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鼠线”是一个秘密逃生网络,帮助纳粹战犯逃脱苏联检察官的指控——有时梵蒂冈也为他们提供了帮助。第二次世界大战的结束意味着冷战的开始。情报很重要,兼具智慧、无情和技术专长的情报人员也必不可少。据说“里昂屠夫”克劳斯巴比战后就在英国情报部门就职,还有传言说大量知名纳粹都隐身于美国。直到一九八七年,联合国才公布了在逃纳粹及日本战犯的完整名单,上面共有四万人之多。

为什么迟迟不予公布这项名单?雷布思自认为可以理解。在现代政治的概念里,德国和日本都是全球资本主义阵营中的兄弟国家,因此,重新剥开那些血淋淋的旧伤口对谁有好处?此外,谁知道盟军自己又掩饰了多少暴行?在战争中,哪一方的手是干淨的?雷布思成人的那几年是在军队中度过的,因此懂得这一点。他也做过一些他并不为之骄傲的事……他曾在北爱尔兰服过役,亲眼看到过人与人之间的信任被摧毁,仇恨取代恐惧。

他心中的某个部分完全可以相信老鼠线的存在。

赖维给他的那本书里对整个老鼠线可能的运作机制进行了描述。雷布思感到很迷惑:一个人是不是真有可能完全消失,彻底改变为另一个身份?但话又说回来,还是那个老问题:这重要吗?事实上,确实有人可以提供新身份;更有甚者,已有数起此类案件进入法庭——艾克曼、巴比、德米扬鲁克——还有其他正还在进行中的庭审案件。他曾看到对某些战争犯的报道,他们不仅没有被审判或引渡,反而获淮回到家乡,做生意、发财、寿终正寝。但他也读到过有罪犯服完了刑,变成了所谓的“好人”,已经改过自新。这些人认为战争本身才是真正的罪魁祸首。雷布思回想起他和约瑟夫·林兹的第一次谈话,就在林兹家的画室里。当时老头的嗓音沙哑,脖子上围着围巾。

“到了我的年纪啊,警督,一个简单的喉咙感染感觉就跟死亡一样。”

现在留存的照片并不多。按照林兹的解释,在战争期间很多照片资料都损毁了。

“还有其他的纪念物也一并失散了。但是我确实保存着一些照片。”

他向雷布思展示了六张镶在相框里的照片,拍摄时间在二十世纪三十年代。当他解释照片里的内容时,雷布思忽然想道:如果这些事都是他编造出来的呢?如果他只不过从什么地方找来这些旧照片,放到相框里呢?他现在正给照片上的这些脸配上名字和身份——而这些会不会都是他编造的?就在那个瞬间,他第一次意识到,要创造另一个人生是多么容易的事。

那天晚些时候,林兹一边喝着蜂蜜茶,一边与他谈论起弗朗什镇。

“也许您能想象,警督,我常常思考此事。那个林兹特克中尉是当天的负责人?”

“是的。”

“但可以推测他是在执行上司的命令。中尉并不算是很高的军衔。”

“也许吧。”

“您看,如果一名士兵被布置了一个命令……他就必须执行,不是吗?”

“即使这个命令荒诞无稽?”

“话虽这么说,但我认为这个人至少是‘被迫’实施犯罪行为的,绝大多数人在相同的情况下都有可能这样做。如果您审判一个人,同时您本人却很有可能实施同样的行为,您不觉得这很虚伪吗?要一个士兵走出队列,拒绝实施屠杀……换作是您,您会作这样的表态吗?”

