远处的景象几乎不可能看清。一条逼仄的鹅卵石小路向北方延伸,小路右侧立着货仓一般的高墙;左侧的房屋体态模糊,绵延林立,黑魆魆的形貌仿佛回归马厩和马车房的本来面目。行至小路中段,右侧赫然出现一条狭窄的巷弄,呈直角折去,直抵尽头一堵厚实的高墙。一座矮小的两层小楼立于小路与死巷交接处,两个方向各有一扇门——这便是兰开斯特公寓五号。

距这个转角十余码开外有一盏路灯,在雨水的冲刷下激荡起一层微茫的光晕。一条条小溪从玻璃灯罩上奔流而下,倾盆大雨扭曲了灯光,朦胧的影像不停地颤抖变幻。如果走进五号门口,可以看清那扇前门(上了铁锁)面朝小路,而侧门朝向死巷。生气勃勃的帕克街就在不到一百码外,而这就是那种火候未到的“上流社会”迷宫,望上去甚至比贫民窟还要脏乱。六双眼睛监视着这座房子,但在嘈杂的雨声中,任何动作都不会打草惊蛇。雨滴时而砰然坠地,时而淅淅沥沥,时而有条不紊地四下飞溅;但它们永远都那么无精打采,好似温馨的下午茶。

马斯特斯沿着小路左侧前行,身后是波拉德,H.M.也紧跟上来。波拉德几乎分辨不出总督察后脑勺的轮廓,马斯特斯突然停下时他险些撞了上去。眼前的黑暗并无变化,却有个新的声音在一旁低语道:

“都布置好了,长官,”那个声音说,“现在里面有三个人。”

“三个?”

“是的。像是在开会。第一个人来的时候我和您联系过,十五分钟前——”

“你看仔细他的模样了?”

“没看到脸。基本上没看见什么。他穿了件大雨衣,戴一顶呢帽,自然,低着头。他用钥匙开了前门,闪身入内。不知道有没有在屋里开灯,从这儿看不清。第二个人——”

“嘘!”马斯特斯轻声喝止,波拉德觉得他好像举起了手。单调的滴答雨声盖过了他们的话音。“我好像听见了什么。不,没事,接着说。”

“——第二个人和第一个人几乎是前后脚到达。也穿着雨衣。他试了试前门,在几扇窗户周围拨弄了一会儿,然后到死巷里那扇侧门去了。不知他是不是用钥匙开的侧门,我估计是,总之他把门打开了。第三个人只比你们早来一点点,身着一件褶子披风,也戴一顶呢帽。有人打开前门接他进屋——整座房子里依然一点光都没有。他们绝对不怀好意,长官,我敢担保。”

“进出的途径有几种?”

“只有那两扇门。所有窗户都关着。我带了一把万能钥匙,可以开侧门。嘿,你们最好把它带上。”

“很好。暂时按兵不动,直到……老天在上,这老蠢驴想干什么?”马斯特斯在黑暗中猛然转身,怒吼声几乎按捺不住。黑暗中有人从波拉德身边擦过。路灯的光芒映出了H.M.笨拙而迟缓的身影,他朝五号的前门挪去,在那老式高顶礼帽(维多利亚女王赠与的礼物)上覆了一条大手帕用来遮雨,而手帕垂下的边沿将他的剪影点缀得颇为怪异。他步履艰难地在雨中跋涉,手帕也随之颤动。来到房门后,H.M.检查一番,然后抬起铁质门环,雷鸣般的敲门声在兰开斯特公寓轰然炸响。

马斯特斯碰碰波拉德的手臂示意他跟上,火速冲向房子。没人前来应门,唯有回音与雨声交相缭绕。房子里波澜不惊。三人面朝门口站成一排,马斯特斯拼命压低嗓门质问道:

“你脑子进水了?想让他们有所防备是吗?搞什么把戏?”

“我刚才有个想法。”H.M.也以同样的音量答道。

“这样啊。你的想法正确吗?”

