雷布思坐在他老板的办公室里。现在是九点十五分,前一天晚上他大概只睡了四十五分锺。先是在医院守夜,后来萨米又动了手术,说是有血栓之类的。她仍然没有意识,仍然“情况危急”。他给身在伦敦的罗娜打了个电话。她说她会搭乘第一班火车尽快赶来。他把自己的手机号码给了她,让她到了之后就打电话通知他。她开始问问题,声音嘶哑破碎……最后,她终于挂上了电话。他试图体会她的感觉。理查德和琳达·汤普森:《枯萎死亡》。

他给迈克打了个电话,迈克说今天晚些时候会来医院。他的家人也就这么多了。当然还有一些别的人他可以联系,比如佩兴斯——她一度是他的情人,最近则成为萨米的房东。但他没有打。他知道第二天早上要给萨米上班的办公室打个电话。他把这件事记在笔记本上,免得忘记。接着他打了个电话到萨米的公寓,向内德·法洛报告了这个消息。

法洛问了他一个别人都没有问过的问题:“你怎么样?还好吗?”

雷布思打量了一下医院的走廊。“不太好。”

“我马上就到。”

他们相互陪伴着度过了两三个小时。起初两人都没有说什么,法洛在抽烟,雷布思陪着他抽完了整盒。他无法以威士忌回赠——他口袋里的那瓶已经喝完了——但他给这年轻人买了几杯咖啡,因为法洛身上所有的钱几乎都花在从杉顿区来医院的出租车上了……

“醒醒,约翰。”

雷布思的老板轻轻地推了推他。雷布思眨眨眼,在椅子里坐直了身子。

“对不起,长官。”

沃森总警司走回桌后坐下。“萨米的事,我真是非常遗憾,不知道说什么好,只能说我会为她祈祷。”

“谢谢,长官。”

“你要来点咖啡吗?”法梅尔办公室的咖啡有多难喝,在整个警局都是有名的,但雷布思还是很乐意地接受了一杯。“她怎么样了?”

“还没有意识。”

“没有找到肇事的车?”

“至少我没听说。”

“谁在负责这件事?”

“比尔·普莱德昨晚就开始布置工作了,不知道现在谁接手了。”

“我会问清楚的。”法梅尔打了个内部电话,雷布思越过咖啡杯的边缘看着他。法梅尔是个大个子,雄踞在办公桌后面。他的脸颊上布满了细小的红色毛细血管,稀疏的头发覆盖着头顶,好像一片精心犁过的土地。他的桌上放着几张照片,是他的孙子和孙女。照片都是在一座花园里拍的,背景里有秋千。有一个孩子手里抱着一只泰迪熊。雷布思感觉到喉咙一阵刺痛,他努力把它咽了回去。

法梅尔挂上听筒。“比尔还在负责这案子。”他说,“我想如果让他从头负责到底的话,也许我们可以更快地知道结果。”

“那很好。”

“听着,我们一有消息就会第一时间通知你,但是现在你要不要回家……”

“不用了,长官。”

“或者去医院。”

雷布思缓缓地点点头。是的,需要去医院,但不是现在。他需要先和比尔·普莱德谈一下。

“与此同时,我需要重新安排一下你的工作。”法梅尔拿起笔写着,“战争犯那个案子,以及在泰尔福特的案子上担任联络官。你手上还有别的案子吗?”

“长官,我希望你能……我是说,我想继续工作。”

法梅尔看了看他,又靠回椅子里,笔停在手指间。

“为什么?”

雷布思耸耸肩。“我想让自己忙起来。”不错,这是理由之一。同时,他也不希望别人接手他的案子。那是他的工作;他拥有它,它也拥有他。

“听着,约翰,你需要休息一段时间的,不是吗?”

“我能处理的,长官。”他直视法梅尔的双眼,“拜托了。”

穿过大厅,在重案组的办公室里,每个人都走上前来对雷布思说他们有多么遗憾,雷布思一一点头致意。只有一个人坐在桌边没动——比尔·普莱德知道雷布思会过来找他。

“早上好,比尔。”

普莱德点点头。几个锺头之前他们就在急诊室见过面。当时内德·法洛坐在椅子里睡着了,所以他们俩走到走廊里谈了一会儿。普莱德现在看起来更疲倦。他解开了深绿色衬衫的第一颗纽扣,棕色的西装外套皱成一团。

“多谢你帮忙。”雷布思说着,拉过一把椅子坐下,心里想着:我宁可换一个人来办,换个厉害点的角色……

“没问题。”

“有什么消息?”

“有两三个目击证人。当时他们在等红灯。”

“他们怎么说?”

