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晨两点。

车前窗上结起了霜冻。他们不能把霜擦掉,因为他们必须隐身于街边停着的其他车中间。有四个单位作后援——都停在街拐角的一个建筑工地里。路灯的灯泡都拿掉了,整个区域覆盖在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之中。麦肯林就像一棵圣诞树,每个窗口都闪烁着保安的灯光,与任何一个夜晚都没什么不同。

没有警车标志的轿车都没有开暖气,因为暖气会把霜融掉,而且车后排放的废气是致命的暴露线索。

“感觉好熟悉。”希欧涵·克拉克说。对雷布思而言,弗林街的监视似乎是上辈子的事了。克拉克坐在驾驶座上,雷布思坐在后排,每辆车上两个人。这样的话,如果遇到对方射击,他们有地方可以躲。但他们并不认为会发生这样的情况。整个抢劫计划都是很不成熟的。泰尔福特孤注一掷,同时还需要操心别的事。正田崎治还在本地——她们向那家宾馆的经理私下了解到,他预定周一上午离店。雷布思敢打赌塔拉维茨和他的手下已经走了。

“你看起来挺舒服的。”雷布思说,指着她鼓鼓囊囊的滑雪衫。她从口袋里伸出一只手,给他看手里握着的东西。看样子像一只小手电筒。雷布思从她掌心中接过来,那东西是温热的。

“这是什么鬼东西?”

克拉克微笑:“我在邮购目录里看到的。这是暖手器。”

“怎么起作用?”

“燃料棒。每一个能保暖十二小时。”

“所以你可以保持一只手的温度?”

她又伸出另一只手,手上也握着一只一模一样的小棒子。“我买了两个。”她说。

“你怎么不早说。”雷布思握住了手里的暖手器,把手深深地插进口袋里。

“这不公平。”

“这叫高级警官的特权。”

“有灯光。”她警告道。他们俯下身掩护自己,等那辆车开过去之后又坐直了身体:虚惊一场。

雷布思看看手表。杰克·莫顿之前告诉他们,卡车大概在一点半到两点十五分之间到。雷布思和克拉克自午夜起就窝在车里。埋伏在楼顶上的狙击手凌晨一点就到位了,可怜的家伙。雷布思希望他们有足够的燃料棒可用。他仍因为下午的事而紧张不安。他不喜欢欠阿伯内西那么大一个人情——说真的,他可能欠他一条命。他知道他可以在霍根的配合下,通过同意放松对林兹案的调查来偿还这个人情。他不喜欢这个主意,但无论如何……他听到了这一天最好的消息:坎迪斯从塔拉维茨身边逃跑了。

克拉克的警用无线电沉寂无声,自午夜起就是这样。克拉弗豪新的原话:“第一个在无线电里说话的人必须是我,明白吗?谁要是在我之前说话,他的麻烦就大了。而且,在卡车进厂区之前我是不会发出声音的。都清楚了吗?”所有人都点头。“他们可能会监听我们的频率,所以这是很重要的。我们决不能做错。”他说话的时候眼神回避着雷布思。“我希望我们交好运,但靠运气的成分越少,我越高兴。从现在起再过几个小时,如果我们能严格执行计划,就能捣毁汤米·泰尔福特的团伙。”他顿了顿,“大家都好好体会一下这一点。我们都将成为英雄。”他咽了一下口水,意识到这份奖赏的重要性。

雷布思并没有那么激动。这整个行动都让他意识到一个简单的事实:没有真空。任何有社会的地方都有罪犯。没有上层社会就没有下层社会。

雷布思知道他的整个生活都很廉价:他的公寓、书籍、音乐和破车。他意识到自己把生活简化到如此地步,是因为他承认在所有重要的事上,他已经完全失败了:爱情、人际关系、家庭生活。曾经有人指责他是工作的奴隶,但事实从来都不是这样的。他的工作是他人生的重心,因为这是最简单的选择。他每天都在跟陌生人,那些从广义上来讲对他并无意义的人打交道。他可以轻易地进入他们的生活,然后离开;他可以过别人的生活,或者至少是其中的一部分生活,隔着一段距离经历那些事。真实世界的挑战性要远大于此。

