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句话完全超出了吉敷的接受范围,他明显地感觉到自己的膝盖正在微微发抖。虽然还分不清这究竟是因为愤怒,还是悲伤、绝望,但就是不想让对方感知到自己的失态。他沉默不语,等待,等待情绪平静下来。与此同时,发现自己居然只能如此应对的吉敷,心中涌起一种无以言喻的焦躁。

“藤仓这么说的?正是为了验证这一点,德村先生才亲自去了一趟盛冈。是这样的吧?”

“这是被告唯一的希望。虽然他并没说想让我去一趟盛冈的话。”

“他那些话,就只是嘴上说说的吧?”

“有书信,有那名女子写的信。”德村再次提到这一点。

“信里都写了些什么内容呢?”

“信上说,因为他有妻子,所以他们无法长久地在一起。还说如果他妻子消失就好了。”

“简直一派胡言。”吉敷默念。反正德村已经上了年纪,耳朵不大好使。

“什么?”

“没什么。那您在盛冈都见了哪些人呢?”

“我见了他们的同学。”

“他们……”

“就是那名女子和藤仓兄弟的。”

吉敷心中的不快越来越难以忍受,甚至到了懒得说话、不想开口的地步。

“您当时总共见了多少人啊?”

“大概十多个吧。他们都不大愿意见我,就连打个电话都爱答不理的。”

“这也是藤仓次郎的愿望吗?”

“愿望?”

“是他提议,希望您去见一见他儿时的同学的吗?”

“不,这是我出于个人判断而展开的行动。”

“哦……那您是否找到能证明他们那时就有恋爱关系的证据了呢?”

“我得到了两人之间时常通信的证词。作为学生,他们的恋爱关系似乎很明显。两人曾在城址公园约会到很晚。不过我还不清楚他们的关系发展到了哪一步。”

德村的话暗指两人有可能已有肉体关系。吉敷开始回忆,他第一次将通子拥入怀中时的确没有看到血迹。这件事曾让他懊恼过一阵。

“针对这件事,藤仓是怎么说的呢?”

“藤仓先生说,他们从他念高中时开始交往,还说那名女子很积极。”

吉敷叹了口气。这根本不可能,在钏路再会时,通子曾亲口说过她是多么地讨厌藤仓兄弟。

“虽然不清楚关系如何,但两人的确交往过。这一点确凿无疑。两人分手后,那名女子还一直仰慕藤仓,因此一路追到钏路,还写了很多封信。我觉得这些就足够了。”

“这些情况你在法庭上提过吗?”

“提过。”

“结果如何?”

“还算不错吧,至少次郎没被判死刑。因为那名女子爱恋的对象是次郎,如果对象是一郎的话,或许他们兄弟俩都能免于死刑。这一点有些遗憾。”

“那些信是否还在您手里呢?”

“不在了,一审结束后,我就还给被告了。后来应该转交到其他律师手里了吧。听说对方对这一点的调查比我还要彻底。”

吉敷一直在心里催促自己早点儿和对方告别、离开这里,但双腿却依旧没有动。有句话他无论如何都想说出来。

“恕我冒昧,德村先生,您似乎有些误解。那名女子,也就是加纳通子,是遭人胁迫、被硬拽到钏路的,并非出于她本人的意愿。对方硬逼着她,让她为年幼时犯下的错负责。她是被藤仓兄弟逼来的。因此,她不可能对藤仓兄弟中的任何一个抱有丝毫爱意。”

“年幼时犯下的错?什么错?”

“藤仓兄弟还有个弟弟,年纪很小的时候死了。”

“年纪很小?具体是什么时候的事?”

“在那名女子念小学二年级的时候。次郎应该在念三年级。”

“如此说来,那就是案发前十五年了?”

“对。当然,那件案子早就过了时效期。但尽管如此,这件事还是足以成为胁迫她的理由。至少对一名心软的善良女子来说,情况是这样的。”

德村呆站在原地,似乎有话想说。

吉敷乘胜追击,说道:“多有打搅,我先告辞了。”

吉敷低头行礼,转身背对年老的律师,匆匆忙忙地推门走出屋外。日头西沉,气温骤降。然而这对吉敷而言却是一种救赎。他头也不回地往前走去,步子越迈越快,仿佛是在逃跑一样。天空中早已没有了飞舞的雪花。

钻进在公交掉头处等待已久的出租车,刚一落座,吉敷便开始了思考。对方是否有所觉察?自己作为一名普通刑警,是否表现得过于包庇通子了?