普莱德考虑了一下自己的回答。他知道坐在他面前的既是一位父亲,又是一名警察。“她当时正要过马路。看样子是淮备去明托街,也有可能是去公交车站。”

雷布思摇摇头:“她淮备走走,比尔,去吉尔莫路找一个朋友。”

她在吃比萨的时候这样告诉过他,并为自己不能多待一会儿向他道歉。如果她在饭后多喝一杯咖啡……只要多喝一杯咖啡,她当时就不会出现在那里。或者如果她让他送一程……每当你回顾人生时,总会把它分成一段一段的时间,但其实人生是由一系列彼此关联的点组成的,在任何一点上做出小小的变化,就可能完全改变你的整个生活。

“那辆车当时往南行驶,向着出城的方向。”普莱德继续说道,“看起来是闯了一个红灯。停在那辆车后的摩托车手是这么认为的。”

“他觉得司机喝醉了?”

普莱德点头:“根据他开车的样子判断,的确如此。我是说,他也有可能只是失控了,但如果是那样的话,他事后为什么不停下来呢?”

“有外表描述吗?”

普莱德摇摇头:“只知道是一辆深色的车,可能是运动车型。没有人注意到车牌。”

“那条街上的交通不是很繁忙,周围一定会有别的车。”

“有几个人报告了当时的情况。”普莱德翻阅着他的笔记,“没什么有用的信息,但我会再跟他们谈谈,看能不能挖掘出什么线索来。”

“有没有可能是偷来的车?这也许可以解释为什么司机当时那么匆忙。”

“我会查一下。”

“我来帮你。”

普莱德考虑了一下:“你确定?”

“你倒试试看能不能阻止我,比尔。”

“没有刹车打滑的痕迹,”普莱德说,“事前和事后都完全没有司机试图刹车的痕迹。”

他们站在明托街和纽因顿路的会合点。与之交叉的是索尔兹伯里广场和索尔兹伯里路。轿车、货车和公交车在红灯前排成一列,等着行人穿过马路。

本来可能是你们中的任何一个,雷布思想。任何一个人都可以取代萨米……

“她差不多就在这个位置。”普莱德继续说道,指着交通灯下方的一个地点,边上是公交车道。马路很宽,是四车道的。她当时并没有穿过红灯,而是偷了个懒,淮备沿着明托街再往前走一点,直接走对角线到路的另一边。在她还是个小孩子时,他们就教过她怎么过马路,“红灯停绿灯行”那一整套,反反复复,教到她耳熟能详。雷布思观察着四周。明托街边上有几栋私人住房和小旅馆,一个街角上是一座银行,另一个街角是一家“布王窗帘连锁店”的门店,隔壁是一家烤肉饼快餐店。

“那时候快餐店应该还开着。”雷布思指向那个方向,再过一个街角有一家便利店,“那家店应该也是。她当时在哪里?”

“公交车道边上。”她当时已经穿过了三条车道,再往前走一两码就安全了。“目击证人说,车撞到她的时候,她几乎已经走上人行道了。我猜想司机是喝醉了,一下子失去了控制。”普莱德朝银行那边点点头,那个门口有两个公用电话亭,“目击证人就是从那里打了报警电话。”电话亭后面的牆上贴着一张海报,上面是狂笑着的疯子坐在方向盘后面,还有一行字:“那么多的行人,那么少的时间。”某个电脑游戏……

“要避开她再容易不过了。”雷布思静静地说。

“你确定你没事吗?那边就有个咖啡馆。”

“我没事,比尔。”他打量着四周,深吸了一口气,“便利店后面好像是办公室,不知道当时里面有没有人。但是‘布王’和银行的楼上都是公寓房。”

“想去跟他们谈谈吗?”

“还有便利店和烤肉饼店,都要去。你负责小旅馆和住家。半小时后在这里见。”

雷布思跟每一个他能找到的人都谈过了。便利店中的店员已经换过一班,但是门店经理给了他当时当班的那些店员的家庭电话。他一一打了过去。他们没有看见或听见什么,直到救护车闪烁的红灯出现之后才知道发生了车祸。烤肉饼店关着门,但雷布思用力敲门,店后面走出来一个女人,一边还拿着抹布擦着手。他把他的警察证贴在玻璃门上给她看,她开门让他进屋。昨天晚上店里很忙,她没有看到意外是怎么发生的——她把这件事叫做“意外”。而这正是这件事的本质:直到她说出口,这个词才开始产生意义。埃尔维斯·科斯特罗:《意外总会发生》。下一句真的是“我们撞了人就跑”?

“我没有看到,”那个女人说,“我注意到的第一件事是聚集起来的人群。我是说,只有三四个人,但是我看到他们都聚在什么东西周围。接着救护车就来了。她会没事的吧?”

“她现在在医院里。”他说,无法多看她一眼。

“是啊,但是报纸上说她还在昏迷中。”

“什么报纸?”