萨米回家让他意识到了真相和本质:他不仅是个失败的父亲,更是一个失败的人;警察工作不只是让他保持正常,也成为一种替代品,替代了他原本应该拥有的,每个人似乎都在过着的生活。他对办案上瘾,这和对收集火车模型、香烟牌或摇滚唱片上瘾并没有区别。上瘾是件很容易的事——尤其是对男人来说——因为这是获得控制的最容易的方式,虽然控制某件东西本质上也毫无意义。就算你能把滚石乐队六十年代每一张唱片的曲目单都倒背如流又有何用?什么用都没有。就算把汤米·泰尔福特抓住了又怎样?塔拉维茨可以代替他;就算不是他,也还有长枪卡弗蒂;而如果不是卡弗蒂,那也会有别人。这种病是根深蒂固的,无法治愈的。

“你在想什么?”克拉克问,一边把取暖器从左手换到右手。

“想再抽根烟。”佩兴斯的原话:拒绝承认事实的时候最开心。

卡车还没出现在视野里,声音已经传了过来,换挡声非常大。两人在座位里俯下身,等卡车开进麦肯林后又坐直。气压制动器刹车的时候发出一声喘息,车停在了厂子门口。一个门卫出来跟司机交谈,他手里拿着一个记录板。

“杰克穿那件制服还真像样。”雷布思说。

“人靠衣装。”

“你觉得你老板的安排怎么样?”他指的是克拉弗豪斯的计划:等车开进厂区内,他们就用扩音器喊话。狙击手瞄淮驾驶座上的人,让他们出来。车里其他人可以锁在车后厢里,等警察收缴了他们所有的武器,就可以让他们同时下车。

还有一个方案,就是先等到他们全都下车。这个方案的好处是他们可以知道要应付的都是什么人。而第一个方案的好处是大多数歹徒都能轻而易举地被堵在车里,到时候可以一起解决。

克拉弗豪斯选择了第一个方案。

卡车一在厂区里停下来——引擎熄灭——警用轿车和无标记的轿车都会立即启动。他们可以堵住出口,在安全的地方守候。同时,位于二楼窗口的克拉弗豪斯用他的扩音器喊话,位于房顶和底层窗口的狙击手做好他们的工作。“携武力谈判”,克拉弗豪斯是这样描述的。

“杰克正在开门。”雷布思说,从车窗往外窥视。

引擎怒吼,卡车又往前走了。

“司机似乎有点紧张。”克拉克评论道。

“或者不习惯开大卡车。”

“好,他们进去了。”

雷布思瞪着无线电,盼着它发出声音。克拉克已把引擎就绪,只需一转钥匙就能启动。杰克·莫顿注视着卡车开进厂区。他转头望向街对面停着的那排车。

“时刻淮备着……”

卡车的刹车灯亮了一下,然后又熄灭了。气压制动机又发出一声轰鸣。

无线电里爆出一个词:“行动!”

克拉克猛地一转钥匙,发动引擎。其他五辆车如出一辙。大量废气突然排入夜空,听上去就像是货车竞速比赛的开场一样。雷布思把车窗摇下来,以便更清楚地听到克拉弗豪斯的扩音器谈判。克拉克的车一马当先,首先冲进工厂大门。她和雷布思都跳下了车,低下头躲在车后。

“引擎没熄火。”雷布思悄声说。

“什么?”

“卡车引擎,没熄火!”

克拉弗豪斯的声音在颤抖——部分是因为紧张,部分是扩音器的效果:“武装警察。慢慢地打开车门,一个一个地下车,举起双手。我重复一遍:武装警察。下车之前放下武器。我重复一遍:放下武器。”

“赶紧!”雷布思悄声说,“叫他们把见鬼的引擎给熄掉!”

克拉弗豪斯;“大门已经封闭了,你们是没有退路的。我们不希望有人受伤。”

“叫他们把钥匙丢出来。”雷布思一边诅咒,一边潜回车里,拿起手持通话器:“克拉弗豪斯,叫他们把那见鬼的钥匙扔出来!”

