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

陈导的这一声就像童话故事里午夜十二点的钟响,魔法消失,一切回归真实。

所有人绷着的劲儿都在这个字之后,刹那松弛,连带着席武堂里凝结的空气,也重新流动起来。

工作人员立刻上来给陆以尧松绑——折剑断义后的方闲命人将唐璟玉同海空和尚一样锁起来,而唐璟玉没有半点反抗,束手就擒。

严格意义上讲,这不能算是一场戏,因为多机位多角度的拍摄,会让这场戏未来的剪辑呈现出紧凑交替的多个镜头,既有武林大会气势磅礴的全景,亦有兄弟决裂反目成仇的近景。但为了演员情绪的连贯,陈其正最大限度压缩了中间的断场,让海空挑衅方焕之——海空诬陷唐璟玉——方闲与唐璟玉对质——方唐决裂,四个桥段一气呵成,情绪层层递进,张力越来越强,直至最后大爆发。

剧组人员都看得入了戏。

何况身处其中的演员。

尽管已经被松了绑,陆以尧仍久久不能回过神,呆愣站在那儿,眼里还是湿湿的。

工作人员没多话,拿着道具绳默默离开,李同想上来送水,见老板这样投入动情,也在几步之外站定,不忍打扰。

监视器后面,宋芒已经泪流满面。导演没喊过,他也不敢出声,现在拍完了,终于可以摘下眼镜,一边擦拭,一边抽泣:“明明都那么在意那么重视对方,怎么就决裂了呢,太造化弄人了……”

陈导黑线:“你问谁呢。”

他这位搭档从来不信男儿有泪不轻弹,一贯秉承只有先把自己虐哭了,才能感动观众。

宋芒用力抽几下鼻子,感觉情绪释放得差不多了,终于重新戴上眼镜,欣慰拍拍搭档后背,带着浓重鼻音道:“他俩真好,演的真好,我们当初怎么就选了他俩来演呢,神之眼光……”

陈其正叹口气,拿过茶杯喝茶,默默不语。

两个人的组合里,有一个自我感觉良好就够了,要是俩人对着互相吹捧,容易上天。

冉霖比陆以尧先从戏里抽离出来。

虽然那种苦涩到骨子里的感觉还在心里留着残影,但不知是不是大哭过一场的缘故,他竟然有种神清气爽的轻松。

哭,果然是降压良药,尤其是不用担心被人问为什么的哭,无所顾忌,酣畅淋漓。

回过神时,他从方闲里走出来了,也从昨夜那个水汽弥漫的浴室里走出来了。

冉霖想,能演戏,真好。

不过陆老师可能未必这么想。

冉霖好整以暇地看着眼前的搭档,总觉得这会儿的陆以尧像一只不小心爪子戳进插座孔的二哈,被蓦地一电,完全懵逼,呆愣在那儿一动不动,忘了本哈是谁,本哈在哪里,本哈原本想要做什么。

模样太过呆滞,白瞎了一张俊脸,尤其这脸上还都是泪痕。

调侃的笑意不自觉爬上眼角眉梢,冉霖刚想开口提醒对方,已经拍完了赶紧回魂,却先被人拍了肩膀。

回过头,是饰演方焕之的仲家昆。

冉霖连忙转过身来,礼貌出声:“仲老师。”

仲家昆在年轻一代的观众里可能毫无认知度,但往前推三十年,也是那一代观众心目中的男神,而且演了一辈子戏,圈内威望极高,论资排辈,陈其正也要喊他一声老爷子。

而这会儿,仲家昆像觉得还不够似的,在冉霖转过来之后,又有力拍打两下他的胳膊,欣慰地连连点头:“好小子,戏可以。”

冉霖受宠若惊,平时仲家昆很喜欢和年轻演员嘻嘻哈哈,像个老顽童似的,但一遇上戏,就无比认真。他不会对某个演员的表演指手画脚,演得行不行是导演要把关的,但他自己心里有衡量标准,行与不行,能从他的情绪上看出来。对手好,他演得会特别兴奋,对手不给力,他依然高质量完成戏份,但整个人的情绪调动还是很看出细微差别。

