众人的欢喜并没有持续太长时间。

中帐内,衡玉握拳,手里展开的信纸猛地拽紧,被揉成一个纸团扔进了火炭里。

火蛇染上纸团,火光在衡玉的眼瞳里倒映,原本的纸团燃成灰烬,四散于风中。

素兰推门走了进来,担忧道:“将军……”

衡玉抬头,“战场打理得如何?”

素兰垂头,“禀将军,一切都已妥当,除了重伤员仍需要呆在柳城附近休养外,其余人已经可以随军赶回雍城。”

“传本将军令,何将军留在这里负责善后事宜,宁卫军与伤员也暂时留在柳城休整,左军众人随我赶回容城。”衡玉吩咐下去。

这样的命令,冷静而克制,没有因为刚刚得知的消息而失去了冷静。素兰暗地里松了口气,“将军英明。”

衡玉瞥了她一眼,突然笑问:“若是我没有这么安排,而是急匆匆脱离队伍一人赶回去,岂不是不能从素兰口中听到将军英明四个字了?”

见衡玉还有心情和她开玩笑,素兰吐了吐舌,完全没有往日在演武场里冷面煞神的架势,反而充满了少女的娇俏,“将军莫要笑话我,您在素兰眼里,一直都是如此英明。假若素兰说您不英明,天下人定也是不依的。”

宋明初之名,若是在羌人一战还有少数人不知道,那么此次于狄卓山全歼狄戎,就该是天下俱知了。

衡玉只是笑了笑,挥手道:“去安排吧。”

“是。”

帐篷帘子掀开又合上,衡玉低头看着桌面上摊开的书籍,伸手执起书扉间夹着的一张紫箫竹叶。

紫箫竹叶用特制药水泡过,被主人保管得极好。

透过手中紫箫竹叶,衡玉好像看到了那位温润如玉的郎君于雨幕中持伞而来,将指尖夹着的竹叶递到她的面前,眉眼含笑。

在左军从柳城拔军赶回雍城时,外出的中军已经先一步赶回了雍城。

傅逸与俪玄在得知中军回来时,终于松了口气。

鲜卑战力强悍,为了确保计划的万无一失,洪远大将军亲自领兵出征,并且带走了五万中军兵力,只有三万士兵留守雍城防备匈奴与衍朝。

傅逸和俪玄担心衍朝与匈奴突然发难致使衍朝陷入腹背受敌的危险局面,这一个多月里是日日煎熬,不停调派人手做好十足准备。

世人只见此一战中宋氏双玉的辉煌耀眼,却很难看到同样出彩、居于幕后出谋划策的傅逸与俪玄两人。

宋轩与宋放待在马车里,大军赶回雍城时为了照顾宋轩的身体一直在放慢行军速度,但这样的行军还是对宋轩的身体造成了一定的伤害,赶路这几天,他一直待在马车里,从没有露过面。

“是到雍城了吗?”宋轩迷迷糊糊睡醒,没感觉到马车颠簸,出声问道。

宋放虽然任粮草官,但只是负责将粮草从洛阳运到雍城,后面就一直跟在宋轩身边照顾他。

在照顾宋轩的时日里,眼睁睁看着兄长备受煎熬却无能为力,宋放在原来气质的豪爽洒脱外,还多了几分稳重自持,也越发沉默少言起来。

他正安静缩在角落翻看手里的书,听到宋轩的声音连忙丢掉手里的书,小心靠了过去,“是的,现在正在进城。”

宋轩偏头看宋放,努力勾起唇角,“景初与子绪二人可在外面?”

宋放压下心底酸涩,提高声音问外面的人,“傅郎君、俪郎君两人可在外面?”

宋放贴身跟随的侍卫长隔着马车回道:“回郎君,在。”

宋放便看向宋轩。

宋轩闭眼凝聚力气,想要坐直身子。宋放想要为他搭把手,宋轩却用右手格挡了他伸手的动作,“无妨。”

坐直身子。

“下马车吧,轩想亲自向两位郎君道声谢。”

再次推开宋放的手,宋轩的右手贴在车壁上,披上放在旁边的厚斗篷,自己掀开了马车帘,在下人的搀扶下缓缓下了马车。

宋放闭上了眼睛,感觉到眼眶在发酸发烫。

他的兄长浑身傲骨,奈何……奈何……

收敛起自己跌宕的情绪,宋放随后也下了马车。

傅逸与俪远已经与洪远寒暄完,此时正站在旁边低头交语。

迎面有风刮了过来,一阵桃花的清香直扑入鼻端。傅逸偏头望过去,正好看到那一抹清减的身影。

“安平兄。”傅逸出声笑道。

俪玄顺着傅逸的目光看过去,心下微沉,却是笑着迎了过去,“安平,如今你可是闻名天下了。”