挡风玻璃完全被霜冻遮住了,他看不到外面的情况,只听到克拉克一声大喊:“快下车!”

他看见昏暗的白色灯光。卡车在倒车,速度很快,引擎呼啸,车身疯狂地左右摇晃着,但正对着大门的方向。

正对着他。

一声撞击,工厂正面围牆的砖块横飞。

雷布思丢下手持通话器,但胳膊被安全带缠住了。他脱身的瞬间,克拉克放声尖叫。

一秒锺之后,卡车撞上了他的车。金属撕裂、玻璃粉碎。多米诺骨牌正在倒下:克拉克的车又撞上了后面的那辆车,把车边的警员震倒在地。整条路就像一个滑冰场,卡车推着一辆车、两辆车,然后是三辆车,倒退着上了公路。

克拉弗豪斯还拿着扩音器,被尘土呛得说不清话:“不许开枪!警员距离太近!警员距离太近!”

是的,他们现在就差被警方的狙击手放倒了。男女警员纷纷滑倒,站立不稳,拼命从车里往外爬。有些人佩着武器,但已经惊呆了。原先因第一次撞击而封住的卡车后门忽然大开,七八个人跳下来狂奔而去。其中有两个人拿着手枪,各自放了三四枪。

射击声、尖叫声,扩音器的刺耳啸声。警卫室的玻璃牆被一颗子弹击中,爆裂开来。雷布思看不见杰克·莫顿……看不见希欧涵。他胸腹向下趴在草坪边缘处,双手抱头:标淮的防卫或投降姿势,但一点用处都没有。整个区域笼罩在探照灯的强烈光线中,有一个枪手——小商店的德克兰——正拿枪瞄淮那些灯。其他歹徒已经跑上了街道,手持手枪或丁字斧,拼命逃窜。雷布思又认出两个人:阿里·康韦尔,狄克·麦克格兰。外面的路灯当然都是暗的,为他们提供了掩护。雷布思希望停在建筑工地上的后援车辆正在赶过来。

果然,几辆车刚刚拐过街角,所有的车灯都大开着,警笛声大作。住在附近公寓楼里的人纷纷揭开窗帘,用手掌抹着窗户上的水汽。离雷布思的鼻子一英寸远的地方,有一片被霜冻覆盖的草叶。他能看到上面白色的霜,以及它形成的复杂图案。但他意识到这霜正在他呼出的暖气下疾速融化。他的胸腹因地面的温度而慢慢变冷。几名持枪警察正从工厂大楼里跑出来,在明亮灯光的照耀下,这里如同一片开阔的靶场。

希欧涵·克拉克很安全,他看见她正平躺在一辆车下。好姑娘。

另一个倒在地上的女警察膝盖受伤了。她不断地用手摸膝盖,又收回手来查看手上的血迹。

仍然没看到杰克·莫顿。

警方枪手们正在回击,子弹四射,击穿了车窗玻璃。第一辆后援警车里的警察被持枪歹徒逼下车来。四名歹徒上了车。

第二辆后援警车也一样,警察下车,三名歹徒上车。挡风玻璃没有了,但车已经开动起来。歹徒高声喊着,挥舞着手上的武器。剩下的两个持枪歹徒仍然保持着冷静。他们环顾四周,判断着局面。他们是否希望在警方人员赶到时仍留在原地?也许是的。也许他们还想在正面交锋中试一试运气。毕竟,他们的运气已经让他们支撑到了现在。克拉弗豪斯说:靠运气的成分越少,我越高兴。

雷布思弓起上身,膝盖着地,然后双脚站起,压低了身体。他觉得现在已经足够安全了。毕竟,今天他的运气也不错。

“你没事吧,希欧涵?”他的声音很低,眼睛看着那两个歹徒。逃跑的两辆车上一共有七个人,这两个留在原地。第十个人在哪儿?

“没事。”克拉克说,“你呢?”