然而无论对手好与不好,开拍至今,冉霖还从未见他这样直白地评价过同剧组的哪个演员。

这感觉就像天上落下个大甜枣,咕咚,砸自己脑袋上了。

“谢谢老师……”若想客气,冉霖能说上一车漂亮话,可当心里真正高兴时,竟只能说出这么干巴巴的一句。

仲家昆却不在意,只是身体微微前倾。

冉霖一眼看出老爷子有悄悄话要说,连忙凑过去。

果然,仲家昆低声道:“声如钟气如虹,不能让观众看出你用力,但每一句话都要掷地有声,直抵人心……你的台词还得练,有空试试朗读。”

冉霖心里一阵激荡,就好像正在暗中摸索着小路前行,忽然远方有灯亮起,告诉你,这条路对。

“谢谢老师指点。”冉霖真心道。

仲家昆笑笑,没接茬,只又拍了他两下,转身离开。

老爷子身体真好,冉霖在胳膊被拍得生疼的余韵里,不无感慨地想。

重新转过身,唐晓遇、奚若涵还有饰演狸儿的女演员正凑在不远处,看着他和陆以尧窃窃私语。

不,冉霖觉得他们主要看的就是陆以尧,因为在工作人员开始忙碌走动,为下一场戏的准备来回穿梭时,站如松的陆老师,画风就比较违和了。

然而相比之前的触电二哈懵逼式,这会儿的陆老师虽然仍站着,眼神已有了明显变化,之前是懵逼后的放空,这会儿是元神归位后的深思,忽明忽暗,仿佛在琢磨着宇宙人类的终极问题。

“陆老师……”冉霖觉得自己再不出声,陆以尧真就魂穿到戏里拔不出来了。

不料刚喊一句,未等继续,陆以尧忽然出声打断。

他说:“你能再抱我一下吗?”

话音落下,原本飘远的目光也紧紧定在冉霖身上。

四目相对,冉霖全副武装的心脏还是漏掉一拍。

眼神太深邃是犯法的好吗!

而且——

“你说什么?”冉霖发誓,他刚刚听见的内容肯定不对。

陆以尧能理解冉霖的反应,换成他,也会觉得这个要求神经病。

但,他确实想再感受一下。

几年来,他演过的戏不少,也有导演总和他强调要入戏。可他认为所谓的入戏,就是注意力集中,最大限度将剧本里的台词和情绪还原,将导演要求的动作甚至是表情神态忠实传递出来。

一直到刚才被喊NG之前,他都没觉得这有什么问题。

可当一个NG变成接连不断的NG,他才真的有点方。陈其正的态度让他明白,这里面绝对有问题,但陈其正怎么都没能让他明白,问题出在哪里。

直到冉霖那一抱。

刹那间,他被拉进了《落花一剑》的世界里。

他不需要再费尽心力去“演”,他已经成了唐璟玉,彻底忘了陆以尧。

也才终于明白,原来入戏不是“专注”,而是“忘我”。

转折点就在冉霖的那个拥抱,等被抱完,冉霖说“不用去想其他”,他就真的什么都不想了,说“就看着我”,他就真的只看着对方了。他第一次这么听一个人的话,乖巧得就像被洗了脑催了眠。

所以他需要再来一次,以作验证。

“你能再抱我一下吗?”陆以尧看着一脸茫然的冉霖,很配合地又问了一遍,怕对方还不懂,索性又多些解释,“就像刚才NG时那样,抱一下就行。”

冉霖这回听清楚了,眨下眼,天真无邪:“不行。”

陆以尧懵了,感觉像兴冲冲敲门结果友人开门就给了他一闷棍,莫名委屈:“为什么?”

