藤仓良雄事件发生之后不久,或许是因为实在不忍看到通子整天情绪低落的缘故,麻衣子开始教授她茶道和花道。通子每天从学校回到家里,都会先向麻衣子学习茶道,再吃晚饭。

麻衣子有一套上等茶具。她指点通子在合适的位置上坐下后,便开始默默地沏茶,通子则呆呆地望着她那优雅的手势。

茶是绿色的,味道并不甘甜,绝对不是小孩子喜欢的口味。尽管如此,通子还是习惯了茶的滋味。每天快到放学的时候,她都会满心希望赶快回家去尝一尝麻衣子沏的茶。

休息日则是学习插花的时间。一般是通子去买花,或者找父亲帮忙,然后和麻衣子在她的房间里插花。玄关处鞋柜上摆的花瓶里的花就是麻衣子插的,每周都会换。但不知为何,那些花总会在第二天或第三天消失不见。

其实学习插花和茶道,就相当于通子在自己家里进行放学后的社团活动,由麻衣子担任指导老师。有时麻衣子会主动提议,让通子叫上班里几个比较要好的朋友,一起在家里举办茶会。通子记得有次问起麻衣子之前是在哪里学的沏茶,麻衣子回答说是在念短大的时候学的。

事件之后的通子性格孤僻,在学校里几乎不与任何人交往。加上藤仓次郎有几次故意找通子的麻烦,因此放学后通子总是匆匆忙忙地往家赶。对这样的通子而言,能够默默进行的茶会和插花,是最能令她内心感到安详恬静的活动了。或许当时麻衣子正是看穿了她这种想法,才邀约她学习茶道和插花的吧。同时,也正是看出通子不愿和同学交往,才故意让她把同学叫到家里来的。加纳家的地位在当地十分显赫,若他家带头把孩子们聚在一起研习茶道,估计没有哪户人家会不乐意。向来多嘴的母亲应该也会点头答应。

一天,通子一如往常匆匆从学校赶回家里。在玄关处脱下鞋子,沿着走廊朝麻衣子的房间走去时,她看到玻璃门大开着,麻衣子一反常态地坐在檐下的坐垫上,正和一名男子交谈。这样的事简直前所未见,通子不由得吃了一惊。

每次从玄关进门,路过藤仓良雄死去的那间屋子时,通子都会有些害怕。可院子里的那棵柿子树也同样会令她异常恐惧,使得她不敢直接穿过庭院。

双重恐惧总让她觉得没法再在家里待下去。不过幸好太阳下山之前,玄关那边还不至于让她感觉太恐惧,而每当夜幕降临,玄关就会散发出阴森恐怖的气息来。

通子从没见过那个男的。对方似乎还穿着鞋,屁股稍稍搭在廊檐边儿上,身旁还放着个用报纸包成的小包。看样子似乎是本地人,梳着个大背头,浓密的头发上抹了厚厚的一层发蜡,露出被太阳晒得黝黑的额头。不宽的额头上刻着几条很深的皱纹,看起来已经不年轻了。始终洋溢着笑意的嘴角不时露出金牙,虽然看起来挺和善的,但通子对他并没留下什么好印象。

男子似乎很开心。看到通子的身影出现在走廊上,之前已是半坐的他突然嗖地站了起来,低头离开檐廊,朝庭院走去。不知为何,男子临走时说的那句“千万保重身体”日后还久久留在通子心间。

北国的秋日甚是短暂。当时开学没多久,推算起来,应该是九月中旬。空气却已开始变冷,开着玻璃门坐在檐廊上久谈,对身体健康的人来说都会有些吃不消。虽然太阳能晒到檐廊上,但黄昏的阳光已没了温度。

从遥远的东京来到通子家的麻衣子,其美貌早就在附近的邻居间传开了。整天挖空心思、借机到家里来看麻衣子的人有增无减。因此,通子会把那个男人当做那些人中的一员也是情理之中的事。不过之前从未有人那样和麻衣子面对面地单独交谈,通子心中出现一种不祥的预感。之所以会有这种感觉的另一个重要原因在于,当时麻衣子脸上的表情绝非寻常。

麻衣子站起身来,关上了玻璃门。拉上窗帘、插上插销,把刚才那名男子和自己坐过的坐垫拿起,堆在自己房里。她一直默不做声,像是根本没看到身边的通子一样,令通子更加确信了自己的担心。麻衣子似乎完全没有动手沏茶的打算,刚才与那男子交谈时还挂在脸上的笑意此刻也已彻底消失,只剩下满面愁容。

“姐姐。”通子的声音里带着一丝哭腔。书包还提在手上。

“啊,通子。”麻衣子的语气,就像是才发现通子就在身旁一样。不过脸上已恢复了往日的笑容。

“你怎么了?”通子问道。

“没怎么啊?干吗这么问?”

麻衣子的声音依旧温柔无比,不过隐隐之中似乎掩藏着一丝焦躁。麻衣子说话的时候,偶尔会带上一点关西腔。

“刚才那个人是谁?”

