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咸昱一行一路走过去,大多人都热情和善,但是十之**都在发愁今年的收成,他事后问了庄头才知道,如果按照当前的预计,这些佃户干一年的收成,只够交给他们租子,有的甚至还不够。忙活一年竟然自己吃不到半点?杨咸昱震惊极了。

可是他也说不出不收租子的话,因为庄头下一刻就告诉他如今庄子的难处。安娘去年已经减了租子,如果再减,庄子上的人都不一定养得活,更何况还有岳府上上下下这么多张嘴,庄子的进益是整个岳府的主要收入来源。

想到自己吃的用的都靠这些,杨咸昱看着这些穷苦人家竟然说不出半点话。

更让他难受的是,他问,佃户交了租子自己没粮食怎么办?庄头说,实在过不下去的人家就会卖女儿,再过不下去就卖小儿子……小女童送去大户人家当丫头也算是运气,还有卖去花柳巷的……

这一天的刺激堪比抄家,杨咸昱突然发现,曾经自己的奴仆环绕,曾经自己的寻欢作乐,竟然都是踩在这些穷苦人的血肉之上,他心里仿佛被什么东西堵住了,透不上气来。

安娘见他越说越难受,整个人都陷入了迷茫之中,连忙换了个话题:“那你想怎么做呢?”

她以为,杨咸昱会劝她免了穷苦佃户的租子,谁知,杨咸昱说:“我在想,有什么办法能让他们种地不那么辛苦吗?”

安娘示意他详细说。

“我问了,他们全家劳累就是为了赶春种,因为播种的时节一过,影响的是一年的收成,所以每次春种秋收都是全家最辛苦的时候,农闲反而能打点短工赚点零钱。还有,为什么我们一亩地只能出产这么少呢,我以前看传记,书里说起丰收,远远不止这些啊。”

“这些书都是书生写的,他们哪里知道这么详细。”安娘说。

“那肯定也不是胡诌的,总有出处!”杨咸昱坚持相信杂书所说。

安娘看着头一回认真思考的杨咸昱,虽然他想到亩产的原因是天真地相信了奇侠传记里的言论,但是他的思路完全没错,所以她没有打击他的信心反而鼓励他:“如果真的可以提高产量就好了,租子已经一减再减,我们可以暂时缩衣节食,但是寅吃卯粮总有捉襟见肘的时候,不是长久之计。”

杨咸昱半点不怀疑安娘的话,心里立刻充满了紧迫感。

夜里,安娘等杨咸昱满腹心事地睡着后,叫出了颜修:“你把你那边关于农事和农具的相关书籍都找出来,明天我看看有没有能用上的。”

颜修麻利地答应。

第二天,杨咸昱重新去上课了,只是昨天的冲击还没完全消散,他心情还是有些低落。

安娘先是见了一早进城来汇报的庄子管事。

管事重新将昨天发生的一切复述给安娘,和杨咸昱所说没太大出入。

“今年收成实在不行的话,那就再减一些,只是人心不足蛇吞象,你得提前说好,减下的租子不是不收了,而是让他们暂时欠着,等以后丰年,大家有了余力时都要还上的。”

管事立刻松了一口气,笑着答应了:“所以大家都感恩您呢,别家的庄子,去年就有佃户典儿卖女了,我们的佃户至少日子都能过。”

安娘笑笑:“昨天的事还得谢你们,他回来受了不少刺激,终于知道什么是民生维艰。”

“主子哪里的话,小的来的路上还在担心是不是说得太夸张,要是姑爷和您闹起来,非要免了租子甚至像孟家小姐一样做散财童女那可怎么办。”

安娘失笑,孟玥玥前段时间募捐上了瘾,还会定期去京郊布施,倒是不知道,下面的人竟然叫她散财童女。

“他不会,反倒想到许多从前不曾想过的东西。你安心做事,碧影——”安娘示意碧影上前,“这是昨日你们帮忙的谢礼。”

碧影将一个红封递给管事,管事推辞了一番,最终高高兴兴地收下了,“姑爷能出息,奴才们就心满意足了。”

这些老仆的真心实意安娘半点不怀疑,也因此很感动。

午后,她进了自己的书房,关上门,让颜修把整理好的农事书籍整理出来,她挑选了两本,开始誊抄。

杨咸昱上了几天学,快要把庄子上的事情忘掉的时候,安娘交给他两本书。

“这是我在我爹书房里翻出来的,一本讲的是农事,一本是器械工事,你不是说想要提升亩产,想让大家干活更轻松一些吗?我觉得这两本书挺有用的。”

杨咸昱眼睛一亮,立刻欢喜地收下认认真真研究起来。

安娘不监督他的进度,偶尔观察他是否在研读,确定他是认真在研究书上的东西,便不再插手。

大概过了十来天,朝上越发混乱,南边的难民已经走到了隔壁的直隶,再往北走就是京城了。皇帝抓着孟尚书要解决方案,孟尚书哪有这么大的本事,他做了这么多年的尚书,也就在礼部混着,经世济民的实务,他不擅长啊!