冉霖目不转睛看了他半晌,慢慢咧开嘴,露出一个欠抽的灿烂笑:“这是大招,要关键时刻才能用。”

陆以尧囧,刚想再接再厉,那边的嘀嘀咕咕三人组已经凑过来了。

之前没上来是觉得陆以尧的状态太诡异,现在看他能和冉霖聊天了,便立刻凑过来。

然而来到跟前,三人瞬间分道扬镳,奚若涵和狸儿直奔冉霖,只有唐晓遇,还想着他的大哥。

陆以尧看着冉霖被两位美女请走交流演戏心得,心里若有所失。但冉霖已经明确说不行了,他总不能强抱……

“哥,别看了,”唐晓遇安慰似的拍拍陆以尧肩膀,“自古男一都是推动剧情的,男二才是用来爱的。”

陆以尧愣住,下意识问:“她俩爱上他了?”

唐晓遇原本只是随口一说,没想到陆以尧这么认真,但细一思量,好像也未必就一定是玩笑:“你和他对戏可能不觉得,我们在旁边都震着了,他演的真的非常棒,我要是姑娘,都能成迷妹……当然你演的也很好啦,”怕陆以尧多心,唐晓遇又连忙补了两句,“但唐璟玉没有方闲可怜啊,对吧,激发不出姑娘们的保护欲。”

陆以尧莞尔,深吸口气,又慢慢呼出,终于感觉彻底从唐璟玉里出来了,才感慨地说:“我第一次演戏演到热血沸腾。”

唐晓遇完全理解:“我都没两句台词,就在旁边看着你们俩,居然一刻没办法放松,感觉整个人快随着你俩的反目炸裂了。”

陆以尧不语,只静静看着被拉到远处的冉霖。

唐晓遇顺着他的视线一并去看,良久,叹息:“他这样的竟然没红起来,这样一比,我真是太幸运了。”

冉霖不知被两个姑娘提了什么问题,正一脸生无可恋。但即便如此,他的眉目依然清秀,侧颜仍旧漂亮。

陆以尧不自觉扬起嘴角,像是回答唐晓遇,又像是说给自己:“等这部戏播出,他会爆。”

唐晓遇奇怪地看着陆以尧的眼睛,那里面正闪着他读不懂的光,乍一看像是欣赏,可又热切得有些过分。

……

后续的拍摄十分顺利,破天荒八点便收了工,算是连日来最早收工的一天。

陆以尧很少有这种收工了还沉浸在拍摄兴奋中的感觉,仿佛从里到外都被调动起了积极性,竟不愿意停下来,迫不及待想找小伙伴们把热情延续。

“一起吃饭?没问题啊。”唐晓遇答应得痛快,探班的神秘女友已经回去了,现在的他又成了一尾自由的小鱼。

陆以尧很满意,一边看着镜子里的唐璟玉慢慢变回陆以尧,一边琢磨着等冉霖进来卸妆的时候,把同样的邀约递上。

奈何左等右等,冉霖也没出现。

唐晓遇已经卸完妆了,正等着准备请客的陆大明星卸完一起走。

陆以尧再静不下心,索性拿手机给冉霖打了电话。

电话一直响到自然中断,陆以尧的心情也从期待变成疑惑再到微微黯然,偏听筒里还重复着毫无人情味的“您拨打的电话暂时无人接听,请您稍后再拨”,简直给用户灰暗的心情雪上加霜。

“怎么了?”唐晓遇看出来陆以尧低落了,“二哥没接?”

陆以尧点头:“嗯。”

唐晓遇疑惑皱眉:“忙什么呢,电话不接,妆也不来卸。”

陆以尧忽然心里一沉:“不会出什么事吧?”

唐晓遇囧,觉得大哥的危机意识过于重了:“咱们这里是片场又不是战场。”

话音没落,陆以尧还拿在手里的电话就响了。

毫不夸张地讲,陆以尧看见来电显示的那个瞬间,唐晓遇真的看见一道幽灵灯光,啪地从上面打下来,照亮了陆老师的脸。

“喂,在哪儿呢?”陆老师轻舞飞扬的声音好像下一秒就能唱起歌。

“那你聊完就赶紧过来,我和小鱼已经卸完妆了。”

“哦,这样啊,可我还想和你聊……”

“哦,明白……”

“嗯,没事……”

“好,明天见。”

唐晓遇围观全程,第一次近距离感受到了什么叫人生的大起大落实在太快。

眼见着陆老师从头顶有光,到光线渐暗,再到怅然若失,他这个旁观者都有点心疼。

显然,陆老师被拒绝了,但电话太短暂,实在脑补不全,唐晓遇只能轻声询问:“怎么了?”

