前方,后脚跟着前脚,一步步地往前走。她走进楼上的一个房间,这里在我家是爸妈的卧室,她在房里没有找到任何东西。她在楼上的过厅中转了一圈,还是没发现什么。她走到另一个房间,这个房间在我家是我的卧室,在这里则是哈维先生的卧室。

这个房间里东西最多,她必须尽可能不弄乱屋里的摆设。她把手伸到堆在架子上的毛衣之间摸索,她以为在那种暖和的地方会摸到一把刀、一支枪,或是一只被“假日”咬过的圆珠笔,但却没有摸到任何东西。忽然间,她听到某种声音,她辨别不出那是什么声音,转身继续走向床边。床头灯还亮着,灯下摆着哈维先生的笔记本,她走过去看看,又听到一个声音,但她依然没有理会。车子驶进家门,煞车发出尖锐的声音,有人猛力关上了车门。

她翻阅笔记本,里面有许多梁柱、钻子、塔楼和拱架的钢笔画,她看着各式各样的测量和摘要,这些对她都不具任何意义。她翻到最后一页,终于听到外面传来脚步声,而且离她越来越近。

哈维先生拿出钥匙打开大门时,琳茜看到一张铅笔画出的素描,这幅小小的素描上有个凹下去的地洞,地洞的一旁有个架子,里面有个壁炉,还画出了如何把地洞里的烟雾排送到外面。琳茜看到纸上蜘蛛般的字迹——斯托弗兹玉米地,目光如定住了一般无法移开。我的臂肘被发现之后,新闻报导中曾提到可能的案发现场,若不是读了这篇报导,她也不会知道玉米地的主人叫做斯托弗兹。现在她终于知道我一直想告诉她的事情:我就死在这个地洞里,我在洞中奋力挣扎,放声尖叫,最后还是失去了性命。

她撕下那一页,哈维先生已经走到厨房弄东西吃,他做了一个他最爱吃的肝泥香肠三明治,还洗了一盘青葡萄。听到木板吱吱嘎嘎的声音,他的身子随之僵硬,木板再度作响,他挺直身子,突然醒悟了。

葡萄滚落到地上,他跨出左脚,一脚把葡萄踩得稀烂。琳茜冲到铝制百叶窗边,想办法打开锁得紧紧的窗子。哈维先生一步两级地冲上二楼,琳茜钻出窗外,跳到屋顶上,他冲到二楼过厅,眼看着就要追上她了。琳茜弯起身子从屋顶上滚下去,压破了屋旁的一支排水管,哈维先生冲进卧房时,她已经掉在树丛、杂草和乱七八糟的肥料中。

但她没有受伤,谢天谢地,她没有受伤!幸好她年轻,身手灵活。她摇摇晃晃地站起来,他扑到窗边,正想爬到窗外,却忽然停了下来。他看到她跑向邻家的树丛,背上丝光印制的数字格外醒目:5!5!5!

原来是穿着球衣的琳茜·沙蒙啊。

战场上一个人的应变能力最快

琳茜回到家时,塞谬尔和爸妈、外婆一起坐在客厅里。

“噢,天啊!”妈妈最先隔着门上的小方格窗看到琳茜,马上大叫起来。

妈妈一打开大门,塞谬尔就冲到妈妈和琳茜之间,琳茜走进家门,看也不看妈妈一眼,甚至不管一跛一跛走过来的爸爸,直接扑到塞谬尔怀里。

“天啊!我的天啊!我的天啊!”妈妈看着琳茜身上的泥土和伤痕,嘴里不住地惊呼。

外婆走过来站到妈妈身边。

塞谬尔把手放在琳茜头上,理顺她的头发。

“你到哪里去了?”

琳茜转头面向爸爸,她刚才非常激动,现在看起来比较镇定,却虚弱了不少,整个人似乎小了一号。那天我脑海中只有一个念头:谢天谢地她没事。

“爸?”

“怎么了,小宝贝?”

“我真的去了,我闯进他家了。”她微微发抖,拼命控制自己不要哭。

妈妈忽然大声说:“你说你做了什么?”

但琳茜依然不看她,她始终都没有看妈妈一眼。

“我帮你找到这个,我想可能挺重要。”

她把素描揉成一团,紧紧地握在手里。手里握着东西跳下来比较危险,但她依然完成了使命。

爸爸忽然想到当天稍早曾读到的一句话,他凝视着琳茜的双眼,大声地说出这句话:

“战场上,一个人的应变能力最快。”

琳茜把素描交给爸爸。

“我去接巴克利。”妈妈说。

“妈,你难道看都不想看一眼吗?”

