满园的紫色,一个个娇媚的精灵在微风的吹拂下轻轻地点着头,一片片的,远远地看上去,就像是从未被人发现,还没有来得及被商业腐蚀的油画。月光下,可以隐约地看到整个花田的中间有一条微微闪着光亮的银带,那是一条小溪,溪水清澈,急而不紊地流淌着,偶尔遇到拦路的卵石,发出哗哗的击打声。我按下车窗,深吸一口气,花香,水香,还有一种泥土所散发出来的清香,一股脑全都吸到鼻子里,在身体里面由头部流淌到脚,就像洗刷了所有的不幸一般,整个人都感到很舒服,圣洁。

“这是薰衣草吗?”我对花朵没有什么研究,大体上只记得像这样一片一片的紫色,通常情况下都是薰衣草田。

“不,薰衣草的味道要更浓烈些,这些是北地鸢尾花。这种花其实并不适合这种有小溪的土地,所以城堡里的花匠比我这个律师赚的还要多。”

“没想到你对花草也有研究啊!”

“只是兴趣而已,称不上研究。”

“苏格兰有很多这样的有钱人吗?”

“他们并不能说是有钱人这么简单,应该说是贵族,住在苏格兰的贵族要比全世界其他地方的加起来还要多。不过像莱布德斯家这种家史悠久的贵族倒是不多见。”

“他们家很有历史吗?”

“嗯,可以算到威廉大帝的时期,至今快一千年了。”

“既然这么有钱,为什么还要去伦敦经营一家酒吧?”

“可能是爱好吧,他并不是长年待在那里,每年只有春秋两季在那边。说起来彼特生前和他父亲的关系并不好。每年冬天的时候,老先生会到佛罗伦萨去避寒,夏天则会向北到阿伯丁的森林小屋去短住。这其间的几个月里,彼特就会把伦敦的生意交给一个朋友,自己回到城堡居住。”

“他们父子为什么关系这样不好?”

“就是因为伦敦的店,这是在我来当律师之前的事情了,我只知道老先生想要卖掉贝克街的酒吧,而彼特却不肯,由此便一直不和睦。”

“那为何还说他是因为丧父伤心过度才自杀的?”

“到底是亲生父亲,而且这是唯一的解释了。”

“彼特是家中的独子?”

“并非这样,老先生有两个儿子,彼特是次子,但在他还不到五岁的时候,哥哥就得病去世了。”

“所以彼特继承了所有的家产是吗?”

“是,但这是在最后才定下来的。我刚刚到这里接手家族律师事务的时候,发现了老先生的早年遗嘱。”

“早年遗嘱?”

“嗯,遗嘱规定城堡内部的所有家产由长子继承,其他的产业和家族所有存款由彼特继承。但是有一个条件,就是长子必须一辈子都住在城堡里,如果有一天要搬出去,那么所有的财产都由彼特来继承。同样的,彼特也必须遵守规定,一辈子住在这里,如果违规,且彼特没有子嗣的话,那么受益人就会变成管家。很少见吧,有人会留遗产给管家,但听说这里的管家也是世代都在这里工作的。而且这份早年遗嘱在长子去世之后便立刻停止了。”

“停止?不是应该说是废除了吗?”

“不是,停止的意义和废除还是有所差别的。如果整个家族不再有遗嘱留下来的话,那么一旦出现了遗产继承的问题,就会按照这份早年遗嘱执行。可是在老先生去世之前,留下了口头遗嘱,也就是遗言。所以之前的那份便没能启动,所有的家产都按照老先生临终时规定的那样交到了彼特手里。”

“那也就是说如果我和夫人死掉,却没有立遗嘱的话,那么莱布德斯家的所有财产就会由管家继承?”

“是这样的,所以如果你愿意的话,可以现在就立一份遗嘱交给我,这样就可以将早年遗嘱再次封印。”

“说得像神话一样,彼特是否就是为了要‘封印’早年遗嘱,才随便写了现在这份的?”

“开始的时候我也是这样认为的,因为他立遗嘱的时间只有短短的一天。但拿到手并仔细阅读之后,我发现整份遗嘱虽然简短却很缜密,预料到了可能会发生的各种情况,并不像是匆忙之下的产物。如果只是为了避免家产落到管家手里,随便写几个字,比如‘死后遗产全部交由妻子继承’之类的话,也是有法律效应的,把一个陌生人牵扯进来,又订了一系列的规则,这应该是经过了深思熟虑的。”

“今夜会宣读完整的遗嘱吗?”

“会的,如果不出什么意外的话。”

我们在城堡的正门口下车,果然有仆人帮我们泊车,我看到有人穿着黑白色的用人装,肩上扛着一卷蓝色的地毯走出来。用人在最高的台阶上放下地毯轻轻一推,毯子沿着台阶滚下来,正好停在我们的脚边。

“好隆重啊,但为什么不是红色的?”

我站在原地,没敢先踏上地毯,只好扭头问身边的泽多。

“每次有人进门都会用地毯迎接。红色只是给一般客人用的,管家级的人员用绿色的,主人用白色的,皇室或贵族用黄色的,女主人的亲戚和朋友用紫色的,现在的蓝色是用来迎接贵宾的。”

“是说你吗?”

“不,我平时用绿色,蓝色是为了你而铺的。”

“好多讲究啊,那一般的用人或是上门推销保险的呢?”

“一般的用人不许走正门,要从后面的小门进入,推销员或送外卖的人,连最外面的庭院大门也进不来。”

“平时还会有皇室或其他贵族来吗?”

“老先生生前每年的寿辰都有贵族或亲王来祝贺,走吧,我们进去吧。”

踏上蓝色的地毯走在通往城堡的台阶上,我看到大门前几根高耸的石柱已经被常年的雨水冲刷出历史的黄色,但却干净得连一点苔藓或鸽子的粪便都没有,显然这是有人经常清洗的原因。大门是三层的,两层重木包着中间的铁板,门上有简单的链条式机关以便开启和关闭,如果不是有这些,想必几个成年男子合力也很难推动分毫。缓步厅很大,差不多有一家咖啡馆的面积,左右两边的墙角处,分别挂着雨伞和雨披。缓步厅与廊厅之间用一道现代化的电子门隔开,虽说是现代的科学技术,但门的材料依然是使用古色古香的镂空雕花红木,整体上来讲,绝不会破坏古堡的历史风格。进入厅门,看到一个两个篮球场大小的廊厅,四周金色的墙壁把人的脚步声反射出不同的旋律,就像是在炫耀自己昔日的辉煌与华丽。廊厅的举架很高,是直通最顶层的。顶棚是在英式建筑中少见的方形平顶,且没有开天井,上面是一幅顶棚壁画,颜色早已不再鲜艳,却多了一分庄严的意味。从那画上的骑士盔与长剑,我大体上可以猜出是在描述亚瑟王与圣杯的故事。从顶棚与墙壁相交处的浮雕开始,下面一排排的,挂满了数不清的各种颜色的木框,里面所封裱的内容,从最上方的单色肖像油画一直过渡到底排的彩色数码照片,这简直就是一个袖珍版的人类艺术进化史。

“你看,那排用白色木框封裱的,都是这古堡的历代主人,边上紫色的是女主人,另一边绿色的,是管家、医生、律师与花匠。之后左边的一片,都是与古堡主人有关系的皇室贵族。右边的则是一些曾拜访过这里的上流名士。那儿!是你最喜欢的柯南道尔,在他右边那排向下数三位,是阿加莎•克里斯蒂,再下面的那位是辛普森,本地的科学家,麻醉药的发明者。旁边正数第二位,黑白色调的,有少许模糊了,那是伟大的瓦特。可惜没有莎士比亚……”

泽多一一向我介绍着墙上的名人,语气中充满了自豪的味道。可不是,这些家族历史,足够让每一个在这里工作的人感到无上的光荣。

正当我感慨之时,有一个年轻人从楼上走下来,同时伸出手对我说:

“您好,欢迎您的到来,我叫复雷戈•莱布德斯,是这里的管家。”

我原以为这里的管家是一位白发苍苍面容严肃古板的老人,可眼前的这个身材高挑,穿着白西装,高鼻梁,碧色的双眼,扎着金色辫子的英俊男子,看上去要比我和泽多还要年轻。

“幸会,我姓刘。”

“夫人呢?”

泽多显然是与复雷戈已经熟络,所以说起话来并没有客套的敬语。

“夫人在餐厅,吩咐我说等你们一来便先请去用餐,之后再讨论有关遗嘱的问题。”

“好的,你先去吧,我与刘先生随后就到。”

复雷戈离开后,泽多带我向餐厅走去。

“真没想到啊,管家这么年轻。”

泽多接过用人递过来的热毛巾,一边擦手,一边对我解释道:

“其实复雷戈在这里当管家只有四个月的光景。他是老管家桑普的次子,对这里的工作还是在交接学习的阶段。”

“为什么他们也姓莱布德斯?”

“是的,他们世代在这里做管家,妻子也基本上都是这里的女佣,也许最早的时候不是姓莱布德斯的,后来改过来的吧。虽说是管家,但地位和本家没有什么太大的区别。”

“看来这家的主仆关系很好啊。那老管家的长子呢?不用在这里工作吗?”

“老主人是独子,膝下也只有两个儿子,还有一位英年早逝了。家里人丁单薄,家族企业又多,所以不得不在周围亲信中选一些代为管理。桑普的大儿子叫格里,现在在南非那边管理钻石开采。而我,也得到老先生和彼特的信任,帮忙打理一家制药厂。”

“这家族的生意竟然发展到钻石领域了?”

“其实钻石矿很难开采的,一年下来也不会有太大的产量。加工成首饰之后,其中一半出售,一半由自己家族的人佩戴。莱布德斯在大约一百年前还是一个人口兴旺的大家族,可是到了老主人父亲的那一代,经过战争的洗礼后,就只剩下一个人了,顺带一说,莱布德斯家的男人是可以迎娶多个妻子而不触犯法律的,这是这个家族的特权之一。虽然现在人少了,但很多习惯还是留了下来。莱布德斯家在物资上几乎都是自己生产,自给自足的,人才方面也都有其固定的人员,管家就不用说了,像是医生、花匠,都是世代与本家签约的。”

“你这个律师也是吗?”

“算一半吧。上一代的顾问律师是在下的老师,可是一辈子都没有结婚生子,所以死后由我来继续他的工作。”

“还真是一个了不起的家族啊。”

听泽多说,餐厅的位置在三楼,但是像这种古堡形式的建筑,一楼的举架是很高的,可以顶得上中国一般住宅的两倍半,甚至三倍。台阶每一级都很高,我爬起来稍稍有些吃力。在二楼的时候,我们被刚才那位帮忙停车的先生喊住,我见他手里提着我的鸢尾花箱子,刚要上前接过来,却被他的点头礼止住:

“刘先生,请问您的行李是直接拿到房间还是放在仓库里?”

我并不知道我的房间在哪里,或许他知道,但是出于我依然无法习惯这种被人服侍的情况,所以坚持要自己提着它,等吃过饭再自行拿到房间里去。

提着这颇有些重量的家伙上楼,我显得有些吃不消了,只好慢慢地一步一步向上挪。泽多见我执意不肯让他代劳,便继续与我攀谈好分散我的注意力:

“这里是二楼,是厨房、食品仓库、药品仓库,以及下级用人卧室的所在地。主人家是不会到这一层来的。你看,刚才不是有一个大门将楼梯与之隔开吗?”

“这里的主人没有心情好想要下厨的时候吗?”

“四楼是主人卧室区,三楼是餐厅、客房、上级用人及管家卧室,三四楼之间的楼道那里还有一间小厨房,主人想要做一些甜品的时候会到那里去。”

千年历史,结构会如此井然有序也不足为奇。我倒是对这个家族目前唯一的主人感到更为好奇了。

“泽多,你能不能先透露一点消息给我,这女主人是什么样子的,免得到时失礼。”

“你是说肖本娜小姐?是个很随和的人啊。”

“为什么结了婚还叫小姐?”

“习惯了,我们是在她结婚前认识的,我和她是大学时期的校友,她大我两届,且都是网球俱乐部的成员。”

“你是他们的介绍人?”

