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允晟被招到东宫时,太子正站在一面巨大的镜子前,用晦暗莫测的目光打量自己的身体。

他褪了锦袍和亵衣,只穿着一件单薄的亵裤,背部和胸前的肌肉十分强壮,且线条优美而流畅;两条人鱼线隐入胯部,衬托出排列整齐紧致的腹肌,古铜色的皮肤在阳光的照耀下散发出荧光。这是一具充满爆发力和诱惑力的身体,只需瞥上一眼便能让人深深着迷。

捧着储君袍服的两名宫女早已羞的面红耳赤,却又忍不住偷偷将灼热的目光投过去。

周允晟愣了愣,然后立即躬身行礼,不敢多看。他喜欢强壮俊美的男人,太子恰好是他最欣赏的那一类。

“你来了,”太子遣走殿内侍从,一边抚摸自己的腹肌,一边徐徐开口,“你看这幅体魄可算得上完美无缺?”

周允晟飞快瞥了一眼,点头答是。

太子冷声而笑,“只可惜外表完美,内里却早已经被腐蚀一空。”说到此处,他眸子里暗藏的暴戾,仇恨,绝望,疯狂等负面情绪才尽数释放,层层叠叠的挤压在空气中,令人呼吸不能。

周允晟闭了闭眼,温声说道,“若是殿下能戒掉寒食散并好生调理几年,身体还是有恢复的可能。”

“只是可能?”太子披上外袍,徐徐走过去,足有十公分的身高差和与生俱来的强大气场令周允晟略感不适。

“若是不戒便等同于饮鸩止渴,服满五年殿下必死无疑。”周允晟不得不退后两步,离开他荷尔蒙辐射的范围。

太子沉默许久,终于摆手说道,“那便戒吧。”

周允晟躬身作揖,恳请道,“如此,便求殿下赐一道手谕,言及在戒药期间无论微臣对您如何不敬,都不会治微臣的罪。”

太子不答,只用深沉难测的目光打量他。

周允晟又道,“若是殿下您出了意外,微臣便陪殿下共赴黄泉。”话落抬头,用清澈如水的目光望过去。

太子似乎被他打动了,寒霜遍布的脸庞微现暖色,少顷后颔首道,“拿笔墨纸砚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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转眼过去半年,这日,周允晟解开绑缚在太子四肢上的绸带,吐出一口浊气。

“殿下感觉如何?”他将药膏细细涂抹在男人红肿溃烂的手腕上。

太子将手搭放在他膝头,盯着他温柔的动作不置可否。感觉如何?从强健重又变得虚弱,那感觉自然十分难受,更别提半年里经历了怎样摧骨剜心的剧痛。但与沉重的身体比起来,他的头脑却前所未有的清醒,逐一回顾往昔种种,竟似大梦方醒,重归尘世。

“孤还有几年可活?”他心知即便戒除了药性,恐也于寿数有碍。

“微臣不知。但只要保养得宜,应该无妨。”

“保养得宜?处于孤这个位置,如何安下心来保养?”太子低声笑了,眼中满是嘲讽。

周允晟无话,躬身稽首便要离开。神智恢复正常的太子远比癫狂的太子更难相处,往日,他虽然喜怒不定,但好歹还能窥见一二情绪,今时今日却已深沉如海古井无波,哪怕心中再如何起伏不定,也不露丝毫端倪。

正如打磨完成的绝世宝剑,敛尽锋芒却杀人于无形。这半年里,他称病隐居东宫,不但以苦肉计夺回天辰帝的宠爱,还布局令二、三、四皇子接连犯错频出昏招,在朝中声望大减,其余皇子受到波及也老实本分很多。

他仿佛又变回了往昔那个英明神武的储君,但只有周允晟知道,他的心已经变了,所有的仁慈都化为风中消散的尘埃,唯余恨意满腔。

太子见他与自己越来越生分,表情有些阴郁,也不叫他起身,徐徐说道,“你父子二人选择为孤效命,却没料到孤是个半死之人,恐保不了沈家百年荣光。”

“殿下乃大周正统,为殿下效命实属应当。”周允晟垂头拱手。现如今连他也猜不透太子的心思,只好少说少错,免得任务还未完成就被太子杀了。他的灵魂虽然不灭,但沈懿彬这幅壳子却是会死的。

太子也不知道自己究竟想从对方口中得到什么答案。想让他大表忠心?亦或指天发誓说对自己的帮助不为私欲,完全发自内心?无论自己是谁,身处什么位置,都会对自己不离不弃?

凭什么呢?而且他又为何一定要得到他的真心以待?