“他刚才在和宋编聊后面的戏,所以迟迟没过来卸妆。”

“然后呢?”

“他说聊完很有启发,卸完妆得马上回酒店潜心钻研。”

“所以咱们的饭局……吹了?”

“我邀请的你,哪有出尔反尔的道理。”

唐晓遇看着陆以尧理所当然的表情,心里一阵热乎。他知道陆以尧和冉霖的关系好,自己就是个顺带的,所以这时候说这番话的陆以尧,更让人倍感温暖——当然等到那顿煎熬的二人晚宴之后,唐晓遇这辈子都不想再和陆以尧单独吃饭,这些都是后话了。

同一时间,拍摄现场某隐蔽角落。

刘弯弯凑近潇洒飘逸的方少侠:“冉哥,你已经躲在这里半个小时了,再不去卸妆,化妆师都走了。”

冉霖不认同地皱眉看他:“怎么是躲,我在回味……”

刘弯弯:“陆神的电话?”

冉霖:“回味刚才的戏!”

刘弯弯叹口气,好言好语地开导:“冉哥,我是你的助理,自己人,你要连我都糊弄,以后就没人跟你心贴心了。”

冉霖面无惧色地迎上助理的目光,几秒后,怂下来:“你帮我看看陆以尧走没。”

刘弯弯一副“我就知道”的无语表情,但人没动,只打了个电话。

冉霖听见她说:“我们这边晚了,还没过去卸妆呢……你们已经卸完了啊,回去了?哦,上车了啊……”

前后不超过一分钟。

小助理利落挂上电话,微笑:“陆神上车走了。”

冉霖艰难地咽了下口水,问:“你给谁打的电话?”

刘弯弯放手机放回口袋,很自然道:“李同,就是那个陆神的助理。”

“你们什么时候走这么近了?”冉霖诧异,脑海里瞬间浮现出那个活泼机灵的助理小弟。

刘弯弯笑得暧昧:“你和陆神什么时候走近的,我俩就什么时候走近的,我们是跟着你们动。”

冉霖被看得心虚,抿紧嘴唇,再不言语,生怕哪句话说不对,再让刘弯弯瞧出点什么。

很多事情,瞒公司瞒经纪人都行,想瞒助理,难于上青天。

刘弯弯倒真没往歪里想,她全程见证了两个人从尴尬到自然再到聊得来的一系列友情岁月,是打心底觉得挺难得,所以今天冉霖这么明显躲陆以尧,她心里也挺不是滋味。

见周围没什么人了,刘弯弯索性实话实说:“冉哥,我知道你是怕总和陆神在一起,又被拍又被造谣的,让你们两个都尴尬。但既然陆神都不介意这些了,你也没什么粉丝可失去的,怎么反倒先避嫌起来了。”

冉霖沉思良久,抬起头,朝刘弯弯招招手。

小姑娘立刻凑得更近:“嗯?”

冉霖缓缓眯起眼睛:“什么叫没什么粉丝可失去的……”

被教育了一路的刘弯弯终于意识到,十八线也是有尊严的。

而终于踏入化妆间,只见配角不见主演的冉霖,一颗心也算是彻底放下。

从导演喊收工那一刻起,他就从陆以尧的眼神里看出了晚上必有一饭。

这不是什么神奇的预感,而是几个月相处下来,他已经太熟悉陆以尧了,那人眼睛一闪,他就知道是想对戏还是想吃饭。或许,也是因为那人从来不掩饰自己的心思吧,这一点上倒和唐璟玉完全不同,更像徐崇飞。

冉霖想,其实自己才是唐璟玉,藏了一肚子心思,憋死了也不说破。

不过戏中的唐璟玉和方闲总要有场惊天地泣鬼神的决裂。

但戏外的自己和陆以尧,就这样让距离把那些有的没的暧昧,慢慢淡化就好。

陆以尧或许觉得暗示完就行了,明天太阳照常升起。

当然,太阳也确实照常升起,但自己这边还需要一点时间,才能重新没心没肺地晒太阳浴。这时间陆以尧不给,他只能一点点从对方手里往出骗。

好在,陆以尧是个容易骗的。

……

无数历史证明,你可以欺负傻白甜,但不能往死里欺负。

冉霖低估了陆以尧的第六感。

陆以尧低估了冉霖的执着心。

终于在又一个被婉拒的冬日夜晚,陆以尧意识到,他这顿饭竟然约不下来了!

