德子无法生育,这正是德子和郁夫婚后最大的困扰。后来在对自己的身世展开了一番调查后,通子终于敢满怀自信地说,自己是加纳郁夫在天桥立的一户人家,让当时年仅十四岁的麻衣子生下的孩子。

因为麻衣子和通子在年龄上仅仅相差十四岁,所以就连邻居和郁夫的亲友都没有猜到,麻衣子竟然就是通子的生母。而之前通子自己也从未有过半点这样的想法,所以郁夫才敢放心地把麻衣子接到盛冈。

然而,麻衣子却以此要挟加纳夫妻,说如果他们不让自己在家里待下去,她就向世人揭露这个秘密。她的这句话对加纳郁夫而言完全是晴天霹雳,之前他从未想过,一个二十出头的小姑娘,居然会做出这样的抵抗。其实,之前麻衣子对通子说的那句“姐姐我会努力的”,指的就是这件事。

对德子而言,通子的身世也的确是个不可告人的秘密。昭和二十七年(一九五二年),德子曾到远房亲戚家去住过一段时间,回来后便向众人宣布自己生下了通子。

德子独自一人支撑着偌大的加纳家,她的贤惠早已得到了村里人的公认。若被众人得知她无法生育,必会有损她的功绩与声名。加纳家在当地可算是名门望族,如此一户大户人家必须要有后继之人,因此生育子女之事也就成了媳妇肩上的一大使命。这是一项不成文的规定,如果不能生儿育女,不管媳妇为这个家作了多少贡献,都不会得到公正的评价。麻衣子正是看准这一点,才采取了这样一种战术。

正是由于无法承受膝下无后的苦恼,郁夫才在外边与麻衣子生了个孩子。这样的丑事是绝对不能让外人知道的。不过罪孽的症结并不在郁夫身上,所谓乡下就是这样一种地方,不能生育引发的罪孽与责任全都要由德子来承担。她之前的功绩会全部倒转过来,甚至还有可能加倍。事态已严峻到刻不容缓的地步,麻衣子与德子两人之间的大战一触即发。

但实际上,麻衣子在这场战争中可以说不占任何有利条件。因为若缺少了一家之主郁夫的协助,这场战斗就算输了。对麻衣子而言,胜利的标志就是把德子赶出家门,坐上加纳家女主人的宝座。可既然郁夫本人都没有这样的想法,那么想成为正室也就没有任何指望了。实际上,麻衣子也不过是为了达成通子的心愿,才不懈地进行这场残酷的战斗。

一天夜里,通子在走廊上听到从麻衣子房间传来哭泣声。通子战战兢兢地打开拉门,只见麻衣子从桌上抬起头,脸颊上还挂着泪珠。

“啊。”麻衣子的声音,听起来似乎是在为进来的人是通子而暗自庆幸。

“你怎么了?”通子问道。

但麻衣子并没有回答,她一边哭,一边默默地摇了摇头。看到拉门在通子身后再次关上,麻衣子终于无法压抑自己的情绪,趴在桌上大哭了起来。

这样的情景令通子不禁悲从心起,于是陪着麻衣子一起哭了起来。

过了一阵,麻衣子发觉通子也在哭之后,赶忙连声道歉,说道:“对不起,我真的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了。”

当时她心中一定烦恼不堪吧。由于通子那时还不具备洞察其原因的能力,所以只能默默等待。对通子而言,这同样也是一段令人痛苦的经历。

换作如今的通子,或许还能稍稍理解一些麻衣子当时的苦恼。麻衣子正在暗自下决心,哪怕是死,也坚决不要和生田在一起。她没有权利决定自己的命运,因而毫无疑问,这场战争她必定会输。不过,反正都是惨败,至少不能让对方赢得太愉快。

要想阻止这样的事情发生,就必须采取某种可怕的作战方针,但如此一来,最后遭殃的就是自己的亲生骨肉。在通子心中,德子究竟重要到什么程度?这是麻衣子最吃不准的一点。就算她直接问通子,通子肯定也只会拣好听的说。毕竟通子只是个念小学二年级的孩子,不可能理解这类实际问题。在这一点上,麻衣子只能抛开感情,公平地进行推测。

不过,有一点是毋庸置疑的。一个孩子,无论是谁,都需要成年女性的庇护与关爱。事到如今,德子还只顾优先考虑颜面问题,力图尽早息事宁人。事态已如此严重,真让人大为恼火。

一个月、两个月……时光飞逝,转眼已到年关。那个新年麻衣子是怀着怎样的心情度过的,如今通子已无从推测。对于那段时间里的麻衣子,通子完全没有任何记忆。不过自己倒是经常去找麻衣子喝茶,几乎每天都和她说说话。现在回想起来,当时麻衣子心中一定非常痛苦,但通子那时还是个孩子,根本不明白麻衣子心中的想法。所以,也没能作出什么能慰藉麻衣子的事。

