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餐进行得很顺利。他向佩兴斯谈起了萨米、罗娜、他对六十年代音乐的热爱,以及对时尚的全然无知。她谈到了她的工作、她参加的一项实验性烹饪课程,以及淮备去奥克尼郡旅行的计划。他们吃的是配上自制的贻贝明虾酱料的新鲜意大利面,分享了一瓶苏格兰高地矿泉水。雷布思竭尽全力地试图把卧底计划、塔拉维茨、坎迪斯、林兹……这一类的事都放在脑后。她看得出来,他的大半心思都在想着别的事,但尽力让自己不感觉到被冷落。她问他是不是要回家。

“这是邀请吗?”

“我不确定……大概是吧。”

“我们还是假装不是吧,这样我在拒绝的时候不至于觉得自己是个彻头彻尾的混账。”

“听起来很合理。心里有事?”

“你居然没有看到它们从我的耳朵里流出来?我很惊讶。”

“你想要谈谈吗?我是说,也许你没有注意到,但是我们基本上什麽都谈了,就是没有谈到我们的事。”

“我不认为谈谈就有用。”

“闭口不谈就有用?”她伸出一只手臂,“苏格兰男人,在否认事实的时候最开心。”

“我在否认事实?”

“首先,你在拒绝我进入你的生活。”

“对不起。”

“上帝啊,约翰,你把这个词印在T恤上好了。”

“谢谢,也许我会的。”他从沙发上站起身。

“哦,见鬼,对不起。”她微笑,“你瞧,你现在把我也传染上了。”

“是啊,这句话确实很容易传染。”

她站起来,抚摸他的手臂。“你在担心做测试的事?”

“不管你信不信,眼下这是我最不担心的事了。”

“应该的。一切都会好的。”

“Hunky Dory。”

“Hunky Dory,”她重复道,又微笑起来。她轻吻了一下他的面颊,“你知道吗,我一直都不知道这到底是什麽意思。”

“Hunky Dory?”她点点头。

“那是大卫·鲍伊的一张唱片。”他吻了吻她的额头。

他也许永远无法知道是什麽样的直觉让他决定绕路到这里来,但是他很高兴自己这麽做了。因为就在这里——墨凡娜赌场的门口——停着那辆白色的加长豪华轿车。司机正靠在车身上抽着烟,一脸无聊的表情。每隔一段时间,他就会拿出手机,简短地说上几句。雷布思凝望着墨凡娜,思索着。汤米·泰尔福特在这个地方分一杯羹;女服务员则是从东欧来的,由红眼先生负责提供。雷布思不知道这两个帝国——泰尔福特的和塔拉维茨的——交集到底有多深。再加上第三股势力:日本暴力团。有些事总是合不上。

塔拉维茨能从中获得什麽好处?

玛丽安·坎沃锡曾提出她的想法:打手。泰尔福特的团伙负责训练苏格兰硬汉,然后送往南方。但这并不足以成为一桩大生意,一定还有别的事。红眼先生是不是会在洗劫麦肯林成功后分一杯羹?泰尔福特是否在用暴力团的某项行动吸引他?关于泰尔福特是塔拉维茨的货源的说法又如何呢?

到十一点四十五分,另一通电话让司机动了起来,把手中的烟弹到地上,打开车门。塔拉维茨和他的手下大摇大摆地走出赌场大门,仿佛是这地方的主子一样。坎迪斯身披一件全黑的长大衣,里面是一条闪闪发光的粉红色短裙,长不及膝。她手里拿着一瓶香槟。雷布思数了一下,塔拉维茨身边带着三个人,都是当天在废车场见过的熟面孔。还有两个没有出现:那个律师和螃蟹。泰尔福特也在,身边也带着两个人,其中一个是靓仔。靓仔扯着身上的夹克衫,无法决定是扣上扣子好还是敞开着好,但他的目光始终在扫视着黑暗的街道。雷布思把车停在街灯照不到的地方,很确定他们看不到他。那群人鱼贯坐进豪华轿车。雷布思看着车开走,等到车打着转弯灯绕过街角,才打开他的车前灯,发动引擎。

他们的车开到松本住过的那家宾馆门口。泰尔福特的路虎就停在门外。街上的行人——深夜才从酒吧出来,匆匆赶着回家的人——都转头看着那辆豪华轿车。看到随从们下车的样子,他们多半误以为这些人是什麽流行明星或是拍电影的。雷布思担任选角的导演:坎迪斯是刚刚出道的小明星,被粗俗下流的制片人塔拉维茨无情地虐待;泰尔福特则是个圆滑狡诈的年轻经营人员,一边向制作人学习,一边随时等待着机会超越他。其他人都是小角色,但也许靓仔略有不同,他紧跟在自己的老板身后,也许在为自己打基础,等待着属于自己的大突破……