整整两个星期,隔三差五就去约,约到组里好几个重要配角演员都已经杀青,竟没约下来一次。

正当理由收获了一箩筐,什么要钻研剧本要准备明天要早点休息等等等等,但机智的陆以尧已经透过现象看清了本质——冉霖就是在躲他。

让人郁闷的是那家伙躲的技巧非常高超,不是见到你转身就跑,而是你谈天他能和你说地,你闻鸡他能甩袖起舞,偏就等到你开口约,这人就会特别为难地看着你,认真扔出那些个让人牙痒痒的理由,然后用眼睛水汪汪地看着你,里面写满了“我说的都是真的不信你看我朴实的眼神”的诚恳,让你想揭穿,都不忍心。

连唐晓遇都看出不对,私底下问,大哥,你是不是做什么对不起二哥的事了?

每每这时,陆以尧都不置可否——因为他真的好像做了,没底气摇头。

回去的路上,刘弯弯左思右想,还是出声提醒:“冉哥,你这阵子躲得太明显了,陆神肯定看出来了。”

“看出来就看出来吧。”冉霖把剧本扣到脸上,一副不想继续聊的模样。

刘弯弯有点着急地劝:“哥,多条朋友多条路,我不是说因为陆神人气高,才劝你,我是觉得你俩既然投缘,关系淡了很可惜。”

车辆晃动,把脸上的剧本晃掉了。

冉霖捡起来,拍拍,重新盖上。

刘弯弯忽然同情王希了,经纪人真不是好当的,尤其当自家艺人非暴力不合作的时候。

冉霖其实挺过意不去,他知道刘弯弯是关心自己,不然做好助理本职,有工资领就好了,谁愿意管你这么多。

但刘弯弯的问题,他真的没办法回答。

他不能说他原本没想这样的,他的原计划是再不动旖旎心思,一心和陆以尧来场清清白白的哥俩好。但后来他发现不行,只要对着陆以尧,除非拍戏入戏,否则任何时候,他都没办法平常心。

那些看着坦然的谈笑风生,都是他很努力很努力才做到的,他没信心在晚上单独吃饭的时候,对着摆出“促膝长谈”架势的友人,还能神色自如。

只要答应吃饭,陆以尧绝对就要“交心”,以前的冉霖觉得这是一种难得的宝贵品质,现在他只要一想到陆以尧可能会重申“我真的想和你做朋友,以心换心那种”,他就想照着陆大明星身上踹两脚。

不是陆以尧的问题,是他的问题——生了旁的心思,就注定得不来纯友谊,哪怕是对方硬给,他也接不住。

刘弯弯说“淡了很可惜”,他也知道,正因为知道,才更不是滋味。

曾不止一次地想,如果一开始没心动,就好了。

……

霍云滔接到老友的视频聊天邀请时,正在乡间别墅的壁炉前面刷手机,一边刷,一边等待厨房里的烤箱发出美好的一声“叮”。届时,他就可以看到自己的成果——霍式姜饼屋。

两个月前,他答应给林盼兮做一个全英国最漂亮的圣诞姜饼小屋,让女朋友隔空欣赏,如今元旦都过了,这座姜饼屋还是烤箱里的未知数。

陆以尧的视频邀请就是这时候弹出来的,毫无预警,简单粗暴,吓得他一激灵,差点把手机丢进壁炉。

点击接受,手机屏上出现老友的脸。说也奇怪,上镜时陆以尧的脸360°无死角的帅,但每回连视频,他都能把自己的脸填满屏幕的100%,让人连一点背景墙壁都看不到。

看看时间,国内该是晚上零点以后了。

“才收工?”有一阵子没联系,霍云滔隐约记得陆以尧说月底杀青,那现在只剩下一个星期出头,肯定整个剧组都在加班加点。

“没,洗完澡了。”视频里的陆以尧声音低沉。

霍云滔囧:“那麻烦你把脸往后一点把头发露出来行吗,光看脸我真的判断不出来你的状态。”

陆以尧:“那你能判断出我的情绪吗?”

