即使是入了冬,少林寺周围的树木依旧青翠。晨练的僧人正聚在殿前空地上,进行每日固定的棍棒练习,一根普普通通的木棒在他们手底下挥舞得虎虎生威。

主殿内,少林寺主持空悟大师正俯下身子拧干毛巾,没有让他人来,而是自己亲自去擦拭佛祖的金身。空悟则跪坐在蒲团之上,木鱼的沉闷敲击声在这空荡肃穆的大殿上听得十分清楚。

燃烧着的烛火缭绕,稍稍模糊了视线。

“主持,长老,墨袖阁宋恒少侠前来求见。”在殿外清扫落叶的小沙弥提了他手上的扫帚走到大殿门口,将扫帚往旁边一放,他双手合十对空净与空悟行礼道。

空悟擦拭的动作一顿,木鱼声一时间也稍微停住了,然后才重新恢复。

“直接把他带过来吧。”空悟道,又继续擦拭起佛祖金身。他的声音还是在这殿内响起,“墨袖阁的人已经过来了,师弟对此怎么看?”

空净停了手上的动作,抬起头来,慈悲的目光落在慈眉善目的佛祖身上。他道了句佛号,温声道:“阿弥陀佛,佛门本就是清净苦修之地,江湖之祸也只是咎由自取,我少林寺虽为江湖中声望最高的门派,可也不能逆了民意。”

空悟何尝不知如此呢,他叹道:“朝廷昨日派人来与我接触了。”

空净本来缓缓闭上的眼睛再次睁开,只听到空悟接着道:“江湖虽已不再,但是江湖中人不可能被一网打尽,朝廷希望少林寺在江湖不存在之后站出来,好好规整剩下的江湖人。那些逃出朝廷包围圈、对朝廷包藏祸心的江湖人,朝廷也希望我们少林寺能出头,组织人手去剿灭他们。”

听完空悟的话,空净无可无不可地点了点头,双手合十道:“师兄既然心中已有决断就去做吧,此事并无不妥。”

空悟回他一礼,“多谢师弟理解。”

两人的谈话刚刚告一段落,宋恒就被刚刚那个小沙弥引了进来。

“两位大师。”宋恒与两人见礼。

他一路驾马疾驰赶来少林寺,一身狼狈,就连睡眠时间都被压缩到了最短,洗漱这件事情更是被疏忽了,如今他脸上风霜之色浓重,很难再看出昔日墨袖阁大弟子俊秀雅致的风采。

原本宋恒一路疾驰,又知道师父交给他的事情极为重要,所以这一路上他的心情都十分焦躁。但是当他踏入大殿之内,视线对上那慈眉善目的佛祖时,心底的浮躁突然一点点平复了下来。

其实他也不知道他的急躁到底因何而起,仅仅是因为事态紧急?

还是……因为那本也同样震撼了他的《骨中花》?

小沙弥给宋恒倒了一杯温水,宋恒接过道了声谢,一饮而尽后也不急着休息,而是缓了口气就直接将自己的来意告知空净与空悟两位大师。

“阿弥陀佛,宋少侠的来意我二人已经知晓,只不过纠集江湖中人以免朝廷乘虚而入这一件事,怕是我少林寺也无能为力。”空悟道。

空净亦从团蒲上站起了身,轻声叹道:“大势已去。”

朝廷铲除江湖之心历经那么多年,布下过那么多暗手,如今又有如此好的时机,占尽人和。江湖这一次,怕是有难了。

“大势已去”四个字砸在心头,宋恒脚下一个踉跄。他本就是凭着一口气生生把七日的路程压到三日,现在这一口气松下来了,因为多日疾驰而有些疲倦的身子一下子就撑不住了。

“这件事,不出三日就能有定论了,如今即使我们出手也已经来不及了。”空悟一叹,脸上神色慈悲,“圆觉,你带宋少侠去歇息吧。”他对一直站在旁边的那个小沙弥道。

圆觉应了声是,过去扶住宋恒,“宋少侠请随我来。”

三日疾驰最后却得到这么个结果,宋恒也不知自己心里做何感想。除了有些沉重之外,好像也有了几分轻松。

他自幼在墨袖阁长大,早早就见识了江湖的刀光剑影与豪气干云,可在翻完那本《骨中花》后,他才知道他的目光只看到了那些向阳生长的一面,却一直没有关注过那些欲望与邪念不断滋生的阴暗面。