宋轩一笑,理了理袖子,双手平举到眼前交叠,俯身对两人行了一礼,“此战之功,并非仅仅是轩与明初两人之功。无论是那些浴血沙场奋勇牺牲的士兵,还是景初、子绪你二人,都应该共享这份荣耀。”

傅逸与俪玄闻弦歌而知雅意,俱认真回了一礼。

三人对视,含笑不语。

随后宋放又与两人见礼,行完这些虚礼后,宋放偏头望向宋轩,“兄长,稍后还有很多时间寒暄,我们先上马车,进城后再寒暄吧。”

“的确,时日颇长,安平先上马车歇息吧。”俪玄笑道。

“春寒料峭,逸今日穿得少了些,也打算先回马车了。”傅逸给了宋轩一个颇好的理由。

宋轩知道几人的担忧,不过一笑,却也没有拿自己的身体开玩笑,他是真的有些撑不住了。

他与宋放没有回大将军府,而是回了衡玉的宅子。回到宅子后,宋轩小憩了半个时辰就起来了,一直窝在书房里提笔书写整理东西。

入夜。

“兄长。”宋放几乎想要跪在兄长面前,让他停下笔好好休息。

宋轩抬手,用手帕捂着嘴,压抑着低声咳了起来,随后轻描淡写抹去唇角血迹,继续凝心静神提笔写字,恍若没有听到宋放的声音。

“兄长!”宋放提高了声音。

宋轩抬头看他,目光冷清,神色平和。

被这样包容又温煦的目光望着,宋放几乎想要掉下泪来。

“放儿,轩的身体轩知道。如果再不把这些东西写下来,轩可能就没有写下来的机会了。”

宋放哽咽,“若是兄长所写乃机密之事,那让放来为兄长代笔吧,兄长说,放写。”

宋轩轻声叹息,对上宋放的眼神,找不出拒绝的话,默默把位置挪开给宋放,自己倚靠到软榻上休息。

“……待匈奴左单于死去之后,进攻其西部牧场,右单于素来……”

轻而缓的声音节奏不变,在室内响起。

明亮的烛火照耀下,持笔记录的人手不停颤抖,原本洒脱的字迹也失缺了风骨,变得异常潦草。

“玉儿什么时候能赶回来?”宋轩中断了阐述,出声问道。

宋放手一颤,一团墨迹滴到纸上,晕染成一大团墨迹。

宋轩瞥见了,柔声道:“日后你要多思多虑,莫要急躁,也不要总是惹父亲生气,父亲身上的担子太重了。”

“是,放日后定会多思多虑,遇事沉稳,只是父亲那里,放怕是还要兄长为放从中周旋才是。”宋放连忙说道。

“开春了,匈奴与衍朝不会再有什么大动作,你也该回洛阳了,那时候你与叶氏的女郎君就该成婚了,哪里还能处处依靠兄长和父亲?”

“放素来愚钝……”宋放有些说不下去了,偏过头沉默不作声,半晌,闷声道:“按时间算算,也就是这两三天的功夫。”

两三天啊……

“院子外的桃花已经开了,推开窗吧,轩想嗅一嗅桃花的清香。”宋轩轻笑着使唤宋放。

宋放一派沉默。

他的兄长素来是个喜欢亲力亲为之人,能自己动手就很少麻烦其他人。可如今却这般自然使唤他,只能说明兄长现在的悠闲轻松姿态全都只是表面伪装。

他默不作声走去窗边,将窗子支开。

有春风穿堂而入,带来淡淡的桃花清香。

骏马疾驰,踩踏雪水飞溅,高大的城墙逐渐倒映在瞳孔里,衡玉拉住马匹,缓缓放慢了速度。

两日前军队抵达容城后,左军就在容城暂时驻扎防备匈奴。衡玉把事情都交付给两位副将,一个人脱离了队伍,骑着一匹骏马赶回雍城。

翻身下马,黑色斗篷掀起飞扬的弧度,身穿玄色常服的衡玉牵着马匹,翻手向守门的士兵示出自己的令牌,很快就被迎进了雍城。

她没有停留,往自己的大宅赶去。

走入大门,越过大厅,穿过庭院,被下人领着来到了宋轩所住的院子。

刚刚靠近,衡玉就听到了一首熟悉的曲子。

时光更迭岁月变迁,这一首宋轩常抚的曲子却在时光的彼岸静止。

衡玉随手折下一支桃花,缓缓推开院门,目光在院子里扫了一圈,最后在廊下定格。

她脚步轻盈走了过去,将桃花摆在了宋轩手边,轻声笑道:“轩堂兄,玉回来了。”