霍云滔眯起眼睛,清晰感应到了四个字——来者不善。

通常陆以尧想找茬跟他吵架的时候,都是这个路数。

“咳,”霍云滔清清嗓子,正襟危坐,难得严肃道,“在作出判断之前,我需要先听一下背景故事。”

屏幕中陆以尧的画面开始抖。

霍云滔看得眼晕,正想吐槽,画面终于重新定下来,敢情是陆以尧之前是趴着,这会儿也坐起来了。

于是两个相交十余年的老友,横跨亚欧大陆,相对而坐,颇有点谈儒论道的架势。

“背景故事就从你给我支损招开始……”陆以尧无半点拖泥带水,直奔主题。

霍云滔惊讶挑眉,出声打断:“慢,那事儿……还没结束?”

“并没有。”

“不是没下文了吗?”

“我没这么说过。”

“那你也再没连过我啊。”

“现在不是连了?”

“……”

叮——

“什么声音?”

“烤箱。”

“你不去看看?”

“没事,反正都过完元旦了情人节给一样,快点,下文!”

陆以尧看着屏幕上老友脸上迸发出的奇异光彩,忽然觉得,两次都找同一个狗头军师可能不是太好的主意。

而且,他是来兴师问罪的,怎么就又变成分享八卦后续了?!

十分钟以后。

霍云滔:“所以,就是你给出拒绝暗示之后,他就开始躲着你了?”

陆以尧:“也不算躲,白天一切正常,拍戏,休息,聊天,没任何问题,就是约他吃饭再约不到了。”

霍云滔:“……”

陆以尧迟迟等不来回应,有点急:“想什么呢?”

霍云滔又沉吟片刻,才飞过来一个白眼:“几句话就能说完的事你为什么要花八分钟来讲他演戏有多好?”

陆以尧愣住,眨眨眼,特无辜地问:“我讲了吗?”

霍云滔黑线:“讲了。”

陆以尧:“讲那么久?”

霍云滔:“而且笑逐颜开眉飞色舞。”

陆以尧:“……”

“算了,谈正经的,”霍云滔及时收手,不然两个老友互怼起来,能怼到天长地久,“他既然躲你,那就说明他收到你的暗示了,所以收敛了自己的行为。”

陆以尧不太喜欢这个说法,好像冉霖做了什么过分事似的,直觉反驳:“他的行为没有什么要收敛的。”

霍云滔扶额:“都让你开始怀疑他是GAY了,还没问题?”

这是陆以尧最纠结的两个问题之一:“那他到底是不是GAY?”

霍云滔低头思索片刻。

不同于前一次的两手抓,这回他只给了一个答案:“我觉得是。”

陆以尧沉默下来。

他不是没有这种感觉,即便以前没有,冉霖躲成这样,也有了。但他总还心存一丝侥幸,希望冉霖不是,因为如果不是,他们之间的问题会简单很多。

“你那是什么表情,”霍云滔眼见着老友在听完自己的回答后,眉头皱成了卡斯特地貌,“上次咱们不就分析过了吗,如果他是,并且收到了你的暗示,那在面对你的时候无论是行为还是心理,都会有所改变,这不就是我们想要的结果吗。”

“这不是我想要的结果,”陆以尧脱口而出,“他现在躲着我了,还怎么做朋友?”

“躲着你怎么就不能做朋友了,”霍云滔莫名其妙,“你刚才不是还说拍戏聊天都正常吗,就是不愿意和你单独出去吃饭了,没任何问题啊,都被你拒绝了,还单独出去吃饭,要么他有自虐倾向,要么他还没死心。”

陆以尧欲言又止,似乎有很多话想反驳,可终究,一句话没说。

霍云滔很少见到这样的陆以尧,他俩的关系是即便一方被怼到再没有正理,也要拿过歪理邪说继续相爱相杀,这样哑口无言的陆以尧,让他有点慌。

“我说,你到底想和他做什么样的朋友?”霍云滔问出这话的时候,忽然有种不好的预感,下意识道,“我们俩这样的?”