甚至,他也是这一个阴暗面的助长者。

——在他面对弱者依旧挥剑的时候,他就已经不配“侠义”二字了。

所以他不知该如何抉择。毁掉江湖难免不舍,但好像他也无法说出一句这样的江湖存在的意义。

如今这般顺其自然免做抉择大概也挺好的。

这三日里宋恒依旧呆在少林寺,少林寺中没有人刻意给他透过消息,但宋恒闲逛之余也能听到少林寺里面不少和尚在谈论江湖局势的变化。

沧浪阁、广成宫、拂云居全都沦陷,朝廷介入其中,将这三大门派掌门以及长老曾经犯下的恶行公之于众。

罪行罄竹难书,死有余辜,他们被毁反而让人大声叫好。

三大门派树倒猢狲散,不过短短时日,江湖中便没有了这三大门派。

再之后,朝廷先是下手将各门派中罪孽深重之人抓捕,然后在江湖产生哗然之前,把这些人的罪行也公布了。

奸杀淫掠,白纸黑字,无可辩驳。

两番动作下去,江湖人心已散,不少门派陆陆续续都有弟子收拾包裹选择离开。

墨袖阁内,这是第四个收拾好包裹之后过来和墨袖阁掌门辞行的弟子。

他含笑听着这些弟子的来意,明明心底升腾起一股无力,但也只能缓缓点头应许,勉强笑起来,努力不失了他作为墨袖阁掌门的风度。

等那个弟子转身离开,室内没有了外人,他手猛地一用力,把手上的纸张给揉成一团。

指尖用力到泛白。

孙芸给他端了茶水过来,看到他这样也不好受,但也不知道能说什么,最后只是绕到他身后给他捶背,没有出声安慰,等着师兄他自己缓过神来。

半晌,墨袖阁掌门才回过神。

他伸手把孙芸牵到自己身边,让她在凳子上坐下,“墨袖阁的心已经散了,估计再过不久就要成为云烟了。”他顿了顿,温声问道:“我与师妹已经多年没有外出游历,师妹可有想要去一看的地方?”

孙芸猛地用另一只手捂住自己的嘴,脸上依旧难掩惊愕。她迟疑道:“师兄?”

墨袖阁也是传承了百年的名门大派,他也曾经是备受赞誉的一代大侠,可是在知道唐家庄祸事的时候,为什么他还是选择事不关己高高挂起呢。

这样的江湖,的确是从根子里坏掉了。

他也曾经想过仗剑行侠,却被江湖里的风气带得漠视其他门派的生死存亡。

如果江湖被毁掉了,他是有些遗憾,可也无话可说。因为他自己也当不起“侠之大者,为国为民”这一句话。

“到时候,我们二人凭借多年积蓄置办一些家产如何。你不是一直想要去看看这大江南北的风景吗,等处理好这些琐事之后,我们夫妻两便带着雅儿一道游历大江南北如何?”

孙芸握住丈夫的手,柔柔笑起来,应了声“好”。

至少他们一家人都还在一起,这就够了。

半月后,当今陛下亲笔题字,赐少林寺“天下第一寺”的牌匾。

这件事标志着少林寺正式被纳入朝廷势力,不再属于江湖势力。

同日,墨袖阁掌门宣布自己将要辞去掌门一职,但却一直没有公布墨袖阁下一任掌门的人选。

消息灵通的人听到这个消息后心下怅然,已经猜到墨袖阁掌门的背后含义了。

墨袖阁下一任掌门的人选还是很好猜的,不出意料就是宋恒,但如今墨袖阁掌门却没有顺势宣布让宋恒去接任墨袖阁,那估计……墨袖阁是选择停止传承了。

而身为当事人之一的宋恒也坦然接收这个事实。

在墨袖阁掌门和大长老询问他将来何去何从时,宋恒沉思。他的目光落在一直望着他、眉间含羞的林雅身上时,缓缓地,缓缓地露出了一个笑容。

宋恒对大长老道:“弟子由师父一手养大,自然要一直跟在师父和师娘身边好好奉养你们,让你们能够安享晚年。”然后他的目光转到林雅脸上,唇角轻轻勾起,“师妹要与掌门同去西北之地游历一番,等师妹回来之后,我希望掌门能够同意我与师妹的婚事。”

在林雅错愕惊喜的目光中,宋恒心底最后一丝动摇完全压下。

唐姑娘是他心底的一丝瑰丽美梦,她由始至终都像他心中的一个神女。以前的他身为天子骄子,目光追逐着神女,并且心生向往,产生绮思。但当这些事情发生之后,宋恒却也认清了很多事情,也认真去看了他身边之人。