近来的吉敷心中总冒出反对死刑制度的想法,这在刑警中可以算是一个特例。其原因在于世间永远存在冤案。比如恩田幸吉。但他并不反对法庭对藤仓次郎判处无期徒刑。如果可以对他们进行终身监禁且不予保释,那么将一审判决降为无期也没什么不妥。吉敷单单无法忍受他们把通子搬出来说话的做法。通子被他们利用了!她遭到他们的威胁,被他们利用、凌辱。对年幼无知时犯下的错,她的补偿早就够了,不该再任由世人说与藤仓次郎恋爱过。吉敷的自尊也不允许如此。车窗外,渐渐西沉的太阳将雪原照得通红。吉敷时常会想,自己为什么结识不到通子以外的女性。好不容易有聊得来的女性出现,却大多是酒馆里的大妈。不对,就年龄而言,如今通子也和她们一样。

自己比任何人都更了解通子。两人婚后住在阿佐谷的那段日子里,通子曾多少次挽着吉敷的臂弯,说这世上恐怕再也找不出像自己这样深爱丈夫的妻子来了。她当时的模样,绝非是在撒谎。

回到币舞桥时,太阳已经彻底下山了。流淌于皑皑白雪之中的钏路川仿佛一条漆黑的带子。雪停了,空气却依旧冷得让人不想在路上行走。吉敷缓缓摇开车窗,利刃般的空气直扑进来。通子当年经营的“丹顶”从左侧车窗划过,其实这家店的地理位置挺不错的。吉敷突然有种想到久违的“white”去看看的冲动。那是藤仓兄弟开的店,之前吉敷曾到店里教训过次郎。不过已经是十四年前的事了。当年真可谓年轻气盛,做了不少傻事。

吉敷并不想一路从车站走到“white”去。不光因为路程远,天气也太冷。但他却回想不起那家店的位置,无法告诉司机怎么走。记得是在湿原附近,虽然番地忘了,但大概就在钏路北高边上。吉敷说去北高,司机立刻明白了。

车子又开了一阵,窗外的风景渐渐变得熟悉。吉敷竖起外套的衣领,做好迎接冷风的心理准备,下了出租车却发现车外并不像他想象得那么冷。风已经停了,脚下踏着细雪,眼前是一条飘散出些许暖意的街。

关闭车门的声音还在耳边回响,出租车已扬长而去,吉敷被丢在一片雪地之中。吉敷注意到出租车的车轮上并没有缠铁链,以前来这里的时候所有车子的轮胎上都缠着防滑铁链,看来时代确实在悄然改变。

街道的面貌也已改变。吉敷四处找寻,却到处找不到“white”所在的公寓楼。沿街的商店都改名易主,不再是当年的模样。随处可见小餐馆和灯红酒绿的KTV。以前这里并不是这样。

不知逛了多久,吉敷终于找到了“white”所在的公寓楼。外观已彻底改变。以前一楼有扇白色的木板门,如今却是包着黄铜门框的玻璃门,屋檐下还挂着一串闪烁着的彩灯。

推开写有“destiny”字样的门,吉敷走进店内。墙壁刷成紫色,门边突兀地挂着一个黑桦框的相框,里面是一张黑白照片。店内灯火通明,看起来像是家近来十分流行的、供年轻人跳舞的俱乐部。充足的暖气让吉敷有种得救了的感觉。一位蓄着八字胡、身穿黑色西服、看似店老板模样的男子迎面向吉敷走来。他告诉吉敷这里是通票制,入场费四千日元,包含餐饮。吉敷掏出警察手册,表明自己的身份,说要到店里看看。

越往里走光线越昏暗,倒是干净整洁,感觉挺宽敞。吉敷心想,原来“white”竟是一家如此宽敞的店。大概是因为时间还早的缘故,店里客人很少,大家都在默默地用餐。中央有处空地,围着玻璃,放置各种机器和麦克风。旁边是铺了地板的舞池,天花板上还吊着许多装饰用的玻璃珠。可以想象,到了晚间“跳舞时间”,DJ就会站在那处玻璃围起的空地上。而此刻,店里正放着某位女歌手唱的爵士歌曲。

“请问,是有关营业方面的事吗?”男人压低声音问道。

吉敷这才发现,自己的突然来访会给店方带来烦恼。

“不,与你们这家店无关,是以前发生的某件刑事案件。”吉敷尽可能开朗地回答道。

说完顺着墙边,不客气地在店里走动起来。

“十年前,这里是一家名叫‘white’的店。你知道吗?”

“嗯,有所耳闻。”

对方亦步亦趋地跟在吉敷身后。

“经营者是一对姓藤仓的兄弟,如今这对兄弟因某件刑事案件被收监在札幌。这一点你知道吗?”

“嗯,大致听说过。”

男子看起来三十多岁。如此算来,钏路广里的案件发生时,他也就二十几岁,应该不曾亲身经历过那件事。

“你是怎么知道那件事的?”

“嗯……是听我们这里的老板说的。”

“可以请教一下你的姓名吗?”

“啊,失礼了。”对方连忙从怀里掏出一张名片,“请叫我黑田。”

名片上写着“大堂经理——黑田启一”。吉敷瞥了一眼,便把名片揣进大衣兜里。

“请问老板的名字是……”

“他姓富野……”

“富野先生现在人在何处?”

“大概在家吧。”

“这样啊……”

墙上到处悬挂着黑白照片,全都嵌在黑色的相框里,每一张上面还都吊着一盏黄铜灯,灯光刚好打在照片上。照片的品位很糟糕,都是些湿地或草原的风景照,远处还有一两只丹顶鹤的照片。

“这些照片是?”

“哦,差不多都是本地摄影师拍摄的,与社长有些交情。”

吉敷突然停下脚步,目光被一张照片吸引。他惊呆了,因为照片里出现了他意想不到的人。

那是一张女性的裸照,双乳完全裸露在外,两手交叉遮着私处。照片是黑白的,女子的长发随风飘动,脸上带着笑容。

毫无疑问,照片上的女子正是通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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