“我不知道该说什么,你外婆住在我们家,我有好多东西要买,还要烤一只火鸡,大家好像都不知道还有个家要照顾。我们有个家,有个儿子,我要出去了。”

外婆跟着妈妈走向后门,但却无意阻止她出去。

妈妈出门后,琳茜紧紧握住塞谬尔的手,爸爸看着哈维先生蜘蛛般的手迹,心里的想法和琳茜一模一样:苏茜很可能丧生于此。他抬起头来。

“你现在相信我了吗?”他问琳茜。

“是的,爸爸。”

爸爸心想真是谢天谢地,随即起身想去打个电话。

“爸,”琳茜又说。

“什么事?”

“我想他看到我了。”

另一个被他杀害的女孩

上天保佑,我妹妹那天没事,这真是老天爷的最佳赠礼。我从天堂广场的大阳台走回家,一想到爸爸、妈妈、巴克利和塞谬尔可能失去她,不禁害怕得全身发抖,更何况,我很自私,我希望她为了我留在人间。

弗妮从餐厅走向我,我几乎连头都不敢抬。

“苏茜,”她说,“我有一件事要告诉你。”

她把我带到老式的街灯下,然后将我领到暗处。在黑暗中,她递给我一张折成四折的纸。

“等你坚强一点再摊开来看看,到那里走走。”

两天之后,我照着弗妮的地图走到一处田野,我时常经过这里,虽然觉得风景很漂亮,但却从没有过去瞧瞧。地图上用虚线标示出路径,我紧张地在田间成排的小麦中寻找记号,忽然间,我看到它就在我面前。我侧身于麦梗之间,慢慢地走向它,我手中的地图渐渐消失无踪。

我看到一棵树龄悠久、优雅美丽的橄榄树竖立在眼前。

太阳高挂在空中,橄榄树前有块空地。我等了一会儿,不久就看到另一边的麦田起了波动,有人穿过麦田向这里走来。

以她的年纪,她的个子算是瘦小,就像她还在世时一样。她穿了一件棉布连衣裙,裙边和袖口有点磨损。

她停下来,我们瞪着对方。

“我差不多每天都来这里,”她说,“我喜欢听这些声音。”

我这才发现四周都是沙沙的声音,小麦在风中摇曳,彼此摩擦,飒飒作响。

“你认识弗妮吗?”

小女孩神情严肃地点点头。

“来这里的地图是她给我的。”

“这么说,你一定准备好了。”她说。这里是她的天堂,她可以随心所欲,想做什么就做什么。我坐在树下的草地上,看着她快速地旋转,裙摆飞扬,舞成一个小圆圈。

转完圈圈之后,她走向我,上气不接下气地坐在我旁边,“我叫弗萝拉·赫南迪兹,”她说,“你叫什么名字?”

我告诉她我的名字,然后忍不住哭了出来,我终于认识了另一个被他杀害的女孩。

“其他人很快就会过来。”她说。

弗萝拉再度转圈飞舞,其他小女孩和女人穿过麦田,从不同方向走来。我们彼此诉说悲惨的遭遇,每人都把满肚子的心事说出来。我每说一次,心里的悲伤就减轻一点点。我也告诉她们我家出了什么事,凡人的悲伤是真实的,凡间每天都会发生令人惊恐的事情。悲伤就像花朵或是阳光一样,想藏也藏不住。

女人和小孩总是处在最差的境况

刚开始他们母子没有被人逮到,这是他母亲最快乐的时刻。她带着他躲到商店外的角落,一面向儿子展示偷到的东西,一面笑得浑身发颤。乔治·哈维一面跟着笑,一面等待时机,母亲忙着清点最新战利品的时候,说不定他能趁机抱抱她。

对他们母子而言,下午从父亲身边溜出来,开车到隔壁镇上买食物和杂货是个解脱。他们非常穷,仅靠收集破铜烂铁和旧瓶子来赚钱。收了破烂之后,母子二人合力把瓶瓶罐罐搬到老哈维先生的旧卡车上,开车到镇上换钱。