“一半吧,是通过我而认识的。如果知道彼特会自杀,当初就不应该介绍他们认识。”

泽多应该是与我熟络了一些,这还是我第一次听他评论对彼特的看法,而且其中还夹杂了一丝怨气。

“可是至少她继承了庞大的遗产,下辈子吃穿不愁了。”

泽多听了这话微微笑了笑,之后轻叹了口气说:

“本来在遗嘱宣读之前我是不应该说的,但既然说到这里了,而且今晚就会宣读遗嘱,我就不妨告诉你吧。肖本娜小姐手里的遗嘱上有这样一条规定,就是说五十年之内如果肖本娜小

姐再次结婚,那么她继承到的全部财产将会捐献给可福慈善机构。也就是说,要么守着万贯家产孤单一辈子,要么放弃一切重新开始。光是这种选择所带来的折磨就不是一般人能忍受的。”

“为什么彼特要对自己的妻子这样刻薄呢?”

“可能要妻子为自己守寡吧。”

“再说,你刚刚说的是什么福利机构?”

“可福慈善机构。”

“好奇怪的名字,之前说的,如果我今晚不来的话,遗产要交给福利机构,也就是这一家?”

“没错,我只知道,莱布德斯家很多人都在那里做过义工,彼特,夫人的妹妹,现任的管家都做过,可能有些感情吧。”

“有些感情也不用这样吧,照目前的遗嘱来看,最大的受益人好像就是这家福利机构了,我们只要稍有差池,遗产就全都是它的。”

“这很正常,在英国很多人都把遗产留给自己生前最喜欢的福利机构,而不交由子女继承。”

“呵呵,英国人还真的很慈善啊。”

说话时,我们已经走到了餐厅门口。这是在三楼最靠近楼梯走道的位置,大门是两扇对关着的,白色的木质门板上雕刻着酒神狄俄尼索斯正在举杯的景象。泽多轻轻叩了几下门,大门缓慢地对开进去,顿时,烛光与香气交织在一起扑面而来。我稍有些被眼前的景象吓住了,雪白的墙壁上一盏盏金光闪闪的烛台上燃烧了长短一致的白色蜡烛,那火光柔和而轻盈,不时跳动几下,像俏皮的精灵正在把光明洒向房间的每一个角落。地板是橡木的,散发着一种淡淡的,与红酒的软木塞一样的味道。从表面上的磨损不难猜出它经历过多少岁月,虽然古老,却丝毫找不出任何一条缝隙,这不禁令我对古英国的建筑水平也深感钦佩。房间很宽阔,正中央摆放着一张长长的桌子,那长度足够四十个人同时用餐,想必这张桌子一定记录了莱布德斯家族人丁兴旺时期复杂交错的刀叉声,而今四十人的座位上只有两个人,略显得空旷了一些。

“我来介绍,这位是刘先生,这位是彼特先生的妻子肖本娜夫人。”

我顺着泽多手指的方向看去,一位年轻漂亮的贵妇正坐在对面的椅子上,她身材苗条却不失丰满,白皙的皮肤,深陷的眼眶,在长长的黑色礼服衬托之下,那笑容中略带有一丝悲伤的味道。她语速很慢,像是温温柔柔地从嘴里飘出来一般:

“第一次见面,幸会。”

我也向夫人行礼问好,接着听泽多介绍第二位:

“这位是琳恩小姐,是肖本娜夫人的妹妹。”

这位小姐虽然比她姐姐少了一分贵气,但胜在年轻漂亮有朝气,圆圆的脸,尖尖的下巴,大大的眼睛,高高的鼻子,像是时尚杂志中走出来的美艳模特一般。尽管如此,我却对这位琳恩小姐感到极其的不舒服,因为她正死死地盯着我手中的鸢尾花箱子。

“琳恩,礼貌一点。”

听了肖本娜夫人的话,琳恩像是从睡梦中惊醒一般,愣了一下之后,脸上的表情突然变成和蔼可亲的模样,笑意盈盈地对我说:

“初次见面,我第一次接触东方男子,刚才失礼了,不好意思。”

我点头回礼,心里却并不能接受她的说辞。

这应该是贵族的礼节,他们在吃饭的时候不会交谈,不会笑,咳嗽要用餐巾挡住嘴,甚至连刀叉的声音都要尽量调节到最小分贝。我很是不习惯这种吃饭的方法,一顿下来,我只吃了一小块煎鳕鱼和一匙土豆沙拉。虽然吃得并不开心,但我能看得出他们为了欢迎我做了十足的准备。就像桌子上的那瓶红酒——罗曼尼•康帝,这种珍贵葡萄酒,就算是这样的贵族家庭,也不会时不时拿出来饮用的。

用过晚饭已是快十一点钟,我奔走了一整天,从英国的南部跑到北部,身体的疲倦到极点。我现在只想找个房间好好睡上一觉,可是我的命运并没有这么好,我要赶快到我的房间洗个澡换身衣服,一个小时之后,要赶到议事间去参加遗嘱宣读仪式。虽然我对将要获得的遗产并不感兴趣,也打算随即归还给肖本娜夫人,但还是希望能快一些将这件事情处理完毕。再怎么说,目前我也还是一名通缉犯,洗刷罪名之前我根本无法睡安稳。

晚饭后,我就已经找不到泽多了,当然也不想再去麻烦他,我知道一个小时后就要宣读遗嘱,现在他要赶去准备具体事宜。离开餐厅之前,我只是被告知我的房间在同层的六号客房,具体怎样走我还不能确定,而我又不想因为这种琐事去请教此时心情一定很复杂的肖本娜夫人,至于她的那个在吃饭时一直对我奇怪地微笑的妹妹,就更不愿意去招惹了。

我提着鸢尾花箱子,夹着泽多为我买的大衣,向三楼更深的地方走去。

我还记得泽多向我介绍过,这层是餐厅、客房、上级用人房和管家房的所在。可这一路上,我却并没有遇到任何一个用人,想必是这城堡里已经没有什么上级用人了。我一边欣赏墙上的壁画,一边向前走去,走过一个拐角处,突然发现眼前出现了岔路,一条是向右,借走廊上的烛光可以清晰地知道那边便是客房区。使我感兴趣的是另一条,那是在三级台阶上的一条石砖路,上面并没有铺着地毯,墙壁上也没有蜡烛和油画,整体看来像是这城堡废弃的一部分,已经长久没有使用了。我好奇地探出头向里面看去,发现这石砖路的尽头有一扇破旧的大铁门,上面已经布满了灰尘。我想过去看个究竟,轻轻抬起左脚,还没有落在第一级的台阶上,突然就听见后面传来一个低沉的声音:“会塌的。”

那声音不大,语速也很缓慢,但是我的心里却没缘由地凉了一下,回头看过去,是一位个子很高,脸颊消瘦,头发和胡子都已经白了,而目光却炯炯有神的老人。他一只手拄着拐杖,另一只手里拿着一根长蜡烛。

“老先生您好,您刚才说什么?”我也是稍稍鼓了鼓勇气才敢和这位面色严肃的老先生说话的。

“会塌的。”

“会塌?为什么,这古堡看起来很结实的样子啊。”

老人没有说话,而是慢慢地抬起手中的拐杖,动作很缓,却毫不费力,可以看出那拐杖对于这位老先生的行动来说,根本就没什么用处。拐杖停在半空,直指着深处那道铁门:“你是对这门有兴趣吧,它的钥匙已经不在了,什么时候丢的现在没人知道。我只知道这门几百年甚至上千年没有开过了。这条路自然也没有人走,你看看那里,不是有一块砖崩开了吗,那是以前一个新来的女佣踩破的,她不知道路不能走了,一脚下去,砖就崩了。”

“那后来呢?”

“后来?哼!疯了,当时就被吓疯了,连夜跑出去,后来就没人知道她在哪里了。从那时开始,这里便挂着一条帘子,今天也不知道怎么就不在了,或许是拿去清洗了吧。你还要上去踩一踩吗?”

听着这番说辞,我哪里还有胆子去以身犯险,连忙退了几步,并笑着对老先生说:

“谢谢您啊,我不是要开门,是对这里的结构很感兴趣。”

“结构?”

老先生又将拐杖指向另一条路说:“从这里一直走到尽头,那里的结构和这里是对称的,不过那是仓库,没什么好看的。”一句话说得我无法回答,只好连连点头说:“那就不看了,呵呵,请问,老先生您为什么会在这里啊?”“我姓莱布德斯,全名桑普•兰卡•莱布德斯,是这里的老管家。想必你就是那位继承财产的中国人吧。”“没错,我姓刘。”果然和我想的一样,这样的古堡,一定会有一个面容严肃的老人当管家。

“刘先生,你的房间在六号,从这里数进去,左边第三间便是,是这里最好的一间客房,住过那里的人,至少都是封了爵位的。”

“可惜我只是一个游客。”

“没关系,你也不会住很久。”说完,桑普转过头走了回去。我不想再去找其谈话,便按照他说的那样,向我的房间走去。

直到我转动自己房间的门把手,才发现这里每一个房间的门上都插着一把钥匙。我打开门,将钥匙收在口袋里。屋子真的很大,差不多有一般人家卧室的三四倍,而且装修得很漂亮,基本上比五星级古典酒店的水平还要高出一点,颇有历史的油画与现代化的金属相结合的气息。我没心情去一一感叹这房间里的每一件摆设,将鸢尾花箱子放在床边的地上,便开始宽衣解带冲进浴室里。

湍急的水流从浴缸的四壁冲涌出来,翻起一池的白色泡沫。我躺在这稍有些烫的热水中,闭上眼睛,任疲累随波而去。正当我全身放松,昏昏欲睡的时候,突然传来了敲门声,我睁开眼睛,还没来得及应声,就只见浴室的门开了,随即走进来一个人。

“琳,琳恩小姐,你来这里干什么?”我一边说,一边匆忙地拿起手边的毛巾盖在身上。这真的令我很意外,这种随便闯入别人浴室的情况,我以为只会在美国发生。“来看看你。”她的语气有些轻佻的意味,且说话时,人就已经坐在我的浴池边上了。她半眯着眼睛看着我,嘴巴微开,舌头在粉色的唇上轻轻地舔着。

“你有什么事情吗?”我的心跳还是很快,毕竟这种场面是第一次经历,我知道琳恩会这样做绝对是有什么目的,但是此时却没有办法冷静下来去思考个中的缘由,因为她的一只手已经伸进了水里,且就在我身边不到一厘米的地方慢慢地摇了摇。水波所传来的力度,使我的身体产生了一种难以言喻的感觉。

“水温不错,介不介意一起洗啊?”听到这话,我也只能感觉到耳根发烫,脸颊发热,眼看着琳恩的上衣扣子被一个一个地解开,我嘴里却依然挤不出一个字来。

就在我惊慌失措,不知如何收场的时候,一阵熟悉的声音传来:“琳恩小姐,这里是客房,要洗浴的话,还是回到自己的房间里去,我会吩咐下面的人帮您蓄水。”听得出,这是复雷戈的声音。为了避免出现尴尬的场面,我屏住呼吸,尽量不发出一点声音。琳恩此时也没了办法,一脸的怒气,急速地扣上扣子,大步走了出去。

“你来做什么?”

“我来请小姐回房间换衣服,再过一会儿,遗嘱宣读仪式便会开始,小姐怎么说也是主人家,应该懂得先到场的礼貌。”

复雷戈的声音很缓和,这不禁令我感到一丝钦佩,如此的处事手法,看来在这样的大家族里做管家的人,确实要有真才实学。

我听见两个脚步声,一急一缓地慢慢远去。房间里空荡荡的,只能听见那单调的水流声。我等了差不多一分钟的样子,确定没有人留在屋子里,这才起身擦干身体,穿上浴袍走出浴室。

我坐在床上,想等身体适应了房间与浴室的温差之后再活动,却发现对面的沙发上放着一套叠放整齐的黑色礼服。我好奇地走过去,手指还没有碰触到衣服,就听见门的那边又传来声音了:“刘先生,我是复雷戈,打扰一下,我可以进来吗?”“可以,当然!”我用手随便理了理头发,顺势坐在礼服边的座位上。

复雷戈走进来,之后转身轻轻地把房门关上,我发现他之前穿的那套白色西装已经不见了,取而代之的,也是一件黑色的礼服。

“打扰,等一下劳烦您到议事间那里参加遗嘱宣读仪式。同时请穿上这套黑色的外衣。议事间在三楼楼梯口左手第一间,很容易找到。就这样,如果没有其他的事情,我就先出去准备别的事情了。”

我很庆幸他对刚才发生的事情只字不提。至于这套黑色的礼服,我知道宣读遗嘱毕竟是丧事的一部分,尽管我不是死者的家人,但表示一下哀悼也是很应该的。

对于这古堡的构造我还不甚了解,为了避免出现之前的迷路事件,我决定立刻换好衣服,早一点到议事间去。

这里每一层的左右廊道之间都有一个长条形的缓步台,走到这里向左边看过去,就可以见到那个所谓主人用的小厨房所在的地方。旁边角落的地方,放了一座颇具历史纪念意味的立式大钟。远远望过去,我知道上面的指针指着十一点四十五分,看来我是早了一刻钟。不过这样也好,想必现在在议事间的就只有泽多一个人。整座古堡我也就只和他比较熟。况且,我还要与他商量在遗产继承事件结束后,我要怎样才能安全地离开这里,回到中国去。

我记得管家复雷戈说过,这议事间在左手第一间,那也就是说,从这缓步台走过去便到了。正当我寻思等一下要如何向泽多开口的时候,只听到一个响亮且很刺耳的声音传过来,那是硬物之间的摩擦声,相信所有人都不会喜欢的。我抬头向声音发出的地方看去,正是议事间的位置,大门开了,想必这声音就是那金属大门弄出来的。一个熟悉的身影从里面走了出来:“你来了,这么早啊,还有一刻钟呢。”

“我怕迷路,所以先来了。”

“迷路?呵呵,你真幽默,这每一层都是环形的

,不会迷路的,你的房间是赫赫有名的六号房吧?”看来这六号房间真的有如桑普老管家说的那样具有传奇色彩。

“是六号没错。”

“哦,那其实你出门右转,从左边走过来更近一些。”

“没关系,我正好观赏一下墙上的这些油画。”

几句话的时间,泽多已经走到我的面前。我见他手里并没有拿着什么材料之类的东西,便问道:“等一下不是要宣读遗嘱吗?”