他对神女的瑰丽美梦,只是年少的向往。而真正能陪他共老的人,反而被他忽视了。

“好,好。”墨袖阁掌门沉声道好,大感欣慰。

正道门派执牛耳者如少林寺和墨袖阁,一个选择归顺朝廷,一个以后也将不存在,江湖已走到了末路。

这两个门派之后,陆陆续续有很多江湖门派都选择归顺朝廷,唐家庄也随了大流归顺朝廷。

有不少武力高强的江湖人被纳入朝廷,成为朝廷编制的人员。有些朝廷没有捉到的漏网之鱼,也在被其他江湖中人追杀,在各地东奔西走,如丧家之犬。

大半年后,一切事情尘埃落定。

因为唐家庄的祸事已经全都被衡玉接手过去,不需要挂念唐家庄的事情之后,唐威的心情放松了不少,也是因此得以好好休养身体,所以这半年来他的身体倒是恢复了不少。

唐年与唐威和衡玉沟通之后,将唐家庄之前的供奉全都遣散了,不过在询问吴明时,唐年直言道:“吴明叔叔与我父亲莫逆之交,等过一段时间安定下来后,我将会外出游历,但只留玉儿和父亲在庄子里我不放心。若是吴明叔叔暂时没有其他去处,可愿意留下来住在这里把唐家庄当成你的家?我与玉儿日后定然也会奉养叔叔到老。”

衡玉也站在旁边,笑意盈盈望着吴明,随着唐年一起劝道:“吴明叔叔,仇恨已了,接下来就好好过日子吧,闲暇时与我父亲下棋,如果在唐家庄呆得无聊了就出去游历一番。把唐家庄当你的家吧。”

吴明家中之前突生变故,因此犯事而导致父亲被斩首,自己也受到牵连被流放千里之地外,他遭受了那么多痛苦,这个男人几乎都没有流过泪,此时却觉得眼眶一瞬间有些湿热起来。

他望着俏生生站在那里的衡玉,想着若是他的女儿能活着,现在也与衡玉一般大了。这也是为什么吴明一直愿意陪着衡玉,护她周全的原因。

“好,那我就等你兄妹二人给我养老。”吴明拍了拍唐年的肩膀,这么对他道。

没过多久,衡玉就收到消息,当今陛下册立五皇子孟旭修为东宫。

随着这个消息而来的,还有孟旭修写给她的一封信,他还派人给衡玉送来了一位老神医,算是应了当年对她许下的承诺。

衡玉先是把信拆开。

不大的纸张上,只写着力透纸背的“多谢”二字。

送他如此大的功劳,她自然当得起这一句谢。

衡玉将信纸递到火炉旁,看那炭火一点点蔓延到纸张之上,然后将它烧成灰烬,随着拂进室内的风一道吹散开,弥漫到室内角落里不见了踪迹。

处理掉这封信后,衡玉才出了门,去见孟旭修派人送来给她的老神医。

老神医没有后人,也不拘泥于医术不传女子,倒是愿意过来教授衡玉,但他也对衡玉明说了,他可以教衡玉,但若是衡玉学不到他八成医术,在外行走时不允许称自己为他的弟子。

衡玉之前闲暇时一直在翻看医书,也学了几手,这时候上手非常快,老神医原本教得漫不经心,没成想她竟然有很好的资质,当下认真了不少。

师徒两人时常在一起学习,老神医无事做了便去寻唐威和吴明下棋,三人倒是成为了棋友。

唐家庄的生活恢复了平静与安定,唐年放下了不少心,就提出自己要出去游历一番,估计这一行要半年才能回来。

唐年如今剑法越来越高深,倒不用担心他会遇到什么危险。只是衡玉送别的时候,笑着对唐年道:“哥哥若是遇到了合适的姑娘可不要错过了,尽早为我寻个嫂子回来。”

唐年无奈应是,不过也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反问衡玉,“那玉儿何时为我寻个妹夫?”

“顺其自然就好。”

也是,这样的生活已经足够美好,若是单纯为了嫁人而嫁人,他的妹妹日后不快乐了怎么办。

“我只希望你与父亲能够健康快乐地活着。”唐年温声道,抬起手抚了抚衡玉的头发。

衡玉唇角含笑,目送着唐年纵马离去。

半年后,衡玉医术进步了很多,不过中医博大精深,她还有得学。但是学了半年她已经可以出诊治疗些普通的伤风咳嗽等小毛病,老神医便带着她一道去了唐县,免费给唐县百姓义诊。

那些疑难杂症全都是老神医出手治疗,普通的小病则都给了衡玉练手。

唐家庄财大气粗,这些时间,琳琅阁已经在全国各地大城镇扎了根,女人的钱好赚不是说说的,不过半年时间,单是琳琅阁的收益,就抵得过唐家庄其他产业所赚的钱财了。所以帮百姓开的药全都由唐家庄帮忙垫付了。

