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宋氏书坊走上正轨后,衡玉安份了不少,每天老老实实去上书房上课,回来后动笔写他的断案集顺便练字,休息了就跑去方府、范府,偶尔与他同为皇子伴读的叶扶风也会过来许府找他,只不过衡玉表现得并不算特别亲热。

许斐这些时日观望着,有时不由得在心底对衡玉的政治智慧感到惊叹。他从不曾刻意教导过他的儿子为官为臣之道,他儿子在这一条道路上却走得让人无可挑剔。

衡玉作为五皇子伴读,成为五皇子亲信是很自然的一件事,尤其是少年相伴的情谊更为难得,但他看着,却觉得衡玉表现出来的态度一直是只忠于陛下,现在对五皇子的确亲近,但他的亲近却能让人感觉到他是因为五皇子的嫡皇子身份而亲近的。

也许五皇子会对他如今的态度有所不满,但日后形势如何,谁也不能预料到。

再说了,就算五皇子现在对衡玉不满,但若是他登上那个位置,最信任最愿意用的,还是这样不结党的直臣。

陛下如今身子没有以前好了,入秋之后小病了几场,更是有好几日没有上朝,朝堂上被他压下去的立储声音到现在又再次冒头。

储君乃一国之本,立储君一事容不得半分优柔寡断,自当早立太子以固国本。

更有不少人在朝堂后都去叶家那里走动。

在前有嫡皇子的情况下,五皇子被册立为东宫的事情几乎十拿九稳,谁不想在这个时候与叶家打好关系。

此乃人之常情没错,但病弱的帝王会这样想吗?

他只是病了,可还没有放权。

赵信从病中痊愈,刚一恢复上朝就有了大动作,一些去叶家拜访投诚的官员全都被赵信找了个理由打发外任了。

面对赵信的举动,衡玉不曾惊讶,面对赵函的刻意亲近,他也不曾失了进退,以礼法为盾护住自己不被这场立储之争牵连,反倒越发得了赵信的信重。

不偏不倚,帝王直臣之相。

明明许斐才是那个在仕途上摸爬了二十余载的人,但在心底直问自己时,也不能说自己能做得比衡玉还要好。

他的确只忠于陛下,但他的老师是当朝丞相范琦。

范琦为官几十载,桃李遍天下,虽不曾刻意结党营私,但帝王需要平衡,所以必须扶持起一个党派与叶党相争。在帝王隐隐扶持之下,范党的实力也并不弱,有内阁首辅在,也就多了几分与叶党分庭抗礼的底气。

这种时候,许斐他虽然是只忠于陛下,但也难免牵扯进党争中。

所以他方才觉得,衡玉做得很好。

这样的政治智慧,敏锐到惊人。

在这样表面平静内里暗潮汹涌的局势下,时间渐渐滑了过去。

两年后,吏部尚书年事已高,上书乞骸骨,明帝挽留三次不得,允。点原吏部左侍郎为尚书,入内阁,原礼部右侍郎许斐则调往吏部,任吏部左侍郎。

旨意还没颁布,许斐已经提前听到了风声。

他按捺下自己心底的思绪,等衡玉从宫里回来。

衡玉回到的时候天色已经有些暗下去了,许母几个时辰不见衡玉就想得紧,一直拉着他在嘘寒问暖,宋子衿在吩咐下人摆膳,但目光时不时也会落在衡玉身上。

朝堂之势风起云涌,变幻多端,他身在局中尚且不能分辨清楚其中形势,许斐没有把这些事情告知许母和宋子衿,以免她们关心则乱。

许斐尽量平静地用完晚膳,方才将衡玉提溜到书房,摆出一副与衡玉长谈的姿态。

“陛下点我为吏部左侍郎?”