“是的。”

“都准备好了?我不见你拿着啊。”

“哦,都在议事间里的桌子上,我忘了东西,去拿一下就过来,你如果没事做的话,就进去等着吧,过不了一会儿,他们就都会到的。”

“好的。”

我见泽多走上通往四楼的楼梯,便想先到议事间等一下,稳定一下心情总是没有坏处的。虽说最不在意这遗产的人应该是我,但毕竟是第一次参加这样的仪式,完全不知道有没有什么地方应该注意一下。

议事间的门是金属的,这和其他房间的木质门略显得有些不搭调。不过来的路上曾听泽多谈起过,这古堡曾经被多次用来商讨军事决定,想必也就是在这议事间里吧,做成这样的金属结构,应该是怕外面的人突然闯入。

我推开这沉重的大门,颇费了些力气。但却没有去喘一口气,我就连忙跑回刚才的缓步台,看见泽多还没有走到四楼,于是急着大声对他喊:“泽多,下来!快下来!”

泽多看到我的表情知道一定是出了什么事情,便快步跑下来:“怎么了?出什么事了吗?”

我拉着他的胳膊说:“过来看看就知道了!”

两个大男人站在议事间的门口,不知道该怎样是好。我们眼前的,是琳恩小姐,穿着黑色的晚礼服,黑色的绑带鞋子,白色的手套,脸上化着淡淡的粉妆。唯一不寻常的就是,脖子上没有项链,而是一条粗绳子,把她整个人,吊死在天棚上。她的眼睛瞪得很大,舌头有些伸出,身体还在左右微晃着。

“是你干的吗?”

屋子里的气氛很沉重,像要凝固了一样。每个人都坐在自己的座位上一言不发,这也难怪,聚在这里,本来就是为了宣读一个人的遗嘱,却万万没有想到,这里又成了另一个人的丧命之所。

“我们还等什么?直接把这个杀人犯抓起来交给警察就好了!”第一个忍不住的是复雷戈,尽管平时说话办事都是有条有理的,但到了这种时候,激动一下也不足为过。

这句话就像是一声绝响,在屋子里绕来绕去,挥之不去。因为打这之后,依然还是没有人说话。许久,我听到走廊那边传来了低沉的钟声。

“时间已经到了。”泽多一边说一边站起身来走到主持的座位边上,只见他从一个牛皮纸口袋里拿出了一沓档案似的东西,嘴依然没有停下来:“不管我是不是杀人犯,我依然是莱布德斯家的私人律师,我还是要坚持我的工作,宣读遗嘱。”

“不可以!”

跳出来说话的,依然是管家复雷戈。自从发现琳恩死了之后,他的情绪就异常激动,好像屋子里唯一一位与死者有关系的人,也就是肖本娜夫人,也没有表现出这样的神态。我很难把眼前的这个暴跳如雷的人与之前在卧室里帮我解围的复雷戈联系在一起。

“很抱歉,请允许我在正式宣读遗嘱之前先泄露一点情报,那就是本次遗嘱的继承人当中并没有复雷戈管家,所以你的否定我不予考虑。”

“那又怎么样,你是杀人犯,你已经没有资格做莱布德斯家的律师。你最好马上放下遗嘱,自己到警察局自首,不然的话,我就要报警了。”

两人吵个不停,其他人都不知道应该如何收场。我是个外人,更没有资格插话,只希望泽多不是真正的凶手,也企盼有人能反应过来,先将琳恩小姐的尸体从天花板上放下来。正在两人已经面红耳赤的当儿,这议事间的大门开了,粗糙的金属摩擦声让屋内的各种声音戛然而止。我扭头向那个方向望去,看见一位面容严肃的老者走了进来,没错,就是复雷戈的父亲,曾经给我指过路的那位桑普老管家。

“不许再吵了,我老人家想安心喝口热茶都不让。”

复雷戈看见进来的人是自己的父亲,就像看到了救星一般,连忙走过去说:“不是这样,父亲,您快说说,他……”

“闭嘴!”

我也是后来才知道的,桑普管家虽然不愿意笑,但像这样满脸怒气的样子,也是不多见的。

“你们这样吵来吵去成何体统?夫人在这里,何时轮到你说话了?快去把琳恩小姐的尸体放下来,送到冰窖去。”

我不知道是否有人通知了他,不然为何看到琳恩的尸体他依然无动于衷,能保持这样的冷静。

话音刚落,已经有用人合力将琳恩的尸体搬了下来抬出了议事间。

桑普见所有人已经安静下来,便拣了最近的位置坐了下来:“我不知道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但是无论是谁死了,就算是外面开战了,天塌了,遗嘱也是一样要宣读。至于谁是凶手,要怎么样来处理,这些都要听新主人的。莱布德斯家的城堡,什么时候进来过警察?复雷戈你身为总管家,竟然试图往本家脸上抹黑!”只见复雷戈听了这话,满脸的汗水,头也一直低低的不肯抬起来。

“好了,泽多先生,请你宣读遗嘱吧。”老人家好像对这遗嘱并没有什么兴趣,说过这些话便闭上眼睛,双手放在拐杖上。过了不一会儿又有一名侍女端过来一杯红茶。

“我现在宣读,莱布德斯家前主人,彼特•莱布德斯生前所立遗嘱。”

我对面坐的就是肖本娜夫人,我在她的脸上并没有看出什么紧张的神色,反而我这个外人,虽说并不觊觎这家的财产,心里却不免有些激动。人到底是有好奇心的。

“遗嘱规定,本家城堡,谢菲尔德制药厂,南非矿场,曼彻斯特珠宝加工厂,服装加工厂以及爱丁堡酿酒厂的继承人……”

听到这里,我几乎快听不到泽多的声音,只感觉到自己怦怦的心跳声。

“为肖本娜夫人……”

还好,果然不是我,早就知道了。这么一笔巨大的家族遗产如果真的交给我这么一个萍水相逢的人,那岂不是精神不正常吗?事情终于完了,我在大腿上蹭干手心的汗,抬起头来看看肖本娜夫人,奇怪,她的脸上竟然出现一种很难形容的表情,有惊讶,有急躁,我无法猜出她的心里在想什么,但我敢肯定,这并不是得到巨额遗产所应该有的表情。按理说,她是死者的元配,得到遗产是理所应当的,就算是因为丈夫才死不久,无法笑出来,也不至于为这个合理的分配感到奇怪吧。

我顺势向身边望去,看见桑普老管家还是没有睁开眼睛,但是脸上露出了一丝微笑。这也难怪,毕竟是世世代代为莱布德斯家服务的人,怎可能愿意看到这巨大的家产落于别人之手?我缓和了情绪,继续听着遗嘱。

“每月的收入,百分之九十存到莱布德斯的家族户头里,其余百分之十,七成交由遗孀肖本娜夫人保管,另外三成由复雷戈管家支配,用来支付家族日常开销与工作人员的薪水。其家族户头的管理人,依然由桑普管家来担任。以上所述,如有人无法按照遗嘱规定执行,那么其所继承的部分,将全数捐给可福慈善机构。”泽多念到这里,停了下来。虽然我并不指望能得到什么意外的遗产,但是这遗嘱的内容,好像与我并没有什么关系,从头到尾,也没有提及我的名字。我正在犹豫要不要发问时,突然发现对面的肖本娜夫人向前稍稍欠了下身子,好像对这遗嘱也有疑问似的。而就在这时,泽多抬头看了看大家,将手中的纸一分为二。原来,还有一页。

“另外,伦敦贝克街酒吧的经营权与所有权……”

念到这里,肖本娜夫人的表情开始凝重起来,好像这酒吧的继承权才是她最看重的。

“为刘先生所有。以上,所有的遗嘱就是这样。下面我会把遗嘱原件交给继承人观阅,如果没有什么其他的疑问,就请几位在这份遗嘱上签字。”

泽多走了几步,将文件递给肖本娜夫人。她几乎没看,整个人像是失了魂一般,草草地在遗嘱上签了字,便站起身来将遗嘱交还给泽多,并对大家说:“我有些头痛,先回房间了,不好意思。”她说完便急匆匆地走了出去。

“辛蒂!”

听到桑普的叫唤,刚才那个送茶的女佣从门外走了进来,想必她就是辛蒂。

“去,看看夫人有没有什么需要服侍的。”

“是的。”

说完,那个辛蒂也出去了。这时桑普睁开眼睛了,用一种很奇怪的眼神看着我,同时接过泽多递过去的遗嘱,同样也是几乎没看就在上面签了字。

我对这位看似严厉的老人颇有些惧怕,也没敢与之正视太久,便接过遗嘱假装看了起来。谁知桑普竟然站了起来,走过来拍拍我的肩说:“慢慢看啊。”

不知道他为什么这样做,我只好抬起头,感慨地点头说好。

“另外,泽多你今天就住在客房里吧,最好不要乱走,等明天夫人无大碍了,再来决定你的事情。”

房间里只留下了三个人,泽多将手里剩余的遗嘱交给复雷戈签字。

“为什么只有第一页?”

听到复雷戈发问,我才注意到我手里的遗嘱就只有第二页。

“在我这里,你先看吧。”

我正要把手里的第二页交给复雷戈,泽多马上过来接了过去,并说:“这一页与复雷戈先生无关,请两位各自看清楚自己的那份遗嘱,好尽快签字,我还要处理剩下的事情,而且我现在是嫌疑犯,没有太多时间。”

听了这话,复雷戈也没有再说什么,认真地阅读起了遗嘱。我也看了看手里的第二页。厚厚的纸上印有“莱布德斯家专用”的浅字底,文字是手写的,用的是红色的墨水,我不了解这里的习俗,大概在英国,遗嘱都是用红色墨水写的吧。总共就只有一行字,也没什么好看的。我在遗嘱的右下角签了字,就表示同意了继承伦敦贝克街的酒吧。

几天来的提心吊胆与东奔西跑早已将我折磨得疲惫不堪,躺在这柔软的床上,按理说,早就应该梦游仙境了。但我却辗转反侧无法入眠,从我踏入这古堡到现在的几个小时里,发生的不合理事情实在是太多了。为什么要把伦敦贝克街的酒吧交给我?而肖本娜夫人又为什么那么在意这点?桑普老管家的奇怪笑容,复雷戈的前后判若两人,再有,琳恩小姐为什么要勾引我,她好像认识那个鸢尾花箱子。还有最重要的,泽多到底是不是凶手?如果是,他为什么要在这种大家都很敏感的时刻杀掉琳恩小姐呢,他们之间有什么深仇大恨吗?如果他不是凶手,那又是谁杀的呢?从泽多关门时遇到我,一直到我推门进去,这其间最多也就一分钟的时间,议事间里连个柜子都没有,要藏人是不可能的。难道是一直藏在了桌子底下?不可能,就算是这样,短短的一分钟,要把一个人吊死在三四米高的天棚上,无论如何都是没法做到的。