宋轩琴曲已经终了,他两手抚在琴弦上,整个人苍白而瘦削,透着一种不健康的气色,唯有那双熟悉的眉眼依旧温和。

病痛可以摧残他的身体,却摧毁不了郎君眉眼间的矜贵自持与温和从容。

“欢迎凯旋。”宋轩回道。

“我们回去屋里说话吧。”衡玉已经上手去扶着宋轩了。

宋轩没有勉强自己,进入屋内后,他倚在软榻上,轻声与衡玉交谈,半晌,他脸上添了几分不易察觉的倦怠,方才中止了闲谈,示意衡玉拿起桌案前摊开的那几张写满字迹的白纸。

“认真看看。”宋轩道。

衡玉垂眸,看清前两行后,原本漫不经心的神色瞬间变得郑重起来。

“这是……轩堂兄为了一统天下而制定的谋略吗?”

宋轩轻笑道:“这是轩的一些想法,若是玉儿觉得有用,以后就采纳了吧。若是玉儿有更好的主意,那就算了。”

衡玉将手里的纸张塞进宽袖里,起身走过来,俯下身子握住宋轩搭在旁边的手,“轩堂兄希望的盛世是什么样的?”

宋轩没有迟疑,直接道:“再无战乱,再无动荡,山河永固,国泰民安。”

“好。”她记下了。

听到这一声应好,宋轩彻底放下心来,心里一直提着的一口劲也松了下来,脸上的衰败之色更浓了。

衡玉没有说话,只是默默拽紧了宋轩的手。

宋轩偏头,慢慢地闭上眼睛睡了过去。

衡玉为他盖好被子,走出房间。推开房门,与檐下站着的宋放目光撞上。

“放堂兄,你该宽心。”瞧出了宋放的憔悴与消沉,衡玉劝慰道。

“放知晓了。”

知晓又有何用,他还是没看开。

衡玉拍拍他的肩膀,拉着他去演武场直接把人胖揍了一顿。

对付这种说不通的人,她还是别用那么温和的态度对待比较好。

第二日,衡玉上门去寻洪远,与他交谈了好几个时辰,又去寻了俪玄与傅逸两人,向他们道谢。

之后的几日,衡玉都没有出门,而是和宋放一起陪着宋轩。

或是闲谈,或是让宋轩旁观他们下棋,或是为手上已经失了力气的宋轩抚琴。

在冬雪完全融化、院子桃花开到最盛的那一天,宋轩突然如同回光返照一般能自己坐起来,而且行走自如。

宋放好像意识到了什么,衡玉是医者,更加清楚这意味着什么。

两人站在檐下,静看着推开门走出房间的那位郎君。

“去下一盘棋吧。”宋轩轻声道。

“请。”衡玉最先反应过来,做了个请的动作。

白玉棋盘上,黑子白子互相交锋,黑子棋势凌厉,白子也寸步不让。

这一盘棋厮杀了很久都没有结局,随着棋子一颗颗落下,宋轩的精神也越发好了。

衡玉落完手中的棋,久久没等到宋轩落棋,她抬眼望去。

宋轩唇角缓缓勾起,那双温和的眼里盈满了笑意,“轩曾问自己,这一生为的到底是什么?”

“如今可有了答案?”宋放头死死垂着,颤着声音问道。

“轩这一生,到了最后时刻,终于可以说出一句不负家族不负朝廷不负天下,更不负自己。”

“抱歉,该属于轩的责任,以后好像就需要你们两个人去负担了。”

话音未落,坐在她对面的郎君,已经缓缓地,缓缓地,闭上了那一双漂亮的眼睛。

怒放到极致的桃花瞬间盛极而败,被突然大作的狂风挂得落起一阵桃花雨来。有一瓣桃花被风吹着,吹到了宋轩的眉心处。

衡玉抬手,轻轻摘掉了眉心处的那瓣桃花。

两年前的一天,桃花初绽的庭院里,温润如玉的郎君缓步走到她的面前,抬手举到眼前,俯下身子与她见礼。

“轩,见过玉儿堂妹。”

一幅水墨画卷,在她眼前缓缓展开。

及至今日,这一幅足以让世间诸多人魂牵梦绕的画卷,在她眼前,缓缓落下尾篇。

衡玉抬手,颤抖着,覆上了宋轩的眼睛。

世有郎君,举世无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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