义诊持续了整整三天,结束那一日,衡玉和老神医回了唐家庄,在路上的时候恰好看到一男一女从远处纵马而来。

两人隔得还远,看不清面容,待两人近了,衡玉才认出那个英姿勃发的男子正是她的哥哥唐年,至于那个女子她并不认识,不过长相娇俏美好,让人一见便心生好感。

“哥哥。”衡玉出声。

唐年一开始没注意,听到这熟悉的声音才发现站在那里的人正是衡玉,不由拉住马缰停下,惊喜道:“玉儿。”他的目光移到老神医身上,恭敬道:“徐神医。”

老神医抚了抚自己花白的胡子,点头算是打招呼,面上一直端着自己仙风道骨的医仙形象。

在唐年旁边的女子也勒停了马,拱手向衡玉两人问好。

衡玉没有出言调侃,等回到唐家堡洗漱一番后也差不多到了用晚膳的时间。

在饭桌上唐年正式向几人介绍跟着他回来的女子,他这一次回来,也是为了成婚的。

“当时多亏了蓉娘,否则我可能就要废了一条腿了。”唐年把这件事一说出来,顿时帮周蓉刷爆了好感。

当时他出入密林,不慎被毒蛇咬中腿,还是路过的周蓉帮他处理了蛇毒,并且把他带回去治疗一番,那蛇毒才没有深入骨髓。两人也因此结缘生情。

既然唐年与周蓉情投意合,唐威自然没有意见。

等唐年与周蓉的婚礼办好没多久,就传来皇帝驾崩太子登基的消息。

第二年新帝改元,不久之后衡玉收到孟旭修的来信,他在信中问她若是家里人不能明断,总想着把家里的东西给外人要怎么办。

衡玉只回了他几个字——遏制,或者纵容再反杀。

外戚之祸必须遏制,当断不断必将反受其乱。

孟旭修的外祖一家势力极大,手里掌有兵权,这在孟旭修还是皇子之时对他有极大的好处,他能当上这个太子有一部分原因也是靠了母族的支持。

他的母族为了他登上皇位费尽心机,自然也是有所图谋的。

毕竟这更多就像是一场政治投资,因为孟旭修与他们关系匪浅,所以最后在选人的时候他们选择了孟旭修。

但是他们的投资已经得到回报了,却依旧在索取。

贪欲一点点被养大,如今他外祖一家已经触碰到孟旭修的底线了。

信被传回去后衡玉就没有再管过了,她师父身子骨还很硬朗,两师徒倒是时常背着药筐进入山林里采药,每隔一个月便去容县义诊磨练自己的医术,渐渐的,衡玉的医术已经能得到她师父的认可了。

而京城里,孟旭修接到心腹递回来给他的信后,只看了一眼就烧掉了,让人处理掉烧尽的灰烬,不留下一丝痕迹。

一开始孟旭修选择的是遏制,但是他母族却以为他这个皇帝软弱了,过了那条线之后孟旭修不再心慈手软,采用了第二条意见,先是纵容,然后反杀。

建兴四年,皇帝母族陈氏家主被斩首,陈氏其余人等皆被贬为庶民。皇太后震怒吐血,挣扎着向皇帝求情,却被皇帝闭门不见。

母子两因此生隙,但本朝以孝治天下,后来皇帝抵不住满朝的劝诫,亲自去了太后寝宫与太后商议。

谁也不知道这对天子下最尊贵的母子俩商议了什么,但当皇帝离开太后寝宫后,太后也不再生气了,当晚还亲自给皇帝熬了汤水送过去。

建兴六年,孟旭修推行新的政令,努力提高女子的社会地位,虽然引起了半朝的抗议,但他如今已经执掌大权,在他的强权压制下,这些政令最后被推行了下去。

效果如何却是要十年二十年才能看到,但孟旭修已经做到了他对故人的承诺。

建兴十九年,一场大病后,孟旭修几度昏迷垂危,已是药石无医。

一日,他清醒过来,挣扎着起身,命人给他研墨。

孟旭修颤抖着握了笔,想要给衡玉再写一封信。

他原想写句诗表示自己对那个女子的倾慕,但想了想如今他已经大限将到了,看过了那么多景色,也阅过那么多美人,又有什么释然不了的呢。

那个轻挑梅花、拈花而笑的人,是他心底最为瑰丽缱绻的风景。他们两人这些年时常会有只言片语的联系,保持着纯粹的朋友关系,他又何必在最后时刻破坏了这段纯粹的情谊呢。

孟旭修最后提笔,只写了一行字。

衡玉接到孟旭修心腹快马送过来的信笺时,国丧的钟声已经敲响了。

洁白光滑的纸张上,只写着一行字——君子一诺,五岳相倾。

他当年承诺她的,全都做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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