这些看似离奇的问题令我头痛得要命,我索性从床上爬起来,穿上衣服。既然想不明白,倒不如直接去问,无论如何,我都觉得这个一路帮我到现在的泽多,不会是一个杀人凶手,就算是,他也不会对我有什么恶意,不然他大可以什么都不做,任我自生自灭,反正我已经是个通缉犯了。我推开门,想要去找泽多问个清楚。

石质的建筑,每到夜里大概就会这个样子吧,走廊里冷得要命,我从墙壁上的烛台上拔下一根蜡烛,希望可以借此暖和一下。我并不知道泽多到底住在哪一个房间里,但我想他这会儿也应该没有心情睡觉吧。我放轻脚步,尽量不发出可以让别人听到的声音,同时认真注意着每一个房门的下面是否有光线。虽然无法确定泽多这会儿会不会开灯,但这是我目前能想到的唯一方法了。

“刘先生,这么晚了,还不睡啊?”一个声音从背后传来,吓得我将蜡烛丢到了地上,差点烧到自己的脚,回头看去,原来是桑普老管家。他拿着一支长蜡烛,另一手依然象征性地拄着拐杖。

“哦,我,我有点饿了,想去找吃的。”不知道为什么,这么一个年逾古稀的老人,竟然让我如此的惧怕。

“好,我也有点饿了,来吧,到我的屋子里来,我会吩咐辛蒂去准备一些夜宵。”

“不用了,我随便吃点就可以了,不麻烦您了。”说完我便想溜走,可事情并没有我想象的那么简单。

“不用客气,泽多的屋子里有专人服侍,恐怕是不能和你一起进食了。”

原来他早已料到我会半夜出来找泽多。事到如今我也只能跟着他走了。

桑普的屋子里,装修得很古典,柜子、沙发,还有床之类的家具都是旧的,像是祖上传下来,使用

了很多年的样子。壁炉里燃着柴火,不时发出声音。我坐在一张小方桌旁边的欧式椅上,面前摆着一盘新烤出来的饼干和两杯冒着热气的奶茶。坐在这暖和的屋子里,我却因分外紧张而身体不停地微颤着。桑普没有坐在我的对面,他正蹲在一个柜子前面摸索着,像是在找东西。

“刘先生,你会下棋吗?”“您是说西洋棋?只知道规则,并不精通。”“呵呵,刘先生谦虚了。来,我们下一盘。”说着,只见他端着一个厚实的木质棋盘,上面还放着一盒棋子,在我对面坐了下来。

棋盘放在我的眼前,我又一次感到面前这位老人真的很不简单。这种人心惶惶的时刻,竟然还有心情与一个陌生人下棋。

“老先生请用白子。”

“我用白子?那岂不是我老人家欺负你这个年轻人?”

“中国人下棋讲究礼节,与长者对弈,做晚辈的,没有用白子的道理。”

“那好,我就不客气了。不过在下棋之前我想说说条件。”

果然,不出我所料,这盘棋绝不简单。但是我一个身无分文的外籍人,他会提出什么条件呢?

“老先生请说,不过我现在可是身无分文啊。”

“呵呵,刘先生有妻子吗?”

没想到这老人家还有兴趣与我聊聊家常。

“有,已结婚一年,膝下尚无子嗣。”

“哎呀,新婚佳人啊,虽然我老头子认识刘先生的时间尚短,但也十分敬佩你的学识和胆识。”

敬佩我的学识和胆识?想必我逃跑的事情他已经知道了。看来我很应该先做好最坏的打算,事情到了这个地步,也只能走一步算一步了。“老先生过奖了。”

“这样,你看我这里有一条宝石项链,如果这盘棋你赢了,那么这个就算是我送给刘先生妻子的礼物。”

老管家说着便从口袋里拿出了一条项链,虽然可以看出是黄金质的链子,但已经看不出一点光泽,下面坠着一个有古典花边,中间镶着一块足有乒乓球大小的绿宝石。从整体的氧化程度来看,这条链子的历史应该用百年来计算。

“这实在太贵重了,我不能收。”

“先别着急拒绝,这还不一定是你的,现在只是我的赌注。但是如果有幸让我老头子技高一筹的话,刘先生也要付出相应的代价。”

相应的代价?这条项链就算不去考究它的历史价值,光看那罕见的绿宝石,已经是我一辈子的薪水也望尘莫及的了。

“老先生,恕在下直言,您手中的这条链子,就算把我卖了,也不及其万分之一。”

“刘先生对珠宝也有研究?”

“就算是乞丐,也知道这么大颗的完整的绿宝石,找遍全世界也难找出第二颗。”

“没错,这条项链的价值,并不比这古堡便宜。但刘先生手上有一个我更加感兴趣的东西。”

“是吗?那就请您直说吧。”我手上会有什么让他感兴趣的东西?难道,他也认识那个鸢尾花箱子?不可能,我刚刚进入古堡的时候,并没有被他看到。不过,既然他是总管家,那么手下就应该不止一个“辛蒂”。

“这样,如果刘先生赢了,那么这条价值连城的项链就归你了,但如果侥幸让我赢了,就请刘先生将伦敦贝克街酒吧的经营权转到我的名下。”

我怎么就没想到,看来不只是肖本娜夫人,就连他也对这酒吧很感兴趣。用这样一条项链来交换,虽然我还不能想到其中的原因,但这酒吧里一定有什么天大的秘密是肯定的了。

桑普拣了一块饼干放在嘴里,又将两杯奶茶放在了手边的小圆木凳上后说道:“刘先生不是饿了吗,吃点饼干吧,辛蒂的手艺不错,值得一试。这奶茶有些凉了,夜里喝了恐怕会不舒服。等下我让人再去煮两杯。”

“好。”说实话,我倒是真的有些饿了,便拿了一块饼干。饼干还有些余温,迷迭香的口味浓郁且飘逸,齿颊留香。这种手艺如果去酒店工作的话,每个月的薪水并不会比一个保险公司的部门经理少。情愿留在古堡里当女佣,想必这里的工资也是很可观的。

“怎么样?味道不错吧。辛蒂是孤儿,从小就在古堡里长大。不只是她,这里所有的帮佣,都是慈善机构介绍过来的孩子。他们由上一代的人培养,等到他们过了三十五岁,再去培养下一代。莱布德斯家不会亏待每一个工作人员,生老病死无一照顾不周。”

都说人老了就糊涂,但这桑普,年过古稀,却精明到让人害怕的程度。我只吃了一块饼干,他就能猜到我心中所想。

“怎么样,考虑好了吗?”

我尽量沉住气,并使自己的口气平和些:“老先生,说句实话,我并不是个贪财之人,无缘无故得到这间酒吧也并非我所愿。彼特先生把它交给我,虽不知原因,但我想这其中一定有他的理由。他如此信任我,我不能为了贪财,就拿酒吧作为赌注。”

桑普没有说话,而是抿嘴皱眉看了我一会儿。我还在盘算刚才的话是否已经开罪了他,要如何收场的时候,他开口了:“请问刘先生是怎么认识彼特的?”

“谈不上认识,我由于十分喜爱福尔摩斯,几天前一直在酒吧里用餐,客少的时候我时常与他交谈。”

“是吗?都聊些什么?”

“不过就是一些关于小说的事情,他还给我讲了一些柯南道尔的小事情。”

桑普笑了笑,又拿了一块饼干对我说:“这样吧,刘先生,我们先下着,一边下你一边考虑,等到下完了,你再告诉我,要不要与我打赌。”

“这可不行,这样的话,岂不是让我占了天大的便宜?”

“没错,我就是要给你占一个天大的便宜。”

“可,我实在不能接受这样的不平等待遇。”

“刘先生,这世界上,并不是每一件事都可以做到两全其美的。如果你不想在这儿与我对弈的话,那么我就只好带刘先生到监狱里去下了。”

好狡猾的老人,表面上是给我占便宜,但其实整个事情的发展还是掌握在他的手里。眼下也只好与他下棋,不论输赢,我都选择不履行赌约,但愿他能信守承诺。

“好吧,既然老先生这么有兴致,做晚辈的,就只有奉陪的份儿了。”

“年轻人,这世界永远比你想象的要深远。来吧!”

我并没有撒谎,对于西洋棋,我真的就只知道规则而已。不到五十步,我这边便大势已去。眼看桑普的兵子马上就要冲到我的底线,按照规则,他将会换成一枚皇后,之后,我的败局就已经是板上钉钉了。我挺直了腰,向后倾去,靠在椅背上,这一系列动作很明显地表明了我已经放弃了棋局。谁知,桑普没有用兵,反倒拿起皇后,一直走到我的底线,随即换成了一枚兵。我没看明白他的意思,这到底是要干什么?

“老先生,您是不是走错了,这皇后怎么可以换兵呢?”

“年轻人,你知道怎样才能必胜吗?”

“还请老先生指教。”

“必胜的方法就是出其不意,而要做到这点,就不能受规则的约束。人生如棋,下棋是这样,做人更是如此。想必刘先生应该深有体会吧,不然,这会儿你就在伦敦的监狱里了。”

“老先生说话,却句句不失道理,晚辈佩服。可是我还有一事不解。”

“请说。”

“就算您要打破规矩,那为什么要用皇后换兵呢?”

桑普放下手里的饼干,拍了拍手上的残渣,笑着说:“我老头子没上过什么学,但字还是认识的。这几十年啊,莱布德斯家人丁单薄,生意却相对稳定。我没什么爱好,每天把本职工作做好,剩下的时间便看看书,打发闲余。”

我不知道他为什么要说这些,却也不好再次发问,也只得听下去。

“世界上的书比大漠的沙子还多,我只能拣其精华。对于贵国的历史书籍我甚为感兴趣,我记得中国有个朝代叫宋,宋代啊,有一个断案如神的官员姓包,没错吧?”

“没错,老先生竟然熟识中国历史,真令我意想不到,实感钦佩。”

“呵呵,我还记得这包姓官员断过一门奇案,说是两个皇妃争宠,其中一个便使人用一只狸猫换了对方先产下的太子,我没记错吧?”

“老先生好记性,在中国,我们称这件千古名案为‘狸猫换太子’。”

“对,为了某种利益,人可以做出狸猫换太子的事情。但是你有没有想过,在不得已的时候,也需要用太子换狸猫。”

“太子换狸猫?闻所未闻。”

“怎么会没听过,眼前就是了,我不就是用这皇后换了一枚兵吗?”

“可老先生这么做却并无好处啊。”

“怎么没有?如果我狸猫换太子,想必刘先生的这局棋就要投子认输了吧。”

“大势已去,老先生棋技精湛,我自认没有办法力挽狂澜。”

“所以我要太子换狸猫,好让你看到一线生机,多陪我老头子下一会儿。”

“老先生好智谋,那我就继续奉陪。”

棋局只能继续,而我用所剩无几的棋子,也实难再看到希望。眼看着我被杀得只剩下一枚棋子的时候,桑普突然推倒了自己的皇帝,微笑着对我说:“我认输了!”“认输?为什么?您已经赢了啊。”我吃惊地说道。“为什么不能认输,我愿意啊,别忘了,我老头子可不是个愿意守规矩的人。”

虽然我不知道这一整晚下来,桑普到底要做什么,但是我已经对这个精明到深不见底的老人有了一个新的认识。

“好了,我输了。这条宝石项链就送给刘先生的妻子了。”

“不不不,不是说好最后由我来决定吗?我选择放弃赌约。”

“刘先生,虽然我们认识不到一天,但是我相信彼特没有看错人。这条项链你拿回去,我让你考虑一天,明天晚上你再来回答我,到那个时候,不论你的决定是什么,我都绝不再反对,好吗?”