如果塔拉维茨在这里包了套房,他们大概都能坐得下。如果没有,他们也许会去宾馆的酒吧。雷布思停好车,尾随着他们走进宾馆。

大堂里的灯光刺得他睁不开眼。接待区到处都是松木框或铜框的镜子和盆栽植物。他装作自己是那群人中的一员,只是落在了后面。他们在酒吧里找了张桌子坐下,中间隔着两扇玻璃推拉门。雷布思往后退了一点。如果坐在空荡荡的接待区,就成了明显的靶子;进酒吧,更加明显;退回车里去?有个人站了起来,脱下了黑色的长大衣。是坎迪斯。她微笑着,向塔拉维茨说了些什麽,他点点头,握着她的手,在掌心上印下一个吻,然后更进一步,缓缓地舔过她的掌心,直至手腕。每个人都大笑起来,呼哨声大作。坎迪斯看上去很麻木。塔拉维茨一直舔到她的小臂内侧,咬了一口。她尖叫了一声,抽回手,揉着手臂。塔拉维茨伸着舌头向同伙们炫耀着。汤米·泰尔福特还是值得赞赏的,他没有跟其他人一起笑。

坎迪斯呆呆地站在那里,如同主人的小把戏中的配角。然后主人轻拍了一下手,让她走开。获得恩淮之后,她向门口走来。雷布思退到公用电话桌边,她走出酒吧的门,向右转,走进女厕所。坐在桌边的人忙着点各种香槟——还有一杯橙汁,给靓仔。

雷布思打量了一下四周,深吸一口气,走进女厕所,仿佛这是全天下最自然不过的事。

她正捧着水洗脸。水槽边放着一只棕色的小瓶子,三颗黄色的药片淮备就绪。雷布思把药片扫到地上。

“嘿!”她转过身,看见他,一只手捂住了嘴。她试着往后躲闪,但已无路可退。

“这就是你想要的东西吗,卡丽娜?”雷布思把她的真名当做武器,这是友好的指责。

她皱着眉摇头,脸上的表情显示她没有听懂。他抓住她的双肩,用力捏着。

“萨米。”他轻声说,“萨米住院了,很严重。”他指指宾馆酒吧的方向,“他们试图杀了她。”

这次她听懂了。坎迪斯拼命摇着头,眼泪染花了睫毛膏。

“你对萨米说了什麽吗?”

她又皱起眉头。

“任何跟泰尔福特或塔拉维茨有关的事?你有没有跟萨米说起他们?”

缓慢,但坚决的摇头。“萨米……医院?”

他点点头。用手比出操作方向盘的样子,学着引擎的声音,然后一拳击在张开的掌心里。坎迪斯转过身去,抓住水槽的边缘。她痛哭失声,肩膀不停地颤抖。她又倒出更多药片。雷布思把药片从她手里抢出来。

“你想逃避事实吗?别想了。”他把药片扔到地上,用脚跟碾碎。她蹲下身去,用口水沾湿了一根指头去沾地上的药粉。雷布思用力把她拉起来。她的膝盖完全没有力气,他不得不抱住她,让她不至于摔倒。她不愿看他的眼睛。

“有趣的是,我们第一次见面也在厕所,记得吗?你当时吓坏了。你当时那麽痛恨你的生活,以至于要割破自己的手腕。”他抚摸着她伤痕累累的手腕,“你对你的生活痛恨到如此程度。但现在你又回去了。”

她的脸靠在他的外套上,眼泪滴上他的衬衣。

“记得那些日本人吗?”他轻声说,“记得朱尼佩花园和高尔夫球场吗?”

她抬起头,用手腕擦了擦鼻子。“朱尼佩花园。”她说。

“对。还有一家大工厂……车停下来,大家都看着那个工厂。”

她点点头。

“有人说起过这些吗?他们说起过任何事吗?”

她摇头。“约翰……”她伸手抓着他的衣领,抽抽鼻子,又擦了一下。她靠着他的外套和衬衫往下滑。最后她跪倒在地上,抬头看着他,眨着盈满泪水的眼睛,一边用湿漉漉的手指沾着地砖上的药粉。雷布思在她面前蹲下。

“跟我走,”他说,“我会帮你的。”他指指门,指着外面的天地,但她仍然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忙着舔舐手指。有人推开女厕所的门。雷布思抬头看去。

一个女人:年纪很轻,醉醺醺的,头发都耷拉在眼睛前面。她停下脚步,研究着蹲在她上的两个人,然后笑起来,走进一个隔间。

“给我留一点。”她说着,锁上隔间的门。

“走吧,约翰。”坎迪斯的嘴角边还沾着药粉,一小片药卡在她的门牙之间,“求你,现在就走。”

“我不想让你再受伤害。”他拿起她的双手,紧握着。

“我不受伤了。”她站起身,转身背向他,在镜子里打量着自己的脸,擦去嘴角的药粉,补上睫毛膏。她擤了一下鼻子,深吸一口气。

然后走出了厕所。

雷布思等了一会儿,时间足够她回到桌边。然后,他推开门,走回外面的车旁边,感觉腿都不是自己的了。

他开车回家,泫然欲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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