陆以尧透过屏幕,直愣愣地看着他:“不行吗?”

预感应验。

霍云滔一颗心沉下来:“不是不行,是没可能。”

陆以尧缓缓眯起眼睛。

“你瞪我也没用,”霍云滔白过去一眼,“我俩什么交情,能穿一条裤子,你问问他愿意和你穿一条裤子吗,他恨不能扒你裤子。”

陆以尧听前面就知道后面没好话,他到底上辈子做了什么孽,这辈子就一个好友还是这么让人绝望的,好不容易想交第二个,又是弯的……

不对,陆以尧觉出问题来,他介意的从来都不是冉霖是直是弯,就算冉霖男人女人都喜欢,他也完全尊重,根本不会对他们的关系造成任何障碍。

这些天来,一直困扰着他的都只有一件事——冉霖喜欢的那个人,可能是他。

“信我的,”霍云滔叹口气,难得像一回好人,“如果你真拿他当朋友,为他好,就别再强调什么我想和你做朋友,我们就当什么事情都没发生过。他能和你正常拍戏聊天,已经是你赚到了,如果你不想把他赶得更远,就顺其自然。”

“所以他是真的喜欢我。”陆以尧忽然说。

打脸友人的自恋已经成了霍云滔的条件反射,故而他想也不想就反驳:“也未必啊,说不定人家压根不喜欢你,结果就被你领错情还婉拒了,一难堪,一生气,当然晾着你。”

“不对,他就是喜欢我。”陆以尧忽然灵光一闪,记忆长河里蹦出个片段,有声有影,清晰如昨日,“曾经有一次我们两个和另外一个人吃饭,我觉得那个人对他的态度有暧昧,还提醒过他要留心,我当时说的是一般男人对这种事情都不敏感,你别傻乎乎被占了便宜……”

“这种事你怎么不早说,”霍云滔来了精神,“他当时怎么回答的?”

陆以尧迟疑了。

霍云滔瞪亮眼睛:“嗯?”

陆以尧豁出去了:“他握着我的手说,与君共勉。”

霍云滔:“……”

陆以尧:“他肯定是喜欢我的,这句话就是点我呢。”

霍云滔:“所以你当时一点反应都没有吗!”

陆以尧:“我没多想。”

霍云滔:“我以后交朋友一定要先测智商……”

现在再回忆起来,这一段确实有点坑,但最丢人的都和损友承认了,陆以尧索性坚持到底:“这下你总该信了吧。”

霍云滔皱眉,老友是比较自恋,但从来不会在被人追求这件事上秀优越,因为陆以尧觉得用别人的真心来堆叠自己的形象,是一件非常没品的事。

可是现在,老友连不知道多久之前的事情都捞出来了,就为证明那个叫冉霖的确实喜欢他。

这不是一个好兆头。

“怎么不动了?延迟了?”陆以尧误解了霍云滔的沉思,还以为画面卡了。

“在呢,别晃了,眼晕。”霍云滔没好气地出声。

陆以尧囧,刚把晃动的手停住,就听见那边特别严肃地问:“哥们儿,你喜欢那个叫冉霖的吗?”

陆以尧怔住:“哪方面的喜欢?”

霍云滔崩溃:“你到底喜欢上人家多少面啊!”

陆以尧莞尔:“演戏,人品,性格,颜值,声音,皮肤,都喜欢,哦对,最后一项不只喜欢,还很羡慕。”

霍云滔看着他那如数家珍的样就想抽:“爱,我是问你爱上他了吗!”

陆以尧收敛笑意,疲惫地叹口气:“我要是能爱上他,还至于这样和你讨论来讨论去吗?”

“这就是了,”霍云滔凑近屏幕紧紧盯住里面的老友,好像这样就能把语重心长的热气吹到对方脸上,“既然你不想和他发展出感情,那他到底喜不喜欢你,重要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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