为什么要这样呢,非要送我一件这么名贵的东西?正当我百思不得其解的时候,桑普突然长呼了一口气,拿起手边的奶茶喝了一口,皱了皱眉,又马上放下了。

“已经凉透了,刘先生也不要喝了,晚上喝太多东西对眼睛不好。我老头子支撑不住了,要睡一会儿,你请便吧。”说完便没再理我,坐在椅子上闭眼睡了。看来老先生是真的累了,现在他的脸上也只剩下安详了。几个小时的相处,我对眼前的这位老人真的是打心眼里深深地敬佩。我拿起宝石项链,轻轻地关上门,离开了。

再过一会儿,天就要亮了,按照桑普的话,泽多的房间应该有人把守,我也不好去与其发生冲突,还是先回去睡一觉,休息好了再说吧,明天还有很多事情要解决。至于这宝石项链,不论怎样,明天晚上,还是要还给人家的。

回到屋子里,我没有开灯,想脱了衣服直接上床睡觉。谁知走了一步,突然被什么东西绊倒了,摔得生疼。我爬起来,打开了床头灯,才看清原来我被鸢尾花箱子绊倒了。算了,睡觉吧。

正要躺下,突然有一个想法从脑子里闪过。这宝石项链,难道真的是……

我再次迅速打开了灯,把宝石项链拿了出来,又提起了鸢尾花箱子放在腿上,仔细比较起来。

果然,是我想得太多了,这宝石项链上的绿宝石,不论从形状,还是大小上来说,都无法镶嵌到鸢尾花图案上的任何一个凹洞里。唯一的猜想瞬间破灭了,一时间我也不知道该从何处再次下手,也只好上床睡觉了。

一缕虽然温暖,却稍有些刺眼的阳光从窗帘间的缝隙中挤进来,温柔地照射在我的脸上,感觉就像是被无形的天使亲吻着一般。我很不情愿地睁开眼睛,一时间还无法适应屋内空气的冰冷。很舒服,很踏实的一觉,真的很想就这样一直睡下去,但不得已的是,今天还有一大堆的难题等我去解决。

我洗脸的时候,已经有人在敲门了,我急忙放下剃须刀去开门。来者是一个看上去只有十七八岁的金发小姑娘,虽然穿着女佣的服装,却依然显得阳光可爱。

“有什么事?”

“您好,我叫罗娜,请问先生的早餐是在房间里用还是去餐厅?”

这家人的服务真的是比五星级的酒店还周到啊,我很想躺在舒服的床上吃早餐,但又一想,这是第一天,礼貌上也应该与主人一起吃饭,并道声早安吧。更何况,我还是想试试替泽多求求情,按昨天桑普的话来看,关于泽多的处理方案,应该是由肖本娜夫人来定夺。早餐的时候,想必她应该会在吧。

“我去餐厅吃吧。”

“好,那,您的衣服就在衣柜里,另外夫人吩咐了要给您买几套外出时穿的衣服,您看什么时候方便挑选一下吧,样本册子就在床头柜的抽屉里,您决定了

通知我就好。”

“不用了吧,还给我买衣服。”

“夫人说爱丁堡比伦敦冷,怕您不适应。”

“那好吧,你替我选几套就可以了。”

“我?”

看她的表情,就像是接到了多大的任务似的,慌张的神色尽显无遗。

“你是新来的?”

“不,我六岁就来了,不过今天才开始工作。我做错什么了吗?”

“没有。别担心,你替我随便选几套吧,我穿衣服比较随便,能穿就行,中码的都可以。好了,我找夫人有点事情,你先出去吧。”

我迅速刮了胡子,把脸擦干净,穿上衣服,刚要出门,看见门锁上有钥匙,但已经说了要让罗娜帮我选衣服,就不要锁门了吧。我回到屋子里,环视一周看见床另一边的墙内嵌了一个保险箱,便将鸢尾花箱子塞了进去,设了密码,认为安全无忧了,这才轻掩上房门向餐厅走去。

早餐很简单,应该和当地人吃的早餐没有什么区别,不过可以看出在烹调的时候颇下工夫,摆放得也很美观漂亮。我喝了一杯清水,坐在那里等其他人。十分钟过后,一个女佣走过来问我早餐是否不合胃口,如果不喜欢,可以另外准备其他的样式。我说我还不饿,想等一下再吃。为了让她相信,我顺手拿起手边的报纸假装阅读起来。大家族的人果然是不一样,就连这报纸也能看得出是经过熨烫的,上面还留有少许的余温。大约有半个小时,报纸上能看懂的文章我已经全部浏览一遍了,英国的报纸没有什么可阅读性,唯一比较吸引我的就是有个民间人士弄了一个什么民意调查,声称有一半的苏格兰人都希望苏格兰独立出来。看来每个国家,都有自己需要担忧的问题。

“刘先生,您是想等夫人和复雷戈管家一起用餐吗?”

“哦?莱布德斯家都是管家和主人一起用餐的吗?”

“嗯,之前不是,自从老爷卧床之后,夫人便吩咐复雷戈管家与家人一起用餐,赶上泽多律师在这里过夜的时候,也会一起吃饭。”

“那我就等他们一起吃吧。”

“对不起,夫人和复雷戈管家今天不吃早餐了。”

我觉得奇怪,便放下手中的报纸并问她说:“为什么?是我起得晚了?”

“不是的,夫人与复雷戈管家在桑普管家生前的房间里处理事情呢。”

一句话如晴天霹雳一般,我顿时感到大脑麻痹,无法思考,甚至觉得空气也随之凝结了:“你说什么?再说一遍。”我的声音很小,仿佛是在心里默念,我很希望是眼前这个不懂事的小女佣用错了词语,或是我的听力出了问题。

“他们在桑普管家生前的房间里,桑普管家,今天早上……被发现已经去世了。”

我噌地一下站起来,大声地吼道:“为什么不告诉我?”

她显然是被我突如其来的举动吓到了,双手护在胸前,不停地发抖,圆圆的眼睛一动不动地看着我,在等我下一步的动作。我缓和了一下情绪,尽量放低自己的声音:“对不起,是我太激动了,但为什么不告诉我?”“是夫人吩咐的,说不要打扰您。”我没有说话,只是快速地推开门跑了出去。

来到桑普的房间,屋子里只剩下辛蒂一个人了。我看见桑普老先生安详地躺在昨天的那把椅子上,他的面前有一盘饼干和我们昨天下的那盘棋。眼前的一切,都和昨天我离开的时候没什么两样。唯一不同的,就是我再也没有机会坐下来聆听这位智者的谆谆教诲了,再也看不到他微笑着用皇后换士兵了。想到这里,我忍不住流下了泪水,这是我遭遇不幸以来第一次哭泣,那是因为这位谜一般的老人,对我的影响和教导实在是太难忘了。与他倾谈的几个小时里,我学到大学四年都学不到的东西。如果能早一点认识他,我相信我的世界观将会与现在截然不同。

“先生,谢谢您。”是辛蒂走过来与我说话,她的声音没有颤抖,脸上也看不出泪痕。“谢我什么?”“桑普管家临走前,是您给了他一个开心的夜晚。我谢谢您。”我眯了下眼睛,又歪了歪头,犹豫了一下对她说:“辛蒂,我问个问题你别介意,我看你好像并不怎么伤心啊。”

“因为他走得很安详,没有什么遗憾,刘先生,答应我,不要辜负了他对您的信任。”

“对我的信任?”

“等事情发生了,您就明白了。现在,我也说不清楚。”她说到这里,嘴角已经无法保持镇定的状态了。不管怎么说,人死了,就算是再安详,再没有遗憾,活下来的人也会伤心的吧。我怕她控制不住情绪,便尽力转移话题:“肖本娜夫人呢,还有复雷戈管家!”

“肖本娜夫人去警察局了,复雷戈先生刚一进来便晕倒了,现在躺在自己的房间里,家用医生已经在照顾了。”

“夫人去了警察局,是为桑普管家的事情去报案吗?”

“不是,是去把泽多先生交给警方处理。”

“什么?泽多被送到警察局了?”

“夫人说自己是个女人,这种事情还是交给警察处理比较好。”

“那,桑普管家的遗体呢?怎么安排?”

“等下会有警察局的人来检查遗体。”

“桑普管家平时身体怎么样?”

“早年在南非工作,得了胃病。后来回到本家古堡便慢慢恢复了,从我开始接手服侍他以来就没再犯过。”

“我总感觉……”

“先生有什么话说吗?”

“没有,可能是我的错觉,我总感觉,他昨晚说的话,好像是……好像是知道自己要死了似的。”

“先生想多了。”

“应该是吧,那,我先回去了。”

虽然我很敬佩老管家的为人,但与其尸体长期待在一起,还是有些不习惯。谁知我刚要出去,又被辛蒂叫住了:“对了先生,有件东西是要给您的。”说着,就见她从腰间的围裙里拿出一个牛皮纸信封递给了我。

“是桑普管家留给我的?”

“不,是泽多律师给您的。”

“泽多?”

“是的,早上我去送餐时他塞给我的,叫我转告您不要被别人看到。”

我的心情十分复杂,在餐厅呆呆地坐了好久,也不想再去吃什么早餐了,便示意女佣收拾了,一个人往房间走去。刚一开门,便和罗娜撞了一个满怀。我看见她手里捧着一本厚厚的书,一边揉鼻子,一边向我道歉的样子,沉重的心情一下子舒缓了,我清醒地认识到,这个时候,并没有时间去悲伤难过,更不能意志消沉。

死者已矣,生者可追。虽然目前我还弄不清楚这里到底有什么秘密,但我知道从我丢失护照到现在所发生的种种离奇事件,看似没有关系,却绝对都在一张拼图里。而唯一能帮助我把这张拼图完成的,就只有泽多一个人了,所以泽多不可以进到监狱里去。不管别人怎么认为,我决不相信他会杀人。

“先生,您,没事吧。”

“没事,不好意思,撞疼你了吗?”

“没有,是我不好,平时辛蒂姐就经常说我做事太冒失。”

“你是跟着辛蒂的?”

“是啊,辛蒂姐对我很好,不是,她对每个人都很好,从来不教训人。这次能让我工作也是她安排的,本来我明年满了十八岁才开始的,多亏了她。”

“你这么想工作啊?”

“是啊,不然每天吃穿都由主人家提供,感觉不做点事情心里不舒服。”

“你真懂事啊。”

“谢谢先生!我挑好衣服了,您要看一下吗?”

“不用了,我相信你的眼光。”

“那我先出去了,衣服下午就可以送到。”

好可爱的一个小姑娘,天真活泼,希望她不要卷到这些不幸的事情当中去。我坐在床上,刚要打开信封看看里面是什么东西,突然回想起刚才罗娜说的一句话有些不对劲,于是马上跑到门口,看到她还没有走远便急忙又把她叫了回来。

“还有什么吩咐吗,先生?”

“你刚才说你本来是明年才工作的是吗?”

“是啊!”

“今天还是你第一天工作?”

“嗯。”

“那你的工作是今天早上安排的,还是早就安排好的?”

“今天清晨辛蒂姐去我房间找我时告诉我的,当时我心里可高兴了……”

“好,那你知道昨天晚上,我的房间是由谁来负责的吗?”

“辛蒂姐啊,六号客房住的都是重要人物,不能失礼,所以都是由辛蒂姐一手负责的。”

“那也就是说,如果今天你没来的话,就应该由她来负责我的房间?”

“嗯,先生,是不是我做得不好啊……”

“呵呵,不是,我很喜欢你,不要担心,你先去忙吧,有事我叫你。”

我假装回屋里,旋即又快速躲到门边向外看去,看到罗娜下了楼梯,确认她不会看见我了,便马上向桑普的房间跑去。果然不出我所料,辛蒂已经不在屋子里了,桑普的尸体也跟着不见了。我跑到一层大厅,看见古堡入口的地方有门卫守着,便马上过去询问:“请问警察局的人来过了吗?”

“哦,是刘先生啊,夫人一早已经去警察局了,差不多回来了。”

“那你们看见辛蒂了吗?”

“今天还没见过。”

“好,没事了。”

“先生,辛蒂要出门的话是不走这边的。本家规定,下人都走旁门。”

“哦,谢谢!”

我越来越觉得不对劲,赶快跑到了旁门,见大门开着,并没有人把守。我刚要出去看个究竟,突然听到有人叫我:“先生,有事吗?”

是一个女佣,手里拿着一个暖瓶。

“这里没有人看守的吗?”

“有,就是我。”

“那你怎么不在这儿?”我急了,对着她吼了起来。

“对不起,刚才辛蒂姐来了,然后,然后她又突然说肚子痛,我,我就去给她打热水去了。怎么了,先生,我真不是故意擅离职守的。对不起……”

“算了,不怪你。你回忆一下,辛蒂来的时候,有没有拿什么东西?”

“没有。”

“没有?你确定?”

“确定。”

“奇怪了,她没有什么不一样的地方吗?比如说衣服,神情之类的。”

“没有,和往常一样穿着女佣装。”

“好了我知道了。”

辛蒂来过,显然是出去了,不过桑普的尸体呢?这名女佣看起来不像是在撒谎。难道桑普的尸体还留在古堡里?

“呃……”

我看到这女佣面有难色,便问她:“你是不是有什么话要说?”

“哦,我不知道有没有关系,是在辛蒂来之前,大约二十分钟吧,外面停车场传来电子门的声音。”

“电子门?你是说用电子钥匙遥控开车门的声音?”