记得才刚过完年没几天,大概也就是一月五六号的样子。家里人终于决定,要在通子家的大厅里给麻衣子和生田办一场婚礼。当时村里人的生活已富足了许多,办婚礼不再是什么稀罕事,但在加纳家的大厅里举办外人的婚礼还是第一次。或许母亲就是想借此把邻居们都叫到家里来,让众人都看到这场婚礼,由此表明,从今往后麻衣子就不再是这个家里的人了。

对德子而言,这是一个向世人宣布麻衣子离开加纳家的可喜日子。所以早在几天前,她就挨个儿通知了街坊邻居,完全不把麻衣子的个人意愿放在眼里。正相反,麻衣子越是讨厌这场婚礼,德子就越感到欣喜,在她眼中,麻衣子的不满根本不是问题。对德子而言,这才是正义、道德的行为。如此一来,加纳家才能回到之前秩序井然的状态。这场婚礼在德子眼中的意义就在于此,所以她忘我地操办、准备着。

不可思议的是,通子对即将出嫁的麻衣子完全没有半点印象。或许是因为婚礼当天的麻衣子给她留下的印象太深导致的吧。

唯一还记得的,是麻衣子极力反对出嫁。但要问起具体原因,又似乎说不出什么,可又好像有不少。

婚礼结束后,麻衣子和新郎生田将一道离开加纳家,徙步回生田家。所有有关人士也将一同前往,说白了,就是一支送亲队伍。这场闹剧本就让人心生厌恶,随后而来的虚张声势的婚礼,以及麻衣子从自己家去往别人家的事实又更令通子痛苦。

生田家破旧得实在让人看不下去。一个顶着破旧茅草屋顶的农家院,完全不像麻衣子该住的地方。这门亲事本来就不登对,身边那些想让麻衣子嫁到这种人家去的人实在太没品位。站在麻衣子的立场,通子感到万分心痛,这些想法都令她难以忍受。

不过通子之所以会如此反对,并非全部出于这些普通理由,更重要的是她有一种无法抹除的不祥预感。通子总觉得,麻衣子不会在生田家住一辈子。那种她会在这里慢慢变老,成为一户寻常农家的老妪的想象没有半点真实感。这种感觉很难用言语来形容,只觉得如同天地倒置般不可能。如此说来,这种预感又意味着什么呢——

仔细想来,这似乎意味着麻衣子将从人世间消亡,所以通子才会如此反对。尽管当时脑海里的想法并不像现在这样有条理,但它却依然形成一种具体的不祥之感。

会有这种预感,其中也有藤仓良雄事件的影响。生田家和藤仓家感觉很相似,不过乡下农家原本就没有多少差别。当时距良雄事件还不到半年,通子内心的伤口还没有完全愈合,有关那事件的记忆也还鲜活地留在脑海中。通子不想节外生枝,同时又觉得记忆中那血淋淋的场景很可能会引发另一场不幸。

不过区区一个小孩的反对,根本起不到任何作用。时光飞逝,转眼就到了婚礼当天。大人们全都把通子的反对当成是小孩子在闹别扭,这令通子愤懑不已。当天早晨天刚亮,通子就因悲伤与愤怒而头痛不已。她并不是在闹小孩子脾气,而是察觉到了一种真切的死亡气息。这是一种唯有身边最亲近的人即将死去时才会感受到的气息。然而通子却无法向他人表述这种感受,就算纠缠不休地对别人说,也不会有人相信的。

这天早晨通子有种本能的直觉,那是一种怨念。虽然通子并不清楚究竟是这个家,还是自己这一家人,又或者是父亲,但她就是觉得这群人里似乎有一两个被鬼魂缠上了。因此,他们这一家人才会经历如此之多的痛苦与磨难。通子就是这样理解的。

即使到了情况已大致明了的今天,通子依旧有这样的想法。或许这是因为父亲当年放高利贷所致,那时家里总充斥着为还钱而家破人亡的借债人的怨念。

总之,这天早晨通子心中的绝望已超越了言语所能表达的界限。从窗口射进屋里的阳光,经庭院里积雪的反射,使整个家变得明亮了几分。充斥家中的早饭香气和混杂于冰冷空气中的众人体臭,所有这一切都令通子感到一种难以忍受的不祥。她全身打战,不只是因为天气寒冷。

醒来之后刚下床的通子便觉得脑袋发晕,吃早饭的时候感觉难以下咽。通子平日就很少吃肉,这天早晨更是到了连菠菜都不愿去夹的地步。饭桌上不见父亲的踪影,却来了不少邻居。通子想起麻衣子。近来她很少进食,通子负责给她送饭,所以很清楚这一点。她是出于什么原因失去食欲的呢?