皇帝恐惧瘟疫,发现自己的性命受到威胁之后,什么偏爱三皇子都没了,立刻找来几乎成了隐形人的太子,让他想对策。

太子心中苦笑,却不能置黎明百姓于不顾,主动请缨,想亲自上门请杨尚书等老臣回来主持大局。

皇帝抹不开脸,称病不上朝。太子心知肚明,借着皇帝的理由挨家挨户走访老臣,请他们重回朝廷。

杨尚书等人最重君臣尊卑,怎么会让太子纡尊降贵?太子一上门,他们就立刻上朝了。至于原先抄家没收的财产,自然由太子做主原样发还。

说是原样发还,但实际上折损是避免不了的。很多人家因为这一遭变故,改变了一生的命运。说好的亲事不算数了,已经定亲的被退了,体弱多病的惊惧之中病重、年纪老迈的受了惊吓去了……

杨尚书心境也沧桑了很多,他回到尚书府第一件事,主持了分家。

除了长子继承家业,其他的儿子都被他分出去了。家中的财产刚好被朝廷登记清点过,一目了然,他按照嫡庶不同,按比例分配,留下最后两成交给许氏收着作为他们二老的家用。

许氏当然是死活不愿意,人后不知道跟杨尚书闹了多少回,亲生儿子分出去,留下一个不亲的原配儿子在身边,她这日子可怎么过?最气愤的是,身为嫡子,杨咸昱分到的家产比庶子好不了多少!

可这一次杨尚书非常坚决,因为在岳家的日子他看得非常明白,他对小儿子下不了狠心,妻子则是满腔溺爱,只有儿媳能改变小儿子的好逸恶劳,如今眼看着略有起色,绝不能因为自己官复原职,又让小五再有了偷懒不上进的侥幸。

安娘大概能猜到杨尚书的心思,所以没有任何不满。至于杨咸昱,他挺伤心的。他对钱财不是很有概念,可是看着庶出的哥哥和他的待遇相差不大,两个嫡出的哥哥却远比他好很多,他觉得在父亲眼中,自己可有可无,很不受重视,这对他来说,非常受伤。

分完家产的当天晚上,杨咸昱抱着安娘说:“安娘,以后我真的只有你了,你别扔下我。”

安娘能感受到他的惶恐,哪怕抄家,许氏还是跟着他们住,后来杨尚书也回来了继续一家人住在一起,杨咸昱可能没有这种独立出去单过的感觉。如今,他们是真的要被分出去了,家里没有长辈,唯一的主子就是他们二人。

虽然这半年经历很多,其实还是个半大的孩子。

安娘轻轻地拍着他的背。

搬家的事情很快,本来大家都已经不住在尚书府了,只是几个兄长从狭窄的小院搬到分到的更好的宅子,然后挨家挨户喝一顿乔迁酒。

安娘本来也想搬的,搬到杨尚书分给他们的一个三进院子,很小但是足够夫妻二人住。杨咸昱却没同意。

“你家住着不是挺好的,不搬了,我们就住这了。”

安娘神奇地看着他:“你知道住在这代表什么吗?你不怕公爹打你,外人戳你脊梁骨?”

杨咸昱一副混不吝的模样:“代表什么?这是你的房子,你的就是我的,我住这怎么了?他自己不也住了这么久?”

“你是真的不清楚还是假的不清楚,回头人家说你倒插门你可别回来埋怨我朝我出气。”

杨咸昱鄙视地看着她:“我们是皇上赐婚,圣旨写着你——岳安娘,嫁给我——杨咸昱!说倒插门的,他们是要违抗圣旨吗?”

安娘被他的逻辑征服了。于是,夫妻二人就在杨尚书牙疼,许氏赌气不反对中继续扎根在岳府。

安娘特别理解杨尚书,人家说爱子则计深远,虽然过去十几年杨尚书这个父亲在教育杨咸昱这事上有很多缺失,但是这一次,他是忍着自己所有的看不惯顶着许氏的压力,只为了让杨咸昱能改正坏毛病。

杨尚书的复官让杨家冷淡下来的交际重新热闹起来。原本岳家这边即便杨尚书夫妻住着,也只有安平会来探望。而如今,杨家分家,杨咸昱作为唯一一个平头庶民,竟然也有人找上了门。

门房收到了帖子都是先交给安娘,安娘看到帖子里的落款,虽然很想替杨咸昱回绝,但最终还是放在了桌案上,等他下学回来决定。

外头的天气越来越热,府里都换上了夏衫。杨咸昱下了课满头大汗地跑回来,拉着安娘让她帮忙一起看昨天他们讨论了一半的农具。

如今,杨咸昱迷上了研究机械工具,他看了安娘给他的书,对里头说的农具兴趣很大,但是文化不高尤其理科水平很低,他不是很明白被编辑成古文的制造说明。这时候,都是安娘陪他一起研究,一句句分析那些说明的意思,探究其中的原理。昨晚他们看了很久,安娘眼睛发酸,也怕他坏了眼睛,强制让他休息,但是这阻挡不住他的好奇心,这不,今天一下学就迫不及待地跑回来想继续研究。

安娘从没想到,杨咸昱的兴趣会在这理工科上,而这个时代,在这方面的研究只有那些地位低下的匠人。不过她不在意高低贵贱,只要杨咸昱能找到自己爱好就好。

“马上要吃饭了,正好这边有个帖子,你先看看,吃了饭我们再研究。”

杨咸昱沮丧地“哦”了一声,拿起桌上的帖子撕开看了,看完脸上没什么反应,扔在一边。

“帖子说什么了,不高兴?”

杨咸昱撇撇嘴:“就以前那些朋友,说好久不见了,让我一起去参加五日后的斗狗比赛。”

“是上次那些人?”安娘轻声问。

杨咸昱没说话。对他来说,在杨家落难时,自己真心结交的朋友冷嘲热讽,而安娘的姐妹,诚亲王府郡主却不离不弃,这让他非常没有面子,而他不想再被安娘看不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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