母子二人第一次被逮到时,收银台的小姐对他们相当客气,“有多少钱,就拿走多少东西,剩下的原封不动留在柜台上就行。”店员小姐轻松地说,还向八岁的乔治·哈维眨眨眼睛。母亲从口袋里拿出一瓶阿司匹林,把药瓶放在柜台上时,她看起来简直无地自容了,哈维先生不禁想起父亲经常斥责母亲说:“你比我们儿子好不到哪里去。”

从此之后,哈维先生就非常怕被逮到。一想到被人识破,他的胃部就像碗里被搅拌的鸡蛋一样翻腾,非常不舒服。只要看到有人一脸严肃、眼神犀利地朝他们走来,他就知道那是个已经看到母亲偷东西的店员。

母亲后来把偷到的东西交给他,让他藏在衣服里,因为母亲这样交代,他也就这样照办了。母子两人成功地溜到外面,坐进车里之后,她放声大笑,双手猛力地敲打方向盘,还说哈维是她亲爱的小同谋。车里顿时充满她狂放的笑声,还有她那不可捉摸的爱。不久之后,母亲就会转而注意路边闪闪发光的东西,她会拉着他一起过去把这个“发财的机会”看个究竟;而在那短暂的一刻,在母亲的笑声中,他心中确实了无牵挂,内心充满温暖,感到非常自由自在。

他记得母子二人第一次长途旅行时母亲对他的教导,当时他们正开车在得克萨斯州乡间行进。看到路旁有个白色的木头十字架,底部摆了一堆花,有的新鲜娇艳,有的已经枯萎,他的眼睛马上被五颜六色的色彩所吸引。

“你不要光看死人和坟墓,眼界放宽一些。”母亲说,“有时候从他们身边拿走些可爱的小东西也没什么大不了。”

即使在那时,他已感觉到他们的所作所为是错的。他们下车走到十字架旁,母亲的眼睛变成两个黑点,他看了就知道她正在专心搜寻。她找到两个坠饰,一个是心形,另一个是眼睛的形状,她拿起来给儿子看。

“不知道你爸爸觉得这些有没有用,但是我们可以收藏起来,这事你知我知。”

母亲藏了一大堆宝贝,从来没有拿给父亲看。

“你要心形还是眼形的坠饰?”

“眼形的。”他说。

“我看这些玫瑰花还很新鲜,我们可以摆在车里。”

那时他父亲在德州的一个地方打零工,靠双手拆卸木板。那天他和母亲未能赶回父亲工作的地方,只好在卡车里过夜。

他和母亲像往常一样弯着身子挤在一起,卡车变成一个凑合的小窝。他母亲像咬毛毯的小狗一样静不下来,在座位上不停地动来动去。乔治·哈维从以往的经验中得知,他最好乖乖听话,母亲叫他移到哪里,他就移到哪里。除非母亲找到一个舒服的睡姿,不然他也无法安睡。

睡到半夜,他正梦见公共图书馆图画书里的舒适宫殿,忽然有人猛敲车顶,他和母亲吓得马上坐起来。车外站着三个男人,他们隔着车窗往里看,乔治·哈维很熟悉这样的眼神,有时父亲喝得酩酊大醉,眼神也是同样恍惚。此时男人们不但喝醉酒,还虎视眈眈地盯着他母亲,完全无视他的存在。

他知道绝不可以出声求救。

“不要说话,他们的目标不是你。”她对他耳语。他们身上盖着老旧的毛毯,他缩在毛毯下冷得发抖。

其中一个男人站到卡车前,其他二人猛敲卡车车顶的两侧,边笑边吐舌头。

他母亲拼命摇头,但这只惹得男人们更加激动。站在车前的男人用臀部来回蹭车头,另外两人笑得前仰后合。

“等一下我会慢慢移到车门口,”他母亲轻声说,“假装准备走出车外,等我一说‘好’,你马上到前边去摸出钥匙,发动引擎。”

他知道母亲的指示非常重要,这么说无异表示她很需要他。虽然母亲强装镇定,但声音却像金属一样坚定,那金属声冲破了她的恐惧。

她对男人们露出微笑,他们兴奋得大叫,身体却松懈了下来。她用臂肘悄悄地把排挡杆推到位,然后镇定地说:“好。”乔治·哈维马上伸手扭动车钥匙,卡车的老引擎在隆隆巨响中开始运转。