“不,我错了。”H.M.说,“别动,也别抬头看。前门正上方有扇窗户,窗口有人手里握着一支枪,我估计枪口正不偏不倚瞄准你的前额中心。”

三个人都纹丝不动。波拉德听见雨点敲打在身上,任凭涓涓细流从眼皮上流过。他们呆站着注视前门,半晌无语。马斯特斯轻轻动了动手臂,将一片冰凉的金属塞进波拉德掌心。

“侧门的万能钥匙,”马斯特斯说,“回去把萨格登和莱特叫上,到死巷里去。让班克斯过来和我会合。别着急,一听到我的口哨,你就冲进侧门,班克斯和我闯进前门,从这个方向逮住他。你,爵士,信号一响就退到墙边……”

“何必浪费人手?”H.M.说,“跟着老家伙来,孩子。”

他转过身抖抖肩膀,满脸不耐烦地摇摇晃晃从门前走开。另外两人别无选择,只得紧随。不慌不忙走了几步后,三人都进入漆黑的死巷,并无子弹射来。波拉德从门口转身,瞥了瞥刚才那扇窗户,只见有只手戴着肮脏的白色手套,突然出现在窗口,五指一张,好似一只海星。

巷子里雨水横流,三人商议起来:“我们要不要进去?”马斯特斯低声问道。

“进去,”H.M.说,“但要看准时机才进门。我搞砸过什么事情吗?不知道。本来我以为不会有什么卑鄙勾当,现在可不这么想喽。试试这扇门,孩子。”

波拉德摸索着这扇单薄的门,原来可能是灰绿色的油漆已脱落了不少。他的手指在钥匙孔上探寻了一阵,随即轻轻的咔嗒一声,拧动了把手。他知道插进万能钥匙之前出什么事了。

“他们已经从里面替我们开了门,长官,”他说,“你有手电筒吗?”

马斯特斯打开手电筒,当波拉德用脚推开门时,马斯特斯将光柱往里扫射一圈。正前方是一条天花板低矮的宽阔走廊。屋里并非一片漆黑,在走廊远处,有少许微光从一扇开了几英寸的门后漏出来。他们看见走廊里铺着厚厚的暗黄色椰子图案地毯,两侧墙边各有一个大壁橱,正是那种老式房屋楼梯旁常见的式样。每个壁橱里都立着一个顶着奇特盖子的瓷罐或花瓶。波拉德不禁想起了马斯特斯对茶杯的描述:“由橙色、黄色、蓝色漆成,色泽温润、流光溢彩,似乎在翩翩摇曳。”

马斯特斯疾步沿走廊走去,却在半途停下,将手电筒对准地面。除了门口的一两处,屋里基本没有水渍或鞋印,然而走廊半中间离右侧墙壁两英尺有余的地毯上,有一块暗黄色的污迹。总督察先是摸了摸,然后举起手指示意那是血迹。他又在走廊尽头的门边发现了另一块小一些的血迹。

“很好。”马斯特斯屏息说道,一把将门推开。

这间房间十分开阔,屋顶也很低。在两扇装着窗框的窗户之间亮着一盏台灯,灯光在周遭的黑暗中显得微不足道。墙壁是浅褐色的十八世纪木料,已有多处龟裂,墙边有几个书架,壁炉台上方还挂着一幅年代略近一些的肖像,画的是一位戴眼镜的老人。但在这凌乱不整的房间里,最引人注意的还是那几张大椅子和大沙发,它们都被防尘罩恰到好处地包裹着。

然后,他们闻到了雪茄的烟味。

“晚上好,先生们,”杰里米·德温特从一张背对门口的椅子里站起来,“我已恭候多时,请进。”

在可能长达五秒钟的时间里,三人都傻瞪着他,雨衣上的水珠一滴滴蹦向地面。老律师仍和昨晚见面时一样整洁而消瘦,头侧条缕分明的白发被梳得紧贴光滑的头皮,冷淡的双眉下,一双眼睛极为犀利而又不失戏谑地观察着他们。他又穿着晚礼服,一只手里夹着雪茄,另一只手的一根手指夹在一本书中间。在这未经整肃、无人问津的房间里,他倒十分惬意自如。

“谁——”马斯特斯冲口而出。

“晚上好,杰姆,”H.M.不带一丝感情地说,“想必你们两位还不认识。这位是马斯特斯总督察,而这位便是我们臭名昭著的朋友德温特。”

德温特又以他一贯的学究式长篇大论接过话头。

“啊,真高兴你把警察带来了,”他说,“昨晚我就告诉过你,亨利,不能和你坐下来抽根烟、喝杯酒,舒舒服服地探讨犯罪问题,是有多么遗憾。所以我想最好设法弥补这一失误。对了,我已经浏览过——”他举起那本书——“德昆西的《论谋杀——最精致的艺术之一》。毋庸置疑,这是一部巨著,但恐怕对猎捕眼下这位高明的凶手并无助益。”

马斯特斯用湿淋淋的袖子抹了抹湿淋淋的脸。

“我的脑子有点转不过来,”他说,“德温特先生,你不觉得自己太胆大妄为了吗?”