“我希望可以。”雷布思回想起阿尔斯特和“战争机器”……

阿尔斯特:爱尔兰岛北部的一个省,由九个郡组成,其中五个郡属于英国的北爱尔兰,四个郡属于爱尔兰共和国。

赖维的书并未证实任何事。雷布思只了解到约瑟夫·林兹特克名列利用过老鼠线的人的名单之上,据称他当时伪装成一个波兰人逃出了德国。但是这份名单又是哪里编写的呢?以色列。正如他之前所想,这里的内容大半是建立在推测的基础上,并无真凭实据。

而即使雷布思的直觉告诉他林兹就是那个林兹特克,到目前为止他也没能想清楚这是否重要。

他把书送回罗森伯格旅馆,请前台务必要把书送还到赖维先生手中。

“我想他现在就在他的房间里,如果您愿意……”

雷布思摇摇头。他并没有另留口信给赖维,心想赖维看到书就应该明白他的意思了。他回家取了车,一路开过干草市场,又绕到杉顿。在萨米家附近停车跟往常一样麻烦。大家都已经下班回家,坐在电视机前了。他爬上石头楼梯,意识到天冷起霜的时候这些楼梯该有多危险。他按下门铃,萨米把他引进起居室,坎迪斯正在那儿看一个游戏节目。

“你好,约翰。”她说,“你是不是我的奇迹之牆?”

“我不是任何人的奇迹之牆,坎迪斯。”他转向萨米,“都好吗?”

“挺好的。”

正在此时,内德·法洛从厨房走了出来。他一边喝着碗里的汤,一边把一片全麦面包折起来蘸着汤吃。

“聊几句行吗?”雷布思问。

法洛表示同意,又返回厨房。

“我可以一边说一边吃吗?我饿坏了。”他在折迭桌边坐下,又从袋子里拿出一片面包,涂上人造黄油。萨米从走廊上探出头来,看见她父亲的表情,明智地闪了回去。厨房大约有七英尺见方,塞满了瓶瓶罐罐和各种小电器。挥手的力气过大都有可能造成很大的损失。

“我今天看见你了,”雷布思说,“躲在沃利斯顿公墓。巧合?”

“你觉得呢?”

“我在问你。”雷布思靠在水槽边,双臂抱胸。

“我在监视林兹。”

“为什么?”

“因为有人付钱要我这么做。”

“是某家报社?”

“林兹的律师四处申请临时禁令,谁也不能靠近他。”

“但是他们还是想监视他?”

“如果接下来要开庭,他们想尽可能多地了解他的情况,以备不时之需。”

法洛所说的开庭并不是指对林兹的审判,而是指针对报纸提起的诽谤诉讼。

“如果他抓到你呢?”

“他不认识我。再说,随时可以找人代替我。现在可以轮到我问个问题了吗?”

“让我再说一句。你知道我在调查林兹吧?”法洛点头。“这就意味着我们的关系太近了。如果你发现了些什么,人们很可能认为是我告诉你的。”

“我都没有告诉萨米我在做什么,就是为了避免利益冲突。”

“我的意思只是别人未必相信。”

“再过几天吧,等我存够钱支持我再写一个月的书。”法洛喝完了汤,把空碗拿到水槽里,站在雷布思身边。

“我也不希望这会成为一个问题,但说到底,对此你又能怎么样呢?”

雷布思瞪着他。他本能地想把法洛的脑袋塞到水槽里去,但萨米会怎么想?

“那么,”法洛说,“我可以问问题了吗?”

“什么事?”

“坎迪斯是谁?”

“我的朋友。”

“为什么不能让她住在你的公寓里?”

雷布思意识到他已经不是在对付他女儿的男朋友,而是在对抗一个有着打探故事本能的记者。

“这样吧,”雷布思说,“我们就当我没有在墓园里看到你;就当我们这次谈话没有发生过。”

“所以我也不能问坎迪斯的事?”雷布思保持沉默。法洛考虑了一下:“那我可以就我的书问你几个问题吧?”

“什么样的问题?”

“关于卡弗蒂的。”

雷布思摇摇头。“但我可以谈谈汤米·泰尔福特。”

“什么时候?”

“等我们抓住他之后。”

法洛微笑起来:“到那时候我可能都已经退休了。”他等了一会儿,但雷布思并不淮备向他洩露任何口风。

“无论如何,她明天就会离开这儿的。”

“她要去哪儿?”