男人们的表情顿时起了变化,原本一脸猎物到手的快乐,现在看到女人倒车,三个人都满脸疑惑。她一面换挡,一面对儿子大喊:“趴下!”卡车猛然撞上站在几英尺之外的男人,哈维蜷伏在车里,清楚地感觉到车子的冲击力。男人被撞得飞到车顶,母亲很快再度倒车,把男人甩到地上。

在那个时刻,他清楚地领悟到该怎么生活:不是身为女人或小孩的生活,女人和小孩总是处在最差的境况中。

可能出现的最糟糕的后果

哈维先生看着琳茜跑向邻家的树丛,一颗心怦怦急跳,但他很快就镇定下来。他必须仔细权衡可能出现的最糟糕的后果,然后再决定采取什么行动,他父亲从未教他这么做,这一招是母亲教他的。他发现笔记本被翻过,还被撕掉了一页,他立即检查一下装凶刀的袋子,幸好刀子还在,他带着刀子走到地下室。先前他已经在房子的地基中挖了一个方洞,他把刀子丢进洞中,然后从金属架上取下这些年从受害女性身上取下来的纪念品,他挑出原本嵌在我手镯上的宾州石,把它紧握在手中。“还算幸运。”他把其他小东西放在一条白手帕上,然后把手帕的四角打结,系成一个像流浪汉携带的小包。他趴在地上,把一只手臂伸到地洞里,拼命地往下伸,一直到肩膀抵到洞口。他一只手拿着小包,另一只手在洞里摸索,最后终于摸到地基深处的一个钢筋尖端,工人们在钢筋上浇了水泥做地基,钢筋伸出的尖端已经生锈了。他把装了战利品的小包吊在尖端上,然后从洞中抽出手臂,慢慢地站起来。今年夏天他把一本十四行诗集埋在弗奇镇历史国家公园的树林里,他向来慢慢地湮灭证据,但现在他却希望证据立即消失。

最多只过了五分钟。他一开始又害怕又生气,然后像每一个家中遭窃的人一样,开始清点大家公认的袖扣、现金、工具等贵重物品。但他知道再拖下去大家就会起疑,必须实时打电话报案。

他打起精神,踱了几步,迅速调整一下呼吸,等电话接通时,他已能装出紧张的声音。

“有小偷闯进我家,我想请警察过来看看。”他对接线生说。心里一面想着该如何对警察讲他编的故事,一面盘算他最快什么时候能离开这里,以及他该带走些什么东西。

爸爸打电话到警察局,特别指定要找赖恩·费奈蒙说话。但局里的人找不到费奈蒙,警方告诉爸爸他们已经派了两名警察前往调查。哈维先生出来开门,警察看到他气得眼含泪光,虽然警察有点不齿一个大男人当众落泪,但他们觉得哈维先生在这种情况下的反应,似乎没有什么不妥。

虽说广播电台透露了琳茜手上那张素描的内容,但令警方印象更深的却是哈维先生对此事的态度。他主动让警察到他家搜查,看上去非常同情沙蒙一家的遭遇。

警察实在不想干扰哈维先生,他们仔细地搜查了他家,除了发现屋主是个非常寂寞的人和二楼一个堆满了漂亮玩具屋的房间之外,什么也没找到。大家站在二楼放了玩具屋的房间里闲聊,随口问哈维先生花了多长时间搭建这些玩具屋。

警方后来说他们一提到玩具屋,哈维先生马上变得非常友善。他走进卧房拿笔记本,完全没有提到其中少了一页,他热情地展示玩具屋的草图,警察注意到他越说越兴奋,听了一会儿之后,警察小心翼翼地提出下一个问题。

“哈维先生,”一位警察说,“我们想请你到局里去一趟,好让我们做进一步的侦讯。你当然有权请律师一起过来,但是……”

哈维先生打断警察的话:“在这里问就可以了,我愿意回答所有问题。虽然我是受害的一方,但我不打算起诉那个可怜的女孩。”

“那个闯进你家的女孩,”另一个警察说,“她确实拿了一样东西。她拿到一张画了玉米地的素描,地里还有某个建筑物……”

警察后来告诉费奈蒙说,哈维先生说得头头是道,令人不得不相信他。他提出一个极为完美的解释,完美到警察丝毫没有起疑。警方本来就没有把他当成凶手,也就是因为如此,警方对他毫无戒心。