“是的,我也有同感。”对方思索着答道。

“你可知道这座房子已被重重包围?”

“对,我注意到了。”

与波拉德前一天晚上留意到的一样,德温特的镇静中又浮现出一丝阴险。马斯特斯从雨衣下抽出最新的那封信。

“那么——这是你写的?”

“请给我看看。对,是我写的那封。可是先生们,何不脱掉外套坐下来呢?今夜天气恶劣,何况——”

“别急,马斯特斯,”H.M.沉声说道,拉住总督察的袖子,“我奉劝你,杰姆,最好畅所欲言,好好解释解释,否则我们非中风不可。这些信的内容我们都很重视,因为这家伙一直说话算话。今晚有没有‘十茶杯’聚会?你是不是‘十茶杯’的什么首脑或者小头目?”

德温特把书放到椅子上。

“首先,我郑重地向你保证,我与任何‘茶杯’团伙绝无关联。其次,完全有理由相信,无论今晚或是其他什么时候,从来都不会有什么团伙在此集会。根本没那回事。”

“没那回事?”马斯特斯问道。

“我是指它根本不存在……先生们,请原谅我的语无伦次。那封信是我写的,故布疑阵。我想向你们展示,我之所以有此一举,事出有因。因为——唯有如此我才能省去许多口舌,不费吹灰之力地将这座房子置于监视之下。先发制人很有必要,也能对某人形成威慑。这么多个星期以来,我一直致力于推动苏格兰场采取行动,而我知道只有尖锐的一刺才能令正义警醒。上苍或许不愿坐视正义埋没,但警方可没那么容易使唤。”

“如果你把我们引到这里白费力气做无用功,”马斯特斯厉声叱道,“那我要警告你——”

“哦,不,”德温特扬起手中的雪茄,十分犀利地回应道,“先生们,也许我无法向诸位出示什么茶杯,但我可以亮出威廉·达特利谋杀案的证据。”

从房子内部传来了脚步声。一扇通向房子内部的门打开了,本杰明·索亚应声而入。

这起案件中若干次邂逅的后果都令人惊愕。但波拉德完全没料到,这位矮胖、黝黑、安静的索亚先生,此刻竟完全变了一个人。他那张脸一瞥之下令人顿时联想到返祖现象:毫无保留的危险气息,仿佛与文明社会彻底绝缘。但这一丝神情稍纵即逝。索亚摸摸鼻梁,似乎想确认眼睛还安稳与否。他身着一件厚厚的黑色便袍。

“大家好!”他声音沙哑,“你们几位怎会在这里?你们在干什么?”

“这一点我们也很想搞清楚,”马斯特斯冷峻地答道,“我们本以为会在此发现十个茶杯,或许还有一具尸体——”

“是你让他们进来的,德温特?”索亚问道。

“是我。”

“——而现在我们又获悉,这是一场骗局,”马斯特斯说,“但把话先放在这儿:我们有非常充分的理由相信这绝非儿戏。就拿这座房子来说,它不属于任何人所有,而且一车家具被运进来,简直重演了达特利先生、基廷先生被谋——”

“你说‘不属于任何人所有’是什么意思?”索亚质问道,“该死,先生,这是我家,我花钱买下的。当然有一车家具运进来,难道今天早上我没亲口告诉你,我正在搬家,所以基廷遇害时我并没有不在场证明吗?”

一阵沉默,唯有雨声如故。

“他没撒谎,马斯特斯,”H.M.挠挠鼻子,“世界上没有谁在谋杀案发生后能自诩‘我早就说过了吧’;但那封‘十茶杯’信件一开始就透出相当诡谲的气息。我说,杰姆,想必你也估量到空屋、家具会令我们产生何种联想吧?……看样子,马斯特斯,看样子——”他转过脸,神色麻木而古怪——“我们只是误闯了他人的私宅而已——”

“按照法律,这是私人领地,”索亚说,“我并不反对各位在此现身,但也谈不上欢迎之至。今天忙了一天,如果各位没有急事,恐怕我们要说晚安了。”

“啊,先生,”马斯特斯装出十万火急的口气,“事情可能还真的很急,如果按你所言,这只是一座舒适的私宅,那么为何不久之前有人摸黑站在楼上的窗口,手里还握着一支枪?”