“开或关我就分不清了,不过肯定是电子门的声音。”

“本家都有谁有车?”

“夫人有一辆,老爷……”

“除了主人家。”

“复雷戈管家有一辆,桑普管家有一辆,厨房有一辆公用的,采购间也有一辆公用的,但是这两辆车都没有电子门,是运货用的大型车。哦,对了,还有泽多先生的车也经常停在这里。”

“辛蒂有车吗?”

“没有。”

“那桑普管家的车,辛蒂有钥匙吗?”

“不知道,不过桑普管家出门的话,都是辛蒂开车。”

“好,你跟我出来。”

从旁门走出来便是停车场,这里停着七辆车,分成两排整齐地停放着,第一排四辆,左面两辆小车,靠近古堡的右边是两辆货车。里面的第二排有三辆,最后面的位置是空的,且都罩着汽车专用的防尘罩,像是许久没人使用过的样子。

“有不见了的车吗?”

女佣环视了一周对我说:“除了泽多先生的车,其他的都在。”

“泽多的车之前停在这里了吗?”

“这我不知道。”

“什么人可能知道?”

“没有巡逻停车场的人,不过可以查看监视器。”

“好,你告诉我,哪辆是桑普管家的。”

“这辆。”

我顺着她手指的方向看去,是第一排的最左面的黑色轿车。

“为什么要这样安排停放,如果第二排的车要出来怎么办?”

“后面的车都是不常用的,是老爷和主人还有夫人的。”

“夫人不开车吗?”

“夫人很少出去,即使出去通常也是坐复雷戈管家的车。夫人的车是

结婚时主人送给她的,从那时就一直停在那里,几乎没见使用过。”

“好,要出庄园是不是只有一个大门?”

“是的。”

“好了,谢谢你,你回去吧。”

等女佣走了之后,我又马上赶到庄园门口,看见一个十七八岁的小伙子在门房里站岗。

“请问,从夫人出门后,可曾看到什么人出去过?”

“并没有,先生。”

“不只是车,有没有人徒步出去过?”

“也没有。”

我与其交谈,可对方并不敢直视我的眼睛。或许是有些紧张,我放慢语速,因为不想让人看出我在打听什么特殊事情。

“不要紧张,你仔细想一想,会不会是有人爬出去你看不到?”

“应该不会,您看,对面有一面镜子,如果有人爬出去,也会被我看到的。”

没人从大门出去,难道辛蒂是飞出去的不成?又或者,她还在古堡里。我环视这座庄园的四周,铁质的栏杆足有三米高,上面还有密密麻麻的囚徒网,想要从这里爬出去,是绝对不可能的。

“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梅克,先生。”

“这个大门口,有监视器吗?”

“有的,整个庄园每个地方都有监视器。”

“好,谢谢你了。”

“不客气,先生。”

已经到了中午,肖本娜夫人还是没有回来。我一个人躺在床上,慢慢地将脑子里的事情整理出来。首先是从我离开桑普的房间到发现他们不见了,这其间差不多有半个小时,在这半个小时内,辛蒂要把尸体运送出去,不经过大门,旁门的女佣又没看到尸体,这其间她离开过去拿热水,那么就算是这古堡再大,水要现烧开的话,最多十分钟也该回去了。另外,这古堡就只有一道楼梯,如果这个时候要上楼取尸体且不被人发现,应该也是不可能的。再说停车场,辛蒂唯一能开的车又安然无恙地停在那里。大门的警卫又没看到有人出去。辛蒂到底是怎么出去的?尸体是怎么被运出去的?还有一点最重要的,就是目的,辛蒂为什么要把桑普的尸体偷走?换个方面来考虑,她为什么不可以把尸体留在这里,难道是怕警察局的人来验尸?那么辛蒂就和桑普的死脱不了关系。这里面的疑问实在是太多了,目前能做的,也就只有去查看监控录像了。

我躺得累了,想翻个身,突然感觉有什么东西垫在了我的腰下面。伸手去摸,原来是我出门前藏在床单下的那个信封。连忙翻出来看时,发现里面是一封信还有一本护照。打开信来看,满篇都是生疏的中国字,笔画很细,且断断续续,因为都是用血写成的。

刘:

你案还没说清,为你准备新护照,英华人,年龄同,来十一年,诺大毕业,现印刷司工作,记住资料。酒吧钥匙两把,一把西班牙人,应伦警局,一把利物浦高尔夫部,七号箱,密码四位,你生日。千万要最短时间回到酒吧,切记不要让本家人进入酒吧。我设法出来,联系你。

另,银行卡,五万镑,密码同。

很感动也很佩服,泽多这种时刻还能保持这样的清醒程度。用中文写字,应该考虑到了就算被别人看到,也不会懂信的意思。

我打开护照,果然是英国籍,照片是我的,但是和本来的那本护照上的照片却又不是同一张,不知道他在哪里搞到的,心思真的很细腻。护照的中页夹着一张银行卡,按信上说,这里面存着五万英镑。

我又仔细地看了一遍信的内容,生怕有什么遗漏的。综合来看,因为是用血写成,所以句子都尽量简化了,连自己的名字都没有。如果不是中国人,很难看懂其中的意思。可这封信当中还有一个值得注意的地方,那就是“千万要最短时间回到酒吧,切记不要让本家人进入酒吧”。只有这一句是没有简化的,看来是非常的重要。要我尽快回到酒吧,且不让本家人进入,这又是为什么?我脑子里就像是被烧开了的糨糊一样,下一步该做什么,为什么要这么做,根本就毫无概念。先是所有的人都对鸢尾花箱子感兴趣,现在,又有大把的人对伦敦贝克街酒吧虎视眈眈。眼下,我唯一愿意信任的两个人,一个死了,一个进了监狱。我不能这么糊里糊涂地离开古堡。进了警察局总部,泽多怎么可能出得来?

“有人吗?”我开门对着外面大声地叫喊,想要找个人来问问。果然没到一分钟,就看见一名女佣跑了过来。

“先生,有什么事吗?”

“人都到哪里去了?罗娜呢?”

“罗娜出去了,说是为先生买衣服。”

“复雷戈的情况怎么样了?”

“医生打了镇定剂,说是要晚上才能醒过来。”

“医生走了吗?”

“嗯。打了针留下药就走了。”

“走了?大约什么时候?”

“九点钟左右。”

九点,那也就是在辛蒂消失之前不久,但是这就奇怪了。我继续问这个女佣:

“庄园大门的警卫是固定时间换班的吧?”

“是的。”

“多长时间一班?”

“四个小时。”

“也就是说,半个小时之前刚换的班?”

“对。”

如果按这名女佣说的,那么梅克就是在撒谎,不然他怎么可能看不到医生出大门呢?

“好了,你告诉我监控室在哪里。”

“在二楼。”

“好,我去看看。”

“先生,监控室是无人操作的。”

“那又怎么样?”

“因为不用人看着,所以平时都上着锁。”

“谁有钥匙?”

“两位管家都有。”

两位管家?那也就是辛蒂要去关掉监视器简直就是囊中取物。这唯一的一条线索又没有了,这可怎么办?不对,还有一个。我撇下女佣,大步向庄园门口跑去。果然,门口已经换了一名警卫。我随即上前打听:“你是什么时候来站岗的?”

“十二点整,先生。”

“你们平时是怎么交接班的?”

“都是由下一名警卫到这里来交班的。”

“你知道上一班的警卫是谁吗?”

“不知道。”

“不知道?不是都在这里交接班的吗?”

“是,不过我刚走到这里,他就捂着脸跑出去了。”

“捂着脸?”

“我看见他的手指缝有血流出来,应该是流鼻血了。”

“人呢?”

“跑出去了,应该是去街角的健康所了。”

看来这梅克果然不正常,没料错的话,应该和辛蒂是一伙的。出去半个小时了,我就算现在追到健康所,也不可能见到人了。还是在这警卫身上尽量多挖一点线索吧。

“整个庄园一共有多少名警卫?”

“十二名。”

“梅克你熟识吗?”

“梅克?不熟。”

“一共就十二名,你怎么会不熟呢?”

“梅克还不是警卫。我的前一班本来是本恩,不过他昨晚去沃金帮泽多先生还车去了。”

“你们的班次都是谁来安排的?”

“辛蒂。”

原来如此,看来这梅克和罗娜一样,是临时提上来的。难怪我和他说话的时候他那么紧张,到底是没有经验。

尽管知道这是白跑一趟,但我还是去了街角的社区健康所。接待处的小护士说今天并没有来处理流鼻血的患者。在回古堡庄园的路上,我心想辛蒂这条线算是彻底断了,不过倒也没关系,既然泽多可以通过她把东西交给我,就说明辛蒂应该是他最能相信的女佣。目前,抓紧时间把泽多救出来才是最重要的。

快要走到门口的时候,远远地看到罗娜抱着一个大包裹吃力地向这边走过来,我赶忙跑过去接她。

“我帮你拿吧,大冷天的,你看你都流汗了。”

一句话吓得她连忙退后两步,躲开了我伸出去的手,并拼命摇头说:“先生,我是下人,哪有客人帮下人拿东西的道理啊。”

“不用客气,我又不算本家人,只是你们主人信任我,分得一部分财产而已。你这样的话,我可不喜欢你了。”

罗娜嘟起嘴,考虑了一小会儿,慢慢地将手里的包裹交给我。我接过一掂量,还真颇有些分量。

“你买了多少啊?”

“二十套!”

这孩子还真是天真可爱,我只要看着她的脸,再听听她的声音,心情就会放松很多。我和罗娜进了庄园,向古堡走去。一路上她有说有笑,还不停地向我道谢:“先生真是好人,我长这么大,除了辛蒂姐,就只有先生关心过我了。”

“你和辛蒂的关系很好吗?”

“嗯,我从进古堡开始就一直由辛蒂姐照顾。她这么漂亮,心地还很善良,很难得的。”

说到这里,罗娜的语气开始变得有些低沉。我看她像是有些心事的样子,就放下手里的东西,看着她红红的眼圈说:“怎么了?好好的怎么跟快要哭了似的?”

“先生,大家都说桑普管家是辛蒂姐杀死的,他们都是骗我的,是吗?”

看来我的动作还是太大了,几个小时的工夫,连罗娜都听说了。看着她雨打梨花的可怜样子,我心疼地将她轻轻抱在怀里。

“放心吧,辛蒂不是坏人。”

“真的?先生相信辛蒂姐?”

“嗯,虽然我还有很多不明白的地方,但是直觉告诉我,辛蒂应该不是坏人,更不可能是杀害桑普管家的凶手。”

“谢谢先生!”

我拍拍她的头说:“其实你才是最善良的。”

因为罗娜是下人,所以并不能从正门进入古堡。尽管罗娜告诉我,桑普管家生前每逢出入,辛蒂都是陪同其从正门通过的,但我毕竟不是本家人,也不想遭人冷眼,便随着罗娜绕道去旁门。

走过转弯处,便看到停车场那里有两辆陌生的吉普车。我叫罗娜先将衣服放回我的房间,顺便看一下来的是什么人。不到一刻钟,便看到罗娜从里面跑出来:“先生,是警察局的警察,夫人已经回来了。”

警察局的人,为什么不开警车呢?好在我没有进去,万一他们接到了我的通缉令,我这一进去岂不是自投罗网?不管怎么样,还是先不要待在庄园里好了。但是去哪儿呢?爱丁堡虽有北方雅典之称,但此时我也没有那个心情去浏览名胜了。恍然间,我想到了一个地方是很值得一去的,便问罗娜:“罗娜,你知道一个叫可福慈善机构的地方吗?”

“当然知道了,我就是从那里被选到本家古堡的。”

“什么?你是从那里来的?”

“对啊,本家古堡的下人几乎都是孤儿,而且都是从可福慈善机构选出来的。”

“那你知道怎么去那里吗?”

“先生想要去吗?我可以带您去。”

“太好了。”

这时罗娜从围裙上的小口袋里拿出了两枚金币:“正好我有两镑,我们坐公交车去吧。”

我本想到附近租一辆车的,但看到罗娜认真的可爱样子,也不忍心泼她冷水。再说警察局的警察刚刚到,一时半会儿也走不了,坐公交车就坐公交车吧。

“远吗?”