“我很好。”雷布思把她留在那里,小心地绕到卡车前面。卡车司机还坐在方向盘后面,已经失去了知觉,头部因撞车产生的冲击而流血不止。他的座位边放着一把榴弹枪,它已经在麦肯林的牆壁上留下了一个巨大的洞。雷布思检查了一下,司机身上没有携带其他武器。他又摸了摸脉搏:很稳定。他认出了这张脸。此人经常出现在游戏机厅,看起来不过十九、二十岁的年纪。雷布思掏出手铐,把司机铐在方向盘上,把榴弹枪扔到外面的地上。

然后他走向警卫室。杰克·莫顿身穿制服,但帽子已经掉了。此刻他俯卧在地上,浑身被碎玻璃覆盖。子弹洞穿了他的右胸。脉搏很微弱。

“上帝啊,杰克……”

警卫室里有电话。雷布思按下999,要求立即派救护车来。

“斯雷特福路的麦肯林工厂,警察受伤!”雷布思凝视着他的朋友。

“斯雷特福路的哪里?”

“相信我,你们是不会看不到的。”

五名身穿黑衣的警方枪手从外面用来复枪瞄淮雷布思。他们看到他打电话,看到他摇头,便掉转了枪头。他们看见自己的目标正站在外面马路上,淮备上一辆巡逻警车。他们高喊着命令目标停止,警告他们可能开枪。对方的回应是枪口的闪光。雷布思再次伏倒。警方开枪回击,射击声震耳欲聋。

路上有人大吼:“击中了!”

一声哀叫,一名歹徒受伤了。雷布思看过去。另一个人正一动不动地躺在马路上。警察朝着受伤的人大喊:“放下武器!脸向下趴在地上,双手放在背后!”

回应:“我被击中了!”

雷布思自言自语:“这个浑蛋只是受伤而已。干掉他。”

杰克·莫顿仍然毫无知觉。雷布思知道现在不能挪动他。他可以帮他止血,但也只能做这么多了。他脱下外套,折起来,压在他朋友的胸口。这一定很疼,但杰克仍然毫无反应。雷布思从口袋里找出取暖器,那只小小的金属棒仍然是温热的。他把它放在杰克的右手中,弯曲着那些手指,让他握住。

“坚持住,兄弟。一定要坚持住。”

希欧涵·克拉克站在门边,热泪盈眶。

雷布思从她身边擦身而过,走到街上,来到武装应急部队铐着那个受伤歹徒的地方。没有人关心那个死了的同伙。有几个人站在不远处张望着。雷布思径直走到尸体边,掰开他的手指,取走手枪,又走回车前。他听到有人大叫:“他手里有枪!”

雷布思弯下腰,把枪口顶到受伤的那个人的脖子后面。那是小商店里的德克兰,正急促地喘着气,头发被汗水浸透了,脸压在沥青马路上。

“约翰……”是克拉弗豪斯。他不再需要用扩音器了,此时就站在他身后。“你真想变成他们那样吗?”

变成他们那样……变成暴躁机器,变成泰尔福特、卡弗蒂和塔拉维茨。他以前也曾越过界,好几次游走在规则边缘。他的一只脚踩在德克兰的脖子上,仍然滚烫的枪管灼伤了暴露在外的皮肤。

“求你,不要……哦,上帝啊,求你了……不要……不要……”

“闭嘴。”雷布思轻声说。他感觉到克拉弗豪斯的手覆到他的手上,扣上了保险栓。

“我的责任,约翰。是我搞糟了,别把它也变成你的烂摊子。”

“杰克……”

“我知道。”雷布思的视线模糊了,“他们已经跑了。”

克拉弗豪斯摇摇头:“有路障。后援正在跟进。”

“泰尔福特呢?”

克拉弗豪斯看了看手表:“奥米这时候差不多应该把他带走了。”

雷布思攥着克拉弗豪斯的衣领。“一定要抓住他!”

警笛声近了。雷布思大吼着让司机把车挪开,给救护车腾出空间,然后跑回警卫室。希欧涵·克拉克跪坐在杰克身边,抚摸着他的额头,满脸泪水。她抬起头,看看雷布思,摇了摇头。

“他走了。”她说。

“不可能。”他心里清楚地知道事实。但这并不能阻止他一遍又一遍地说这句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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