通子感觉全身无力,刚从饭桌旁站起身,两腿就一阵发软。这是自打藤仓良雄在家里死去后,每次遇到极度危险的情况时通子身体自动发出的讯号。这种感觉——不,不仅如此,五感都会不停向通子发送危险信号。晚上也一样。之后肯定会发生什么事,而且还是很重要的事。会发生,不,是肯定会发生。那天晚上就是这样。必须得想点办法。

尽管如此,通子却很清楚自己什么忙都帮不上,什么也做不了,只能躲在黑暗的角落瑟瑟发抖,等待悲剧来临。

天还没亮,通子家就来了不少同村的女人,热闹非常。通子用虚脱无力的目光静静地看着她们嘴里吐出的白气,看着她们吵吵嚷嚷地忙来忙去。这些女人中最活跃的还是母亲德子,这仿佛是她这辈子里最幸福的一天。不过也多亏家里来了这么一大群人,没吃早饭的通子也就不那么显眼了。

父亲究竟上哪儿去了?这问题一直困扰着通子。自打起床之后,通子就一直没见到他的身影。一个名叫竹内的女子走到一直待在厨房里的通子身边。这个女人过于热情,整天唧唧喳喳的,就连平日不爱说话的父亲,遇到她也会变得话多起来。通子呆呆地望着她朝自己走来,以为她会告诉自己父亲在哪儿。然而事情并非如此。

竹内走过来大声说道:“小通,新娘子叫你过去一趟呢。”接着又补充了一句:“新娘子可真是漂亮啊。你快去吧!”

通子磨磨蹭蹭地走上走廊,朝麻衣子的房间走去。太阳已高挂在空中,走在走廊上,庭院里的积雪反射着阳光,晃得通子眼前发花。

准确来说,这就是那天晚上的重演。通子只觉得两腿瘫软、举步维艰,想要蹲下的冲动不断向她袭来,胃里一阵收缩,险些呕吐出来。

来到麻衣子的房外,通子缓缓踱步到拉门背后。她只将拉门拉开一条缝,探头向屋里望去。只见房间角落有一个美丽的身影,正躬身弯腰、面朝神龛跪坐着。她的头发被高高盘起,脖颈雪白,化了妆的脸呈现出如同画笔勾勒般的优雅线条。这副姿色,小孩子看了都会不禁怦然心动。

“姐姐。”

听到通子的小声呼唤,麻衣子缓缓起身,右手支撑住身体,扭过头来。她身上穿的新娘服饰轻轻划过榻榻米,发出沙沙的轻响。衣服上绣着几只银色的仙鹤,令通子联想起夕鹤的传说。这一幕,直到今天依旧历历在目。

麻衣子脸上的妆很浓,面颊雪白。那样子看起来虽然颇为秀美,却给人一种不大像活人的感觉,使通子感到有些生疏。这种感觉与往日麻衣子给她的印象不同,厚厚的妆甚至让她觉得有些恐怖。

说得直白些,这妆容把麻衣子变得像个死人。现实与不祥预感惊人地吻合,令通子不禁想退缩。

然而,麻衣子的脸上带着笑容,这张笑脸让通子彻底摆脱了之前的恐惧。麻衣子像是已经做好了迎接命运的心理准备,又像是在欣赏此刻的自己。总之,她的这副模样让通子的内心得到了救赎。

“小通。”麻衣子叫了通子一声,随后说道,“两年的时间虽然短暂,却令我很开心,谢谢你。”

平心而论,麻衣子的声音听起来确实很开心。除此之外再无其他感情,令人无从起疑。

“多亏有小通在我身边,我才能坚强快乐地活到今天。我觉得自己能够降生在这人世间,真的是太好了。谢谢你。”

说着,眼前这个二十三岁的女子双手撑地,向一个八岁的女孩深深低下了头。通子被她的举动吓到,一句话也说不出来,感觉麻衣子感谢错了对象。不过对当时的麻衣子来说,除了通子也确实没有其他亲人了。

“从今天起,我就要离开这个家了,小通你一定要好好保重,姐姐我是永远不会忘记小通的。小通你会永远记得姐姐吗?”

通子拼命点头。

此刻她已经彻底虚脱,连眼泪都流不出来了。直到最后,麻衣子都依旧自称“姐姐”,通子不记得除此之外她还自称过其他什么。

“这些东西,我全部留在这里送给小通。”

麻衣子指指身后,用明快而轻松的语调说道。要是当时能听出这句话里的不对劲就好了,可惜通子那时什么都没想。虽然不知道对方为什么这么说,却还是点头答应了。不过最终那些东西还是会落入父母手里的,通子觉得很茫然。莫非所谓的新娘,都是这个样子的吗?

通子时常扪心自问,当时自己是否应该不顾一切、紧紧地抱住麻衣子呢?她怎么都想不清楚。麻衣子都把话说到这份儿上了,自己居然还能压抑内心的情感,在她面前表现得十分冷静,像个木偶,这样的自己是否太过残忍了呢?这件事一直让通子追悔莫及。

后来,外面传来母亲那粗野的大嗓门,一瞬间,通子脑海里一片空白,猛地站起身来。她没对麻衣子说什么,径自向厨房走去了。

那可是自己最后一次见到活着的麻衣子啊,为什么当时会做出那种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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