“你喝醉了吧,”索亚一字一句清晰地从僵硬的下颌间吐出话来,“一派胡言!亨利·梅利维尔爵士,你居然也赞同他?德温特,能不能行行好,告诉这个疯子,除了我们俩,房子里没别人?”

德温特仿佛刚刚回过神来,一脸迷惘。

“对,先不说别的,这一点毫无疑问,”德温特说,“据我所知,这里

只有索亚和我二人。”

“我刚才就从楼上换了便袍下来,”索亚步步进逼,“我可以告诉你,我绝没有摸黑站在窗口,手里还握着枪。那还能是谁?这里目前还没有仆人。实际上,房子还没装修好。除了这个房间以及后面我的卧室,其他房间的家具都还堆在中央。也只有两个房间装了电灯,所以才这么暗;但如果你以为——”

马斯特斯扬起手。

“先生,你可知道这座房子整夜都处于监视之下?很有意思对不对?”他问道,眼看着索亚的额头渗出汗水,“巧得很,我们知道现在这里有三个人。你们中的一位八点十五分抵达,从前面进屋——”

“那是我,”索亚答道。可想而知,本杰明·索亚不再字斟句酌之时,也正是他方寸大乱之际。

“第二个人一两分钟后到来,从侧门——”

马斯特斯留了个问号,但德温特和索亚都只是呆望着他。

“——用钥匙进屋。第三个人是八点半过后来的,有人开了前门将他迎进屋。他穿着一件褶子披风。”

“你忠实的仆人,督察先生,”德温特说,“我,恰有这么一件披风,就挂在大厅里。而且我想索亚先生从前门将我领进屋的时间正是八点半。可我不知道有谁从侧门进来。”他彬彬有礼地左顾右盼,“呃——也许索亚先生知道?”

“不,我不懂。废话连篇,太恶心了。如果有这么一个人,那他此刻身在何处?”

“我正想查清这一点,”马斯特斯说,“因为走廊里有些血迹通向侧门。”

“不,不必了,孩子,”见总督察摸出一只警笛,H.M.突然发话,一只大手拉住马斯特斯的胳膊,“现在不行,暂时不要轻举妄动。我们都明白房子里还有一个外人,我们也明白他逃不了。如果他死了,他自然出不去;如果他活着,他也插翅难飞。一旦展开搜查,警犬穷追不舍,就大大偏离我们今晚赶来的真正原因了。而我非常非常想知道那真正原因……索亚先生,你另有其他担忧。”

“血!”索亚毫无异样的音调令马斯特斯双眼一眯,“血!我自然无从解释。你们大可随意搜查,如果……抱歉,刚才你说什么?”

“看看这个。”H.M.边说边摸出那封信丢到索亚手中。

索亚读信时一言不发,但最后却一动不动地望着德温特。两人似心有灵犀,达成了默契。在某些方面他们出奇的相似,甚至连玩文字游戏的圆滑机敏也如出一辙;但索亚更情绪化,而德温特则讲究逻辑;或者正相反?无论如何,很明显,索亚正竭尽全力振奋精神。

“请坐,先生们,”他边招呼边走到房间另一头,自己坐在一张椅子的扶手上,眼镜反射着暗淡的灯光,“德温特,”他说,“这封信是假的。写信的人是你。”

“对,是我写的。”

“为什么?”

“我就想知道这个!”马斯特斯狂躁地打断道。刚才他任由H.M.把自己推到椅子里,现在却又半站起身:“你们说了一大堆,德温特先生,但依然没有拿出任何坚实、有力、充分的理由,来论证你为什么非得设计一个会招来麻烦的愚蠢把戏,惊动了整个苏格兰场……”

“若你愿意听我解释,”德温特轻轻摇了摇已经熄灭的雪茄,靠在自己的椅背上,“我想可以向你证明,这是获取我需要的证据的唯一途径。”

“证据?”索亚追问道。

“指明是谁在一九三四年八月三十日星期一晚上,于潘德拉贡花园杀害了威廉·莫里斯·达特利的证据。”

“而你认为我杀了他?”

“不,很不可思议,我并无此意。”德温特答道。

“那么凶手是谁?”

德温特的目光游移开去,定格在壁炉台上方悬挂的那幅油画上。画中人是一位年迈长者,与索亚本人极其神似,就连那副眼镜也像一个模子倒出来的,只不过画中人似乎更为凶悍、更富有想象力。

“我认为是令尊杀了他,”德温特说,“而且我正准备着手证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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