雷布思只是眨眨眼作为回答。他离开了厨房,回到起居室,跟萨米聊了几句。坎迪斯在看的游戏节目已经进入高潮。电视里的观众们一笑,她就跟着一起笑。雷布思安排了一下第二天的事就离开了。走的时候他没有看到法洛,他要不就是躲进了卧室,要不就是又出门了。雷布思费了点儿脑筋才想起来车停在哪里。回家的路上他开车十分小心,每一个红灯都老老实实地停下来。

雅顿街上的停车位都被人占了。他把萨博车停在黄线上,往公寓楼的大门口走去,听到有辆车开门的声音,便循声望去。

是克拉弗豪斯,只有他一个人。“能进去坐坐吗?”

雷布思想出了十几个理由拒绝他,但最终还是耸了耸肩膀,为他打开门。“梅根酒吧的刺伤案有进展吗?”

“你怎么知道我们对这个案子会有兴趣?”

“被刺的是酒吧的一个看门人,行凶者坐一辆等在路边的摩托车逃逸。这件事显然是有预谋的。那里大多数的看门人都是汤米·泰尔福特的手下。”

他们爬上楼梯,雷布思的公寓在三楼。

“好吧,你说的没错。”克拉弗豪斯说,“比利·田纳特是泰尔福特的手下。他负责梅根酒吧的货物流通。”

“货物指毒品?”

“那个球员的朋友——受伤的那个——是个众所周知的毒贩。在佩斯利外围混。”

“因此也跟泰尔福特有瓜葛。”

“我们猜想他才是真正的目标,田纳特只不过碰巧在场而被误伤了。”

“那就只剩下一个问题:谁是幕后黑手?”

“得了吧,约翰。显然是卡弗蒂嘛。”

“这不是卡弗蒂的风格。”雷布思边说边打开门锁。

“也许他跟那个小觊觎王位者学了那么一两招。”

“你随意吧。”雷布思说着,穿过客厅。餐桌上还放着早餐的那些食品。希欧涵带来的东西放在一张椅子边上。

“有客人。”克拉弗豪斯注意到桌上的两个咖啡杯两个盘子。他四下打量了一下,问:“她现在不在这儿吗?”

“在这里吃早餐的也不是她。”

“因为她在你女儿家。”

雷布思僵住了。

“我去旅馆结账,那里的人说有辆警车来把她的东西都搬走了,所以我就去打听了一下,司机说他把东西送到了萨曼莎的地址。”克拉弗豪斯在沙发上坐下,跷起一条腿,“那么,约翰,你究竟有什么秘密打算?为什么你会觉得可以把我蒙在鼓里?”他的声音很平静,但雷布思可以感觉到山雨欲来的气氛。

“你要喝点什么吗?”

“我要你的答案。”

“她当时离开警察局之后……就在我的车边等我。我想不出能把她带到哪儿去,所以就把她带回到这儿来了。但是她认得这条街。泰尔福特曾经监视过我的公寓。”

克拉弗豪斯显出了兴趣。“为什么?”

“也许是因为我认识卡弗蒂。我不能让坎迪斯住在这儿,所以带她去了萨米家。”

“她现在还在那儿吗?”雷布思点点头。“那么现在怎么样?”

“帮她找了个地方,一户难民家里。”

“能待多久?”

“什么意思?”

克拉弗豪斯歎了口气:“约翰,她是个……她在这里唯一会做的事就是当妓女。”

雷布思走到音响边,翻找着唱片。他得找点事做。

“她怎么挣钱呢?你淮备养着她吗?那你成什么了?”

雷布思放下一张CD,脚跟不动,身体转了半圈。“不是这么回事。”他争辩道。

克拉弗豪斯举起双手,摊开手掌。“得了,约翰,你自己也知道……”

“我什么都不知道。”

“约翰……”

“行了,你走吧,好吗?”