“不算很近,半个小时的车程吧,不过下车就到了,离车站很近。”

车上的人很多,罗娜又不懂中文,我不便与她谈论本家的事情,只好询问一些关于她自己的情况。原来她不是英国人,她听慈善机构的人说,她出生在乌克兰,很小的时候就被当地的福利机构收养,六岁的时候被接到英国,也就是可福慈善机构,住了不到三个月就进了本家古堡。这里面还有两个很有意思的地方,首先,这莱布德斯家的本家用人全都不是英国人。再有,就是罗娜虽为乌克兰人,却不会一句俄语。她从小就由福利院的老师教说英文,到了英国又受训了三个月。看她的人生经历,就好像是从出生的那天起就已经被莱布德斯家选中了一样。

本家古堡在爱丁堡的西部,我们乘公交车穿过了市中心,在东面的一个车站下了车。爱丁堡不比伦敦,繁华的主商业街道只有一条,像眼前这样的,由几家餐馆、几家服饰店围着一家超市的街道,就已经算得上是商业街了。这附近居民的日常用品几乎都出自这条商业街。

下车走了不到两分钟,罗娜便告诉我已经到了。我抬头望去,果然有一个不大的门面,上面挂着一个简陋的牌子,写着“可福慈善机构”。机构既没有标志,也没有什么先进的电子防盗设备,正门被铁栅拦着,挂着一个已经有些生锈的大锁头。

“今天不开门吗?”

“不止今天,什么时候都不

开。”

罗娜一边透过铁栅的间隙向里面探望一边对我说着。

“什么时候都不开?那里面还有人吗?”

“有啊,只是这个正门从来不开,里面住的人,除了主管和两个管事之外平日里是不可以出门的。”

“那这三个人呢?怎么进出的?”

“后面还有一道小门,他们都是走那儿的。”

“哦,还真奇怪,带我过去。”

走到楼角,搬开一辆脚踏车,才可以看清楚那条阴窄的小路。如果不是有人带路,从正面看来,这不过是一间废弃已久的普通福利院而已。绕过侧面来到这大楼的背后,果然有一个小门。此处与前面的大门截然不同,门的左右两角各有一架监视器,门边还有一个密码输入器,长这么大,还没有见过像这样一个数字字母全都有的密码输入器呢,由此可见这可福慈善机构并不只是一个简单的福利机构。

“怎么没有门铃啊?”

“没有的,这里不接待外人。”

“那你知道密码吗?”

“不知道,除了那三个人以外,就桑普管家知道密码。”

不接待外人,那这里的日常生活费用从何而来?而且为什么桑普知道密码呢?看来这里和莱布德斯家有不可分割的关系。我突然想起昨天泽多和我说的话,便又问罗娜道:“彼特和琳恩不也曾在这里做过义工吗?”

“是的,本家人来这里做义工的不少。”

“那他们是怎么进去的?”

“每次都是打电话吧,我也不太清楚。”

我走到门口,用双手遮住阳光向里面张望,可还是看不到任何东西,这玻璃的反光效果还真是好啊。我又用手敲了敲,声音很闷,根本就传不进去,想必这玻璃的厚度,别说用石头砸不破,恐怕就连子弹也别想伤其分毫。

原以为来了这里,至少可以查到一些蛛丝马迹,不承想,连门槛都踩不到就要打道回府了。

“走吧,罗娜,你带我去市中心转一转吧。”

“嗯!”

刚走了两步,罗娜突然又站住了,低下头,皱起眉头,一副很为难的样子。

“怎么了?”

“先生,我就只有两镑,来的时候一人一镑买票用光了,现在怎么回去啊?”

“呵呵,没关系,我有钱,走吧。”

真是个可爱的小姑娘。也正好看看这张银行卡到底能不能用,我随便找了一个提款机,输入自己的生日,果然账户里有五万镑的现金。五万英镑,普通人够花三年的,泽多给我准备了这么多的钱,看来往后还要发生很多事情,再有,就是恐怕连他自己也没有把握可以从警察局逃出来。

我看了看时间,距出发还不到一个小时,现在回去恐怕不行。还是按照原计划,让罗娜陪着我去市中心逛一逛消磨一下时间。我取了些钱,寻思还是坐公交车的好,反正也没心情观光,只是要消耗时间而已。

“走吧,等车去。”

“先生,提款机里最小面值的也是十镑,坐公交车可是不找钱的啊。”

“没关系……”

我本想说不找就不找了,但眼下还是谨慎一点的好,最好不要让别人知道泽多给了我一笔钱的事情,于是便改口说:“我们先去吃个饭,不就有零钱了?反正我一天没吃饭了,早就饿了。”

“啊?先生请我吃饭啊,呵呵,我长这么大,还没人请我吃过饭呢。”

我们随便找了一家小餐馆坐了下来,罗娜还是有些腼腆,不敢自己叫东西,我便要了两份早餐套餐。英国的早餐味道还不错,且都是套餐,我在伦敦的时候,就经常吃这个。现在并非用餐时间,整个店里就只有我们两个客人,所以不消一刻钟食物便被端了上来。

这苏格兰的早餐与英格兰的大同小异,内容不会相差很多,唯一不同的就是白面包换成了土豆饼,而且多了一块黑黑的东西。我从小就不喜欢吃黑色的食物,本不打算去动这块奇怪的东西,但肚子实在是饿了。于是在吃光其他东西之后,我切下一小块,放在嘴里尝了尝,味道很不错。

“这是什么东西,在英格兰没见过,怎么这么好吃?”

“这个啊,这个叫哈士奇,是苏格兰的特产,别的地方吃不到的。”

“为什么本家古堡的早餐没有这个?”

“哦,之前有的,一个月前吧,夫人不知为什么过敏了,所以就不吃了。”

“这东西会过敏?”

“它是用羊的内脏做成的,夫人患病之后,就说不喜欢吃羊肉了,也不许家里再做。”

“哦,人是不能总吃一样东西的,不然就会这样,在中国叫做吃伤了。”

“原来是这样,那喝水会不会?”

“呵呵,傻丫头,快吃吧。”

下午的时候,罗娜陪我参观了爱丁堡的城堡。这城堡算是苏格兰的象征性建筑,高耸于死火山之顶,听罗娜说,从十一世纪起,这城堡做了二百年的苏格兰皇室居所。悠悠千年历史,多少战火洗礼,多少血雨风霜,建筑物虽已严重被风蚀,但其雄伟庄严的气质却无法被磨灭分毫。苏格兰的历史,几乎可以说是战争连连,而这座城堡正是苏格兰民族的精神所在,说它是用千万战死士兵的灵魂砌盖而成的并不过分。楼台上已不能再使用的铁炮,依然在诉说着苏格兰人刚毅的性格。

“先生觉得怎么样?”

“很有气魄,很值得敬佩。”

“复雷戈管家也是这么说的。”

“复雷戈?对,他是地道的苏格兰人,应当引以为傲。”

“是啊,复雷戈管家每个月都会来一次。”

“每个月?”

“嗯,每个月都来献花圈,刚才不是路过了一个纪念碑吗,就在那里。”

听罗娜的这些话语,看来复雷戈管家的爱国举动,确实不是一般公民能做到的。

走下城堡,便是王子大道,是爱丁堡的繁华主商业街所在,其中不乏一些专门出售特产的商铺。我本想进去替妻子朋友选购一些纪念品,可又一想,按现在的情况,我不知何年何月才能回到中国,一时间感慨万千,不由得叹了一口气。

“先生怎么了?还在为泽多先生担心吗?”

“你怎么看出来的?”

“你们是一起来的,关系自然要好一些。”

好聪明的小姑娘啊,我越发喜爱她了。

“那你说,泽多是凶手吗?”

“我认为不是,泽多先生和辛蒂姐一样,都是很好的人。”

“你和泽多很熟悉吗?”

“并不熟,但有一次我生病了,正巧就是老爷卧床的时候,所有的家用医生都在照顾老爷。只有泽多先生跑过来照顾了我一夜,还喂我吃药。他对我这样一个不认识的女佣都这么好,所以一定不会是杀人凶手。”

我听了她的话,点点头,慢慢地说:

“我也是这样认为的。不过眼下所有证据都对他不利。”

虽然我极其喜爱这个小姑娘,但话已经不能再说下去了,于是便故意转移话题:“罗娜,你们平时出门都穿女佣装吗?”

“不是,出门之后穿什么,本家是不管的,只要不过分就好。但是衣服是要自己买的,我今天第一天工作,还没领过薪水,所以,就只有这一种衣服。”

“平时没有零用钱吗?”

“没有,吃穿都是主人家出资的,我们平时又没有机会出来,所以没有零用钱。”

“那,你的那两镑呢?”

“哦,是我捡的,嘻嘻。”

“那你就只有两镑,还帮我买车票了,不心疼吗?”

“不心疼,先生是好人。不过,您不要告诉复雷戈管家我捡到钱不上缴啊。”

“放心吧。对了,我去给你选两套衣服吧。”

“不用了先生,您都请我吃饭了,还带我去古堡玩。我不能再收衣服了。”

“那你还帮我买车票了呢,再说这古堡是你带我去的,没有你,我也听不到那么多的历史故事,别推了,走吧,不然我不喜欢你了。”

这句话好像很管用,罗娜不再说话了,乖乖地跟着我一家一家商店地转。从东到西逛下来,我买了一个高像素的数码相机和一台笔记本电脑,又替她挑了五六套衣服,十七岁的小姑娘,本来就是最美丽的年岁,加上罗娜天生丽质,穿上每一套衣服都很漂亮。再看她自己,虽然之前再三推辞,但从试上第一套开始,就一直在笑。看看她天真的表情,再想起昨夜桑普老先生的慈祥,一星期前彼特好客的笑容,本来是多么温暖的一个大家族,闹到今天的地步,到底是为了什么?

下午六点钟的时候,天色已经有些昏暗,我听罗娜说,本家古堡并不会让警察在那里过夜,警察局的人去拍下照片,取好样本证据便会离开。算算我们已经出来五个多小时了,想必这会儿他们应该已经走了。

我还是选择了坐公交车回去,也许是白天走的路多了,罗娜累得躺在我的腿上睡着了。我一个人静静地看着窗外的景象,爱丁堡的夜色还是那样的令人迷恋,可我的心情却比昨天更加沉重。

回到古堡的时候,警察局的人早已走了,听罗娜说,肖本娜夫人晚饭吃得很早,现在快七点的光景应该是早已用过餐了。我告诉罗娜将东西放好,顺便再询问一下复雷戈管家的情况。

我到了三楼没有直接回房间,因为想要到议事间看看情况,可是无论怎么用力推,那沉重的铁门就是纹丝不动,没办法也只好放弃。经过餐厅的时候,看见肖本娜夫人果然不在里面,我向管事的女佣要了两人分量的晚餐,自己端回房间了。

脱下外套,我首先去检查了保险箱,夹在缝隙里的头发还在那里,打开看时,鸢尾花箱子和宝石项链也在原来的位置上。我顿时松了一口气,随后便去洗了洗脸,出来时,罗娜正好回来。

“怎么样?”

“听负责的姐姐说,复雷戈管家睡到现在还没醒过,医生下午又来过,给他注射了营养液。”

“父亲辞世了,他伤心难过也是难免的。”嘴上这么说,但我心里却寻思着如果他不醒来,我总不能去他房间偷监控室的钥匙吧。

“其实,复雷戈管家和桑普管家的关系可能并不是先生想象的那么好。他们表面上还不错,但有几次我去找辛蒂姐的时候,无意中发现他们在吵架。”

“吵什么?”

“好像是什么历史政治方面的问题吧,我听不清,而且这种时候辛蒂姐都是马上把我拉到别的地方去。”

历史政治,看来并不是什么吵架,每个人对这些方面都有自己的看法,我年轻的时候,也时常和父亲在讨论历史事件的时候产生分歧,但是吵架嘛,倒是很少见了。与自己无关的事情,至于和父亲吵起来吗?不过从复雷戈每个月都去献花圈的这一点上来看,他应该是个政治观点很强烈的人,那么吵架的事情也就不稀奇了。想想桑普老先生的处世智慧如此高深,身为儿子,如果能听从教诲必将会受益无穷。这复雷戈也算是身在福中不知福了。

“算了,去洗洗脸,我们吃饭吧。”

“啊?我在这里吃啊?”

“对啊,不是说不用和我客气的吗?”

“但是本家规定下人吃的东西和主人家是不一样的,更不能同桌用餐,要是被人家看到,我就完蛋了。”

“没关系,你去把房门关上就好了。”

“先生您真好!”

我不想让罗娜卷入这些事件当中太深,吃饭的时候便没有和她说有关的事情。而正当我们有说有笑,吃到一半的时候,突然听到一声惊恐的叫声。

“先生!”

“你在这里别动,我去看看!”