她递给他一份当天的《晚间新闻》,内页里有一段报道——“交通肇事逃逸,受害者深度昏迷”。

那不是深度昏迷。她只是还没有醒来,仅此而已。但是雷布思还是很感激报纸上登了这消息。也许有人看到了报纸,会主动出面;也许罪恶感会促使肇事司机主动投案;也许车里还有乘客……要保守秘密是很困难的,你总会跟谁说一说。

他去“布王”问了问,但是昨天晚上商店自然已经关门了,所以他上楼去拜访了公寓的住户。第一间公寓里没有人。他拿出名片,在背后写了一条简短的留言,塞进信箱,接着记下了门口挂着的住户姓氏。如果他们不打电话给他,他会打给他们。第二间公寓里,一个年轻男子来应了门。他二十岁出头,抬手从眼睛前面拨开一绺浓密的黑发。他戴着巴迪·霍利牌的眼镜,嘴边有一圈痘疤。雷布思介绍了自己的身份。那人又捋了捋头发,转头朝公寓内瞄了一眼。

“你住在这里吗?”雷布思问。

“嗯,是啊。那个,不是我的房子。我们是租的房子。”

门上没有写名字。“现在还有别人在吗?”

“没有。”

“你们都是学生?”

年轻人点点头。雷布思问了他的名字。

“罗伯。罗伯特·兰顿。有什么事啊?”

“昨天晚上这里发生了一起意外,罗伯。肇事逃逸。”这样的事他已经做过无数次了,语调平板地讲述某人的生命中出现的巨变。距离他上一次给医院打电话已经过去了整整一个小时。最后医院方面要了他的手机号码,说有什么情况由他们打电话给他会更方便。他们的意思是对他们比较方便,而不是对他。

“哦,没错。”兰顿说道,“我看见了。”

雷布思眨眨眼。“你看见了?”

兰顿点点头,头发又掉到眼睛前面。“从窗口看见的,我当时正好起身换唱片,后来……”

“能让我进去一下吗?我想看看你能看到的范围。”

兰顿鼓起腮帮,吐了口气:“唉,我想……”

雷布思走进屋。起居室还算整洁。兰顿走在他前面,穿过起居室,走到放在两扇窗之间的音响架前。“我当时刚换了一张唱片进去,顺便朝窗外看了一眼。从这里可以看到公交车站,我当时在想,不知道能不能看到简下车。”他顿了顿,“简是埃里克的女朋友。”

词句从雷布思的耳边滑过。他从窗口俯瞰着街道——萨米当时走过的街道。“告诉我你看见了什么。”

“那个女孩正在过马路。她长得很漂亮……至少我是这么觉得。接着那辆车闯过红灯,忽然急转弯,把她撞飞了。”

雷布思把双眼闭起了一会儿。

“她在空中飞起了足有十英尺,撞到防护栏,又弹回人行道上,然后就不动了。”

雷布思睁开眼。他站在窗边,兰顿就站在他左后方。窗下的街道上,行人们正在过马路,就那么踏过了萨米被撞的位置,又踏过了萨米摔倒在地的位置。拂起的灰尘落在人行道上,她躺过的地方。

“我想你没看见司机吧?”

“从这个角度看不到。”

“车上有乘客吗?”

“说不好。”他戴眼镜,雷布思想着,他的证词能有多可靠?

“你看到事故发生时有没有下楼?”

“我又不是学医的。”他朝角落里的一个画架点点头,雷布思注意到架子上摆着油画和笔刷。“有人正跑向电话亭,所以我知道马上就会有救援。”

雷布思点点头:“还有别人看到吗?”

“他们都在厨房里。”兰顿停了一下,“我知道你在想什么。”雷布思对此怀疑,但兰顿接着说:“你在想,我戴着眼镜,所以可能会看错,但是他绝对急转弯了。你知道吧……故意的那种。我是说,就好像他是瞄淮她撞过去的一样。”他对自己点点头。

“瞄淮她?”

兰顿用手比了一下车从一个行进方向滑向另一方向的样子。“他直冲着她去的。”

“车有没有失控?”

“失控的话,车不是应该晃动得更厉害吗?”

“那车是什么颜色的?”

“深绿色。”

“款式呢?”

兰顿耸耸肩。“我对车真是一点了解也没有。不如这样……”

“怎样?”

兰顿摘下眼镜,开始擦镜片。“不如我试试把它画给你看吧?”

他把画架搬到窗边开始动手。雷布思走到走廊上,给医院打了个电话。接电话的人听起来并不意外。

“恐怕情况没有变化。有两个访客在陪着她。”

迈克和罗娜。雷布思挂上电话,又打了一个给普莱德。

“我在‘布王’楼上的一间公寓里。找到了一个目击证人。”

“然后呢?”

“他看见了全过程。而且他是学美术的。”

“然后呢?”

“得了吧,比尔。需要我给你画出来吗?”

普莱德沉默了一小会儿,才说:“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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