这一天已不单单是用“漫长”可以形容的了,简直无穷无尽,没有片刻休息。他的脑海中有无数人影在树木间晃动,轻烟笼罩着一座教堂。泰尔福特坐在他的游戏厅里的摩托车上在围观人群中横冲直撞。阿伯内西轻抚着一个老人的肩膀。士兵扛着机枪扫射着平民。而约翰·雷布思……约翰·雷布思出现在每一个画面中,努力让自己只作为一个旁观者。

他在音响里放上凡·莫里森的唱片:《在高速公路疾驶》。以前他在东诺克的沙滩上度假,以及执行监视任务时都听过这张唱片。它似乎有种治愈效果,或至少可以缝补伤口。回到房间里时,克拉弗豪斯已经走了。他向窗外看去,对面公寓的二楼住着两个小孩子。他常从这个窗口观察他们,但他们从来也没有发现过他,原因很简单,他们连一次都没有向窗外看过。他们的世界是完整而自足的,窗外的一切与他们全无关系。他们现在都已经上床了,母亲正在关百叶窗。宁静的城市。阿伯内西说得确实很对,在爱丁堡的大部分地区,人们完全可以安安稳稳地住一辈子,不碰到一点儿麻烦。然而,苏格兰的谋杀案发生率比南部紧邻的英格兰高出一倍,其中有一半就发生在爱丁堡和格拉斯哥。

统计数字并不是最重要的。死了人就是死了人,这世界上失去了某种独特的东西。一桩谋杀,或者几百桩……它们都对幸存者有意义。雷布思想起了弗朗什镇大屠杀中幸存下来的女孩。他并没有见过她,也许永远都不会见到。这也是历史案件无法激起人们热情的原因之一。如果是当下的案件,你手里能掌握很多事实,可以向目击证人取证,也可以搜集法庭证据,或者质疑人们的陈述。你可以清晰地衡量人们的罪恶感和悲伤感;你自己会成为整个案件的一部分。这正是让雷布思感兴趣的东西。他对人有兴趣,对他们讲的故事非常着迷。当他成为别人的人生的一部分,他就会忘记自己的人生。

他注意到电话答录机的指示灯在闪烁,有一条新留言。

“噢,你好。我是……唉,我也不知道怎么说好……”雷布思认出了这个声音:柯斯汀·米德。她歎了口气:“是这样的,这事儿我没办法再做下去了。所以请别……我很抱歉,我真的做不到。还有别人能够帮你,我相信一定有人……”

留言结束了,雷布思俯视着答录机。他不怪她。“这事我没办法再做下去了。”他自己又何尝不是呢,雷布思暗忖。唯一的差别在于,他必须坚持下去。他在桌边坐下,拿过弗朗什镇案的案卷,里面有记载着姓名、职业、年龄和生日的名单。皮嘉、梅斯普里得、罗梭、德尚;酒商、瓷器画匠、造车工、女用人。这一切对一个中年的苏格兰人来说有什么意义呢?他把这份案卷推到一边,又拿起希欧涵留在桌上的那一份。

凡·莫里森的唱片放完了,他又放上《愿你在此》。唱片磨损得很厉害。他记得这张唱片原来放在一个黑色的塑料包装套里。打开这个包装套,就有那么一股味道,后来他才知道那应该是燃烧的肉体的气味……

“我需要喝酒,”他对自己说,从椅子里向前俯身,“我想要喝酒。来几杯啤酒,也许再来点威士忌。”可以让他放松一下的东西。

他看了看手表,离酒吧打烊的时间还早。当然,在爱丁堡,打烊时间也就是个摆设,这里没有打烊时间这一说。他来得及在关店之前赶到牛津酒吧吗?当然,轻而易举。如果有点儿挑战会更好,他可以等上一个多小时再自我纠结一次。

或者打电话给杰克·莫顿。

或者现在马上就出门。

电话铃响了,他接起来。

“喂?”

“约翰?”听起来像“余禾”。

“你好,坎迪斯。怎么了?”

“怎么?”

“有什么问题吗?”

“问题,没。我就想……我对你说,明天见。”

他微笑起来:“是的,明天见。你的英语说得很好。”

“我绑在剃刀的锋刃上。”

“什么?”

“歌里的一句。”

“噢,好吧。但是你现在没有绑在上面吧?”

她似乎没有听懂。“我……唉……”

“没关系,坎迪斯。明天见。”

“嗯,明天见。”

雷布思挂上听筒。绑在剃刀的锋刃上……他忽然完全不想喝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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