“唉,这个可怜的女孩。”他边说边把手指放到紧闭的双唇上,转身拿起笔记本,他把笔记本一页页翻给警察看,最后翻到的一张与被琳茜拿走的素描看上去很相像。

“就是这一张,你们说的那张素描很像这一张,对不对?”警察现在变成了听众,不由自主地点点头。“我只想了解事情是怎么发生的,”哈维先生坦率地说,“我承认我没办法不想这件可怕的悲剧,我和这里的每个人都一样,我们都想当时能够阻止这个悲剧就好了。为什么大家没听到任何声音,看出什么不对?我是说,那个女孩一定大声尖叫了。”

“好,请看这里,”他拿起铅笔指着素描对两位警察说,“恕我直言,但根据建筑原理,再加上大家说玉米地里发现大量血迹,发现血迹的地方又非常隐密,我推断或许……”他注视着两位警察,偷偷地观察他们的眼神,两位警察听得很仔细,事实上,他们迫不及待想听他怎么说。警方毫无线索,找不到尸体,也没有任何证据,说不定这个奇怪的男人能提供一个可行的侦查方向。“我推断凶手说不定在地里挖了一个类似地洞的洞穴,我承认我越想越多,到后来甚至像画玩具屋的草图一样,画出地洞里的一些细节,比如壁炉、木架等等。嗯,这只是我的习惯。”他停了一会儿说,“我时间很充裕。”

“你觉得你的推论正确吗?”其中一个警察问道。

“我一直觉得我掌握到一些苗头。”

“你为什么没有打电话给我们呢?”

“我没办法让他们的女儿死而复生。更何况,费奈蒙警探上次来找我时,我说我怀疑艾里斯家的男孩和此事有关,结果却是我大错特错了,我不想再提出任何业余观点干扰你们办案。”

警察临走前向哈维先生道歉,他们说费奈蒙警探明天会再打电话给他,大概再确定一下今天记录的搜查情况。警察看了笔记本,听了哈维先生关于玉米地的推论,这些都显示哈维先生是个奉公守法的老百姓,即使他被怀疑犯了罪。警察记下我妹妹从地下室闯入,然后从卧室窗户逃走的路线,他们和哈维先生讨论了家里的损失,哈维先生说他愿意自己负担所有损失,他还强调沙蒙先生几个月前在玉米地里表现出来的伤心过头,现在这个可怜女孩的妹妹似乎也受到了父亲的影响。

妈妈暂时远离了自己破碎的心

我知道这件事情让我家倒霉,却只能眼看着家里陷入困境,眼看着逮到哈维先生的机会变得十分渺茫。

妈妈到奈特家接巴克利之后,便在三十号公路的一个杂货店旁打付费电话给赖恩,请他到杂货店附近的购物中心和她碰面。他挂了电话立刻出门,倒车出去时,屋里电话铃声大作,但他却没有听到。车里俨然是个隐密的小天地,他边开车边想我妈妈,他明知这么做不对,却无法抗拒她的召唤。他曾想理智地分析为什么拒绝不了她,但理智却维持不了多久,所有可能的解释很快就被抛在脑后。

杂货店离购物中心很近,妈妈开车过去,过不了多久就到了。她牵着巴克利的手走过几道玻璃门,来到购物中心的儿童游乐区。父母亲买东西时,可以把小孩暂时留在这里玩耍。

巴克利乐不可支,“啊,游乐区,我可以在这里玩吗?”他边说边看着同龄的小孩子在堆满器械的活动场里跳来跳去,还有人在铺了橡胶垫的地上翻跟斗。

“你真的想在这里玩吗,乖乖?”妈妈问他。

“就是就是。”他说。

她做出慈母般让步的样子说:“好吧。”

他听了马上冲向红色的金属滑梯。

“要乖哟。”她在他背后大喊,她以前从不留他一个人在游乐区里玩。

她把名字留给游乐区的管理员,同时告诉管理员她在楼下的百货店买东西。

哈维先生对警方大谈他的推论时,妈妈在一家卖些乱七八糟东西的商店里闲逛。过了一会儿,她感到有人轻拍她的肩膀,她如释重负地回头,却只看到赖恩·费奈蒙走出商店的背影。她穿过在黑暗中发光的面具、黑色的塑料球、毛茸茸的小精灵钥匙圈和一个微笑的骷髅头,跟着赖恩走到店外。