罗娜吓坏了,我安慰似的用手指刮了下她的鼻子,便跑出房间去了。

听声音应该是从二楼传来的。我跑到楼梯口的时候,看见一名女佣从四楼不慌不忙地走下来。我没时间理会她,可刚想下楼,却被她叫住了:“刘先生,二楼是我们下人工作的地方,您这样的身份,最好还是不要去的好。”

我这才停下来,端详起她来,个子很高挑,皮肤是很健康的古铜色,丰满的身段,加上细长的眼睛,是一个既端庄又性感的美人。

“你是谁啊?”

“我叫苏,夫人交代我去看看发生了什么事。”

这肖本娜夫人也够傲慢的,家里接二连三地死人,这会儿传出惊叫声,竟然就只派一个女佣去看看情况。我一时间怒火中烧,对着苏说:“那你就慢慢走吧!”

说完我便头也不回地跑下楼去了。二楼的情况,从楼梯口是看不到的,我撞开走廊的封闭门,便看见前面有一群人围在一个房间的门口,每个人的表情都很惊恐,却没有一个人

说话。我知道一定出大事了,不敢放松,马上跑过去拨开人群向里面看去。

恶心死了!一名女佣躺在地上,脸色青白,脖子和胳膊上有很多鲜红色的斑点,最可怕的就是她的两条腿血肉模糊,已经看不出原形,在她的腿周围,躺着五六只已经死掉了的老鼠。看屋子里的摆设,这应该是个高温消毒室,里面的大型消毒柜还是开着的,摆着整整齐齐的盘子和碗。边上的水池里堆满了还未清洁的餐具,水龙头还没有关上,水就快要溢出来了。我壮着胆子走进去关上了水龙头。流水的声音没有了,就像是一个信号,所有的女佣都开始大声地惊叫。

“不要吵了!”

一个声音过后,又恢复了安静,我听得出是苏的声音,于是马上跑出来对她说:“快,去报警!”“刘先生,请不要激动。”看到这样的场面,即使几天来天天看死人,也不可能保持完全的冷静。眼前的这个女人,怎么可能如此的无惊无恐?不过这句话也并非没有作用,我的确冷静了些。

“现在是死人了,我让你去报警。”

“刘先生,本家里有任何事情,都由主人说了算,现在的主人是肖本娜夫人。报警与否,我要听夫人的命令。”

“好好好,那你去报告夫人,好吧?”

她没说话,还是不紧不慢地往回走,真是气死我了。我只是客人,没有违背人家的规矩自己去报警的理由。我转头看看这些被吓得发抖的女佣,问道:“谁第一个发现的?”

“我。”走出来的是一名个子不高,有些微胖的带有黑人血统的女佣。

“就是说惊叫声是你发出来的?”

她没说话,只是点点头,看来还没有完全从惊吓中脱离出来。我拉着她过来,并对其他人说:“都去忙自己的事情吧,留两个胆子大的,等一会儿夫人会决定怎么处理。”

我把这名女佣拉到一边问她当时的情况。原来死的女佣叫贝珊,这高温消毒室的工作制度和门卫一样,也是换班制的,现在是八点刚过,她是来接班的,刚一开门便看到了这种情况,于是便叫了起来。其他的她就不知道了。听她说的情况,几乎没有一点参考价值,我想再去那屋子里看一看,谁知背后又传来了那个我讨厌的声音:

“刘先生,夫人吩咐了,请刘先生还是不要专心去研究一个死人,这样对消化系统没有好处。剩下的事情,就交给我处理好了。”

“夫人倒是真关心我啊。”

“刘先生请回吧。”

虽然有些不甘心,但我还不能确定肖本娜夫人是否知道了我的情况,此刻还是不要与苏发生正面冲突的好。

回到房间,我看见罗娜一脸担心的样子,却还是坐在那把椅子上。我叫她不要动,她还真没动。

“先生,到底发生什么事情了?”

“死了一个女佣,叫贝珊。”

“贝珊?”

“你认识?”

我话音刚落,罗娜就哇的一声哭了起来。我赶忙上前去安慰她,但怎么说也不管用,没办法,我轻轻地抱着她一直到她哭完。

“去吧,去洗洗脸,不然眼睛会肿的。”

罗娜乖乖地洗了脸,我又让她喝了一杯热水,她这才稳定了情绪。

“现在告诉我吧,你和贝珊认识?”

“嗯,她和我住一个房间。”

难怪,这孩子也够可怜的了,身边的人失踪的失踪,进监狱的进监狱,现在还惨死了一个。

“罗娜,你好好想想,有没有什么人和贝珊有仇?”

“没有,贝珊平时不喜欢说话,但对人很好,工作也认真。不会有人和她有仇的。”

如果不是与他人有冲突,那么也就是说不是仇杀。看来她的死,搞不好又与这混浊不清的泥潭有关了。

“对了,你和苏相熟吗?”

“只是认识而已,她是管理级的女佣,和辛蒂姐一样。”

“管理级的?一共有几个?”

“三个,辛蒂姐是负责分配工作,并且帮助桑普管家管财政的,还有露露姐,负责采购和厨房事务,苏姐负责夫人的起居。”

“苏只负责夫人的起居?”

“嗯。”

“这也能当上管理级?”

“她才当了一个月,是夫人提上来的。”

“那她之前是做什么的?”

“不知道,之前不在本家。”

“不在本家?”

“对,一个月前的一天夫人突然就带她回来了,不过桑普管家也同意了。”

“那也就是说,苏来之前,只有两个管理级的女佣?”

“不,还有宝莉姐,之前是负责照顾老爷的。老爷去世的当天就疯了,连夜被送走了。”

“疯了?”

“嗯,宝莉姐比彼特主人的年龄还大呢,听辛蒂姐说,宝莉姐从十八岁就开始照顾老爷,可能是因为一时间太伤心了吧。”

我突然间回忆起昨天我找不到房间时的情景,记得那个时候桑普也对我说了一个疯女佣的事情。

“罗娜,这本家古堡是不是还有一个女佣也是疯了被连夜送走的?”

“听年龄大的姐姐们私下谈论过,事情发生在我来本家之前好久了,具体我也不太清楚。不过我听说,那个女佣不是被吓疯的,是吃错了药才变成那个样子的。是真是假没人知道,毕竟是四十多年前的事情了。”

吃错了药,可能吗?会有人吃错药到把自己吃疯的吗?不过时间都过了这么久,应该与现在的事情没有什么关联吧。

“罗娜,叫人把盘子端下去吧。”

“叫人?先生的事情是我负责的,应该由我端下去,我这就去。”

“不,你不要去,叫人来拿吧。”

我是不想罗娜去二楼,这会儿现场应该还没有收拾好,我不愿意让她看到自己同房姐妹的尸体还有那恐怖的画面。罗娜看似也领会到了我的意思,但依然面有难色。

“如果先生不介意的话,我明天再来拿下去吧。我第一天工作,怕被人说闲话。”

“好,我不介意。明天来拿没关系?”

“没关系,这些盘子是晚餐时才会用到的。”

“盘子还有区别吗?”

“有啊,早餐是蓝色的,午餐是黄色的,您看这些盘子,都是紫色的,是晚餐用的。”

“全古堡的人用的都一样?”

“只有桑普管家用的不一样,他一直都使用自己的餐具,是他妻子生前挑选的。”

“哦,那桑普管家都是在自己的屋子里用餐的吗?”

“不,桑普管家除非身体不适,不然都是在餐厅用餐的,只是使用的餐具与别人的不同而已。”

的确如此,我想起昨晚那个装饼干的小盘子,还有那两盏茶杯,按上面的花纹来看,应该是出自同一套的,且图案很漂亮,让人有一种温馨祥和的感觉。从我进入古堡的那卷地毯开始,这莱布德斯家好像对颜色的区分就特别严谨。但我思来想去也不觉得这和目前的情况有什么关系。疑惑虽多,但还是要理出个头绪来,目前最要紧的,就是要想办法进入议事间。

“哎,对了!罗娜你知不知道议事间怎样才能进去?”

“议事间?先生算是问对人了。”

“怎么?”

“进入议事间需要密码,我知道!”

“你怎么知道的?”

“我看见过一次,就记住了。不过先生可别告诉别人哦。”

“好,那为什么你都不问我要做什么就告诉我了呢?”

“先生想告诉我的话自然会说,而且,我知道先生是好人。”

“好聪明啊,那我问你,这密码还有谁知道?”

“除了本家人还有两位管家知道,然后就是我啦!”

早年,议事间是用来商讨军战和政治等国家大事的地方,设有密码不足为奇。流传到今日,只有本家人和管家知道,想必也是承袭早年的规定。难怪泽多那天是虚掩着门的,因为他不知道密码,关上了就进不去了。如此说来,假设泽多真的不是凶手,那么有嫌疑的人就可以锁定在肖本娜、复雷戈、桑普和罗娜的身上。虽然我不愿意怀疑桑普,更不愿意怀疑是罗娜,但人命关天,事态严重,我必须谨慎思考。再进一步考虑,如果琳恩是死在议事间的话,那么就一定是别人带她进去的。这个人可以是她熟悉的,也可以是威胁她进去的。我还记得复雷戈替我解围的时候,曾经说过要她回房间换礼服。看当时的情况,琳恩的衣着狼狈,头发凌乱,可琳恩死的时候身上却穿着礼服,而且脸上还化了妆。我虽是第一次穿礼服,或许有些不熟练,耽误少许时间,但我清清楚楚地记得,穿好之后我没有等很久就马上出门去了议事间。这其间就算琳恩穿衣服比我快上一些,但她还要化妆,总体来讲,比我快也快不了多久。就这么一点点的时间,要把她杀死,再吊到天棚上去,就算是琳恩配合凶手一起杀死自己也是不可能做到的。去掉这些不可能,剩下的方法就只有一个了,那就是琳恩还没有到达自己的房间,就被凶手邀到了议事间,而礼服就是在凶手行凶的时候替她穿上去的。能做到这一点的,就只有肖本娜和罗娜,因为就算琳恩再怎么放荡,宣读遗嘱这种特殊时刻,也不可能公然跟着一个男人去议事间换衣服,那么也就是说,如果琳恩是在议事间里死的,嫌疑最大的就是肖本娜,至于罗娜,只要问问当时身处二楼的女佣们,就可以知道她那个时候在做些什么。

再来想想另一种情况,如果琳恩是在其他地方被杀死,然后再移尸到议事间的话,那么桑普和罗娜的嫌疑就基本可以排除了。桑普虽然身体健康,但再怎么说也是年过古稀,要将一具女尸扛到议事间去再吊起来,慢慢来还可以,在时间紧迫的情况下,根本就做不到。至于罗娜,她还是一个未成年的小姑娘,且身材矮小,今天下午我亲眼看到她连拿几件衣服都那么吃力,想要做到搬动女尸,也是不可能的。剩下的两个人,复雷戈是年轻力壮的成年男子,肖本娜虽是女流之辈,但我记得泽多曾经说过她是网球俱乐部的成员,臂力应该比一般女人大一些。综合这两种情况,嫌疑最大的就是肖本娜了,其次是复雷戈。但这些只是犯罪条件的推理,光有这些是不能把泽多救出来的。

要把泽多从警察局带出来,还要有其他两个条件,一个是凶手的杀人动机,再有就是犯罪手法。不论谁是凶手,都要同时具备两种目的,一是杀琳恩的目的,现在我还猜不到,但可以肯定的是,琳恩的死是凶手计划之内的,因为如果是突发事件,现场的布局绝不会如此的缜密。

至于另一个目的,就是嫁祸给泽多。肖本娜和彼特能够结合,多少有泽多的原因,难道她因为对这段婚姻不满意从而迁怒于泽多?目前我能想到的,也就只有这一点了。

至于复雷戈,从进入古堡开始我就看出了他和泽多两人是貌合神离,个中原委,等到明天复雷戈醒来便可以去套点线索。想了半天,最重要的一个环节还是一点头绪都没有,那就是杀人方法。凶手是怎么做到的呢?如果凶案是发生在泽多出来到我进去的这一分钟之内的话,不只是时间,空间上也是不允许的。我和泽多在走廊上交谈时是面对面的,视野上基本没有死角。那么也就是说,人是在泽多进入之前就已经死了的,可是我刚一开门就看到吊在那里的尸体,泽多不可能看不见啊,凶手到底是怎么做到的呢?这看似绝不可能发生的情况,还就千真万确地在我面前出现了。

想来想去,我的头又有些隐隐作痛了,算了,推理没有实践还是不行,今夜无论如何也要到议事间里面仔仔细细地搜查一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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