太子想不明白,定定看他半晌,这才摆手遣他出去。

“日后你可唤孤斯年。”

周允晟刚走到门口,就听一道深沉沙哑的嗓音在背后响起。斯年?这两个字令他狠狠一震,猝然转身回望。

“炎炎景历,亿万斯年。这是孤的字。你可有字?”太子扬了扬下颚。

“允晟,微臣字允晟。”他死死盯着面容苍白而憔悴的男人。

“允晟,似曾听过。”太子神色怔愣。

周允晟几乎想要奔过去拽住他的衣襟,追问他何时听过,却又及时按捺住了。那人只是一串数据,死亡就代表着永远消失,他怎么可能跟过来?况且斯年又怎会听过周允晟这个名字?

他强行压下心中悸动,慎重说道,“殿下不要忧心,您的身体一定会好起来,微臣一定会想到办法。”这个世界虽然没有什么灵丹妙药,但女主那里却有一口令人洗髓伐经脱胎换骨的灵泉,他早晚会想办法为太子弄来。

少年的眸色如此清澈,语气如此坚定,仿佛这句话便是他的信仰,将会被他以毕生之力贯彻始终。太子忽然觉得,哪怕他投效自己存了私心又如何,只要他站在这里就已经足够了。

“你的话,孤记住了。有孤一日,便有沈家一日。”

周允晟要的正是沈家的屹立不倒,冲太子感激一笑,躬身退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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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年后,

太子缠绵病榻,这日终于大好,但身体却消瘦许多,皮肤变得苍白如纸,只一双眼睛深不见底,一双薄唇猩红似血,一言不发的立在那里便让人无端端的觉得压抑。

他再不似往昔那般阴晴不定,接了天辰帝派下的几桩差事,上上下下打点的十分漂亮,哪怕有心人不错眼的盯着也抓不住丝毫把柄。天辰帝考校了几月,终于完全放下心来。

这日,两江地区连降暴雨形成特大洪涝,沿途淹没大大小小无数城郭,致使百姓流连失所,朝不保夕。朝臣纷纷上疏奏报此事,请求天辰帝定夺。天辰帝思忖间钦点了太子和七皇子共赴两江处理此事。

因太子连施辣手,几位皇子均被他整治的翻不了身,唯独孝悌恭谦的七皇子躲过一劫。这趟差事若能办得漂亮,便可在天辰帝跟前大大露一回脸。

七皇子心中极为高兴,表面上顺服太子,回去后却与几位智囊商量该怎样脱颖而出。

时年已升任工部侍郎的周允晟也在陪同之列。

几人风尘仆仆到得两江,洪水还在肆虐,身为两江巡抚的俞宝田亲自前往灾区安抚民众视察灾情,听闻太子驾临,连忙在官邸设下酒宴款待。

说是酒宴却是有些夸张,不过一张破破烂烂的圆桌,几个缺了口的碗碟并冷掉的馒头和几样腌菜,若是没有茶水送服,委实下不了口。

太子一见这席面,表情就阴沉下来,七皇子却安之若素。

俞宝田假作不知,恭恭敬敬给太子夹了一个冷硬的馒头并几根榨菜丝,说道,“因洪水肆虐道路阻断,这堃城里已是弹尽粮绝,委实找不到好酒给殿下佐餐,还请殿下莫怪。”

因戒掉了寒食散,太子已经许久未曾酗酒,但在世人眼中,他还是以前那个无酒不欢的荒淫储君。俞宝田为人刚正不阿,对太子的放诞不羁颇有微词,故而几次上疏奏请废太子,可算是太子的眼中钉。

这二人相互看不顺眼,一来便暗中对上了。

太子面无表情,眼中却浮现几丝戾气。

七皇子一言不发,只等着太子发难。俞宝田乃大周一等一的能臣,又是天辰帝的心腹,此次赈灾事关重大,若太子一来就惩处了最得力的助手,这趟差事一定办砸。如此,他出头的机会也就到了。

太子啪的一声放下筷子,正准备开口说话,置于桌下的左手却被一只温热细腻的手掌握住了。他心神微荡,面上却分毫不漏,只飞快瞥了坐在自己身边的周允晟一眼。

三年过去,少年刚刚及冠,五官长开了些许,越发显得面如冠玉,美不胜收,一双波光粼粼的水眸悄然递了个稍安勿躁的眼神,令他心中一颤的同时只觉得瘙-痒-难耐。

反手将那只手握住,轻轻捏了捏,太子徐徐开口,“俞大人不在京中,自是不知孤已经戒酒数年。而今百姓遭难,孤感同身受,便是不戒酒也如鲠在喉,食不知味。孤如今还能吃上几个冷掉的馒头,岂不知百姓早已到了易子而食的地步。这桌席面撤了吧,先把孤带来的粮食发放到各州各县再说。救人如救火,片刻耽误不得。”

俞宝田惊呆了,完全不敢相信这番话是出自奢靡成性的太子之口。七皇子也愣愣的盯着兄长。

在二人呆怔之时,太子捡起两个馒头,一个递给周允晟,一个自己拿着边走边吃,背影仓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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