他没有回头,她继续跟着他走,刚开始有点兴奋,越走却越心烦。行进之间她有足够的时间思考,但她却不愿多想。

她终于看到他打开一道白色的门,门嵌在墙上,她以前从来没有注意到这里有一扇门。

前方阴暗走道的顶上传来阵阵噪音,由此判断,她知道赖恩带她走进了购物中心的空气过滤中心或是放置抽水机的地方。她不在乎自己在哪里,四下一片黑暗,让她觉得好像置身于自己的心房。她忽然想到一幅在医生办公室看到的图片,图片在眼前不断扩张,她还看到爸爸穿着棉布长袍、黑色袜子坐在诊断桌的一侧,医生正向他们解释心脏衰竭的危险性。她的思绪一片混乱,忍不住想放声痛哭,却忽然发现自己已经接近走道尽头。走道通往一个三层楼高的大房间,房间里有好几个巨大的金属高塔和圆筒,上面插了很多乱七八糟的小灯泡,有规律的震动声在屋内回荡。气泵把购物中心的空气排到室外,然后把新鲜空气输送进来,发出震耳欲聋的声响。她停下来想听听还有什么声音,但除了机器运转的声音之外,她什么也听不到。

我比她先看到赖恩,他独自站在几近黑暗的室内对她凝视了片刻,希望能从那对迷蒙的大眼睛里看出她想要什么。虽然心里觉得对不起我爸爸、我的家人,但他依然不由自主地陷入这双眼眸之中。他真想告诉她:“艾比盖尔,我愿意永远沉溺在你的眼神中。”但他知道自己无权这么说。

妈妈眯起眼睛在交错的金属机件之间辨识东西,渐渐看出了一个个轮廓。有那么短暂的一刻,我感觉到妈妈只想待在这里,虽然这是个陌生的环境,但只要大家都找不到她,就足以带给她平静。

若不是赖恩伸出手,用指尖触碰妈妈的手指的话,说不定我可以单独和妈妈共享这一刻,妈妈也可以暂时脱离身为沙蒙太太的生活。

可惜赖恩碰了妈妈,她转过身来,却似乎对他视而不见。

他理解她为什么如此心不在焉。

我在天堂广场的阳台上看着他们,我感到头晕目眩,呼吸也越来越急促。妈妈抓紧赖恩的头发,他一手揽住她纤细的腰身,把她越拉越近。我看着他们两人,心想妈妈永远不会知道就在这个时候,谋杀我的凶手正把两位警察送出他家大门。

赖恩轻吻妈妈的脖子和胸部,我可以感觉到他的吻像小老鼠的脚步一样细碎,像坠落的花瓣一样轻盈,神奇中带着一丝毁灭的决绝。赖恩的亲吻有如耳语一般,带着她远离我,远离她的家人,远离她心中的悲伤。她任由自己的肉体摆布。

赖恩牵起妈妈的手,把她带离墙边,走进金属输送管之间,头上隆隆的机器声伴着回音,一片嘈杂。就在这个时候,哈维先生开始收拾行装;小弟在游乐区结识了一个玩呼拉圈的小女孩;琳茜和塞谬尔并排躺在她的床上,两人衣着整齐,心里却非常紧张;外婆在空荡荡的客厅里一口气灌下三杯烈酒;爸爸则看着电话发呆。

妈妈急切地拉起赖恩的外套和衬衫,他也顺势帮忙。他看着她扯着身上的衣物,先脱掉毛衣,然后脱下宽大的连衣裙和套头棉衫,最后身上只剩下内裤和紧身内衣。他目不转睛地看着她。

塞谬尔亲吻琳茜的颈背,她身上有肥皂和消炎药膏的味道,就在那一刻,他已下定决心永远不离开她。

赖恩想说些什么,我知道妈妈已注意到他想开口,她闭上双眼,关闭了外部世界,但她心中却发出阵阵强烈的呼喊。她睁开双眼看着他,他安静了下来,嘴巴闭得紧紧地。她把紧身内衣从头上脱下来,内裤也缓缓地落在地上。那样一副完美的躯体,我是永远不会拥有了。她的肌肤如月光般清澈,双眼如大海般深邃,但内心却是一片空白。她已经迷失了自己,在无尽的悲伤中,她只能自我放纵。

哈维先生最后一次关上他家的大门,自此再也不回头;妈妈忘情于最原始的欲望中,在情人怜悯的怀抱中,她暂时远离了自己破碎的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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