衡玉点了点头,明显已经听闻了这个消息。

今日在上书房,赵函把这个消息透露给他,话里话外似乎是表示着这一吏部左侍郎之位有他和他身后的叶家出力。

这一手笔,既可以说是帝王为了制衡吏部尚书而将许斐调去吏部,也能理解为叶家为了拉拢许斐而做出的事情。端看衡玉和许斐会怎么去看这件事。

赵函不曾明讲,但他一直在试图误导衡玉的判断。

这些年间,曾经那个小豆丁也已经成长为了如今这般心机深沉的少年皇子了。

衡玉过了年就满十二了,他如今姿态端正坐在椅子上,已经可见沉稳气度。

一身简单的月牙色锦袍,衬出他眉目的清秀俊雅,日后长成,定会是个风雅肆意、鲜衣怒马的少年郎。

衡玉显然明白许斐心中的困惑,很多事情,他因为跟在赵函和赵信身边,消息要比许斐还灵通一些,“爹,您虽是师祖的弟子,算半个范党。但这只是因为师徒之情难以断绝,在陛下心中,您是坚定的帝党。吏部尚书乃叶家附庸,陛下点您入吏部自然有他的用意在。”

许斐望了眼衡玉,终于还是说道:“陛下这两日在朝会上精神状态都很不佳,而且压下去不久的立储声音又重新出来了。”

衡玉身为赵函伴读,在宫中若不了解形势,很容易踏错步伐。所以自他察觉到衡玉的政治才能后,时常会把朝堂上的一些事情告知衡玉,仍由衡玉分析判断。

立储是国之大事,陛下如今身子越发不好,后面如何谁也说不好。赵函乃皇后所出,诸位皇子中唯一嫡长子,自幼聪慧,性情宽厚,的确有一国储君之相。

但问题是,赵函与他身后站着的叶家牵扯太深了,他被皇后与叶家影响,在赵信偶尔的言语试探下,表露出了自己对新政的反对态度。

赵函空有最佳的身份,却无为帝制衡权臣之能,也无当断则断之性。

日后他若登基,必有绵延为祸很久的外戚之乱。

前朝毁于外戚之乱,难道在已知前朝之鉴的情况下,帝王还要重蹈前朝覆辙吗?

赵信正是看出了这样的未来,所以一直想要推行新政,削弱外戚与权贵之势。他所作所为正是想要为下一任帝王肃清为帝路上的阻碍,但最有可能加冕为帝的儿子,却偏偏站在一干大臣身边,与臣子一道反对他。

赵函不能决断,又受皇后和叶家影响颇深,这要赵信如何放心立他为储君,把国家交到他手上。

赵信想要教,想要他变,但政治立场是那么容易变的吗。

“玉儿,朕悔当初因叶家之故对函儿疏于教导。”帝王那日对他说的话依旧在耳边回响,衡玉望着许斐,目光渐渐沉了下去,“父亲,年后我将满十二,也该回老家准备童生试了。今年怕是不能与你们一道过年了。”

许斐老家在江南一带,县试多在二月举行,这时候已经入了秋到了十月底,在十二月前借助水路下江南才是最佳的选择。

许斐稍一怔,显然没想到衡玉竟然换了个话题。

“陛下信重我,把我培养成帝王直臣,希望下一任帝王也一样信任我。他的心中,对于立储一事早有决断。”

“陛下不立储也就罢了,若是立储,人选必是五皇子无疑。但他一直心存顾虑,他想要在自己还睁眼的时候,为下一任帝王肃清为帝路上最大的阻碍。”

“但如今,他手里缺一柄最顺手的剑。”衡玉轻声道。

他缓缓抬起头,在许斐逐渐了然与复杂的目光下,轻轻勾起唇角,笑着把自己的决定说出来,“我欲为陛下挥剑。”

即使明知赵信最想做的事情是最难的事情,即使明知叶家势大不可与之争锋,即使明知赵函不一定会领他的情,即使明知历史上率先推行新政进行改革的朝臣,诸如商君之流都难逃最后的清算。

——但还是做出了如此决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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