“住吉那边的人,叫生田。说是正巧到附近来,就顺道过来看看我。还带了些苹果来。”

通子看了看走廊上那个报纸包成的小包,里边包的东西似乎就是苹果。

“你认识那个人?”通子继续问道。

“是你母亲的朋友。”

听完麻衣子的回答,通子感觉心中那种不祥的预感一瞬间有了形体。

那天夜里,通子听到了父母两人争吵的声音。虽然这段记忆有些断断续续,但当时两人争吵的内容却还记得清清楚楚。地点似乎是厨房。

父亲不耐烦地说道:“你要把麻衣子嫁给生田续弦?”

听口气,父亲似乎已忍耐到极限了。

“阿嘉前年就过世了,生田家的孩子还小。孩子他爸,你说就那样的人,还能上哪儿找比这更好的人家去?”

“你说谁找不到比这更好的人家?”

父亲怒吼一声,言语中充满讽刺意味。

“你这么聪明的人,应该不会不知道邻居们都是怎么说的吧?”母亲说道。

之后父亲是怎么回应这句话的,通子已经不记得了。而对随后两人对话的回忆,或许掺杂了一些通子成年后的理解。

“近邻们都在风传,说加纳家的老爷从东京带回个来历不明的小妾,你不会不知道吧?这不是要妻妾同居吗?你晚上偷偷跑到那女人房里的事,你真以为我不知道?”

父亲没有回答。

“她那病要是传染给你了可怎么办?你可是加纳家的支柱啊。加纳家祖祖辈辈都生活于此,你可是众人的主心骨,怎么这么不自重啊?

“再这么下去,加纳家迟早会颜面扫地。我这么做,完全是为了维护这个家的声誉。你明不明白?如果不尽早把那个女人从家里赶出去,加纳家迟早会有一天彻底完蛋。

“到那时候,这里的人再也不会对加纳家心存敬意。等到事情发展到那一步,你还有什么颜面去面对列祖列宗的在天之灵?你也是一把年纪的人了,别再搞这种丢人现眼的事了。虽然我不知道你心里到底怎么想,但加纳郁夫这名字,可不仅仅是你一个人的名字哦。”

“就因为这个,你就要把麻衣子嫁给生田?这么做有点太过火了吧?”

“怎么过火了?”

“门不当户不对的,生田可是个平民百姓啊。”

“平民百姓又怎样?平民百姓就不是人了?”

“麻衣子可受不了平民百姓的苦。”

“别说受苦了,她就连做饭洗衣,这些女人该做的家务事都不会。”

“话是这么说,可这也——”

“即便如此,生田还是一口答应下来了。这么好的人,你上哪儿找去?”

“可家里人——”

“家里人怎么了?就说母亲已经不在了,父亲就是你,别人还有什么可说的。今后继承田产的可是儿子。”

“可是,让那么个体弱多病的女人做续弦——”

“就是说啊,除了生田以外,还到哪儿去找这么好的人?明明知道那个女的动不动就会吐血,还甘愿让她嫁到自己家里来。要是阿嘉还活着,估计死也不会让她进门。幸好她前年就死掉了。”

“你怎么能这样说别人的家事?”

“生田是我家的远房亲戚,不能算外人。你可得清醒点儿啊,这件事可攸关加纳家的生死存亡。你要是再这么糊涂下去,光靠我一个人可是一点儿办法都没有啊。”

“你要我怎么清醒?”

“那女人脾气挺倔,只能由你出面去说服她。她仗着有你撑腰,就是赖在家里不肯走。你想想看,这么舒服的一个家,她怎么可能愿意走?宅院宽敞,饭来张口,还有属于自己的房间,整天就睡睡懒觉过日子。”

通子听过之后不禁愕然。麻衣子要去嫁人了?这种事她连听都不想听。怎么会这样?难道麻衣子非得嫁人不可吗?母亲为何执意如此呢?现在这样子不是挺好的吗?麻衣子自己也想在这里待下去。通子自不必说,父亲也希望如此,邻居不是也想没事就来看看麻衣子吗?麻衣子对通子学校里的朋友很和善,还会不少游戏,大家都喜欢温文尔雅的麻衣子。一切都这么完美,为何非要把麻衣子嫁出去不可呢?麻衣子身患重病,怎么帮忙做家务啊?这种事,三岁小孩都能理解吧?

还有,难道说,今天见到的那个人,就是麻衣子的结婚对象?麻衣子要和那样的人结为夫妻吗?完全不可想象。这种事可不是拿来开玩笑的。貌美娴淑的麻衣子,却要和那么一个粗鄙贫贱的男人结婚,不论在谁看来,都会觉得不合适吧。这不是一目了然的吗?

“那女人真是相当难缠。据说那个女人还故意把附近的孩子叫到家里来,教他们茶道和插花。每次在玄关看到她插的那种蹩脚的花,我都会觉得恶心。”

“在加纳家教附近的孩子茶道和插花,这不挺好的吗?”父亲的声音响起。

“你净说这种天真话!就是因为你整天稀里糊涂,才会让我操这么多心。这可是那个女人设下的圈套!所有的一切都是她算计好的。她这是想拢络人心,好赖在家里不走!难道你连这种事都看不出来?要是不尽快把她扫地出门,将来可是会酿成大祸的。”

听到这里,惊慌失措的通子赶忙踮起脚尖,轻手轻脚地向麻衣子的房间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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