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开“醉”回到宾馆,通子就赶忙和由纪子一起洗过澡,哄由纪子睡下。通子在由纪子的床边告诉她:“等你睡着之后,妈妈要下楼去见个人,要是由纪子醒来之后找不到妈妈可千万不要担心。”

关上大灯,通子来到窗边的书桌旁,打开桌上的小台灯,一边翻阅手头的文库本,一边等待与世罗三郎约定的时间到来。跑了一整天,通子只觉得疲惫不堪,阵阵倦意袭来。但她必须顽强地撑着。

差十分一点时通子起身稍稍化了下妆,确认由纪子已经睡熟之后,坐电梯来到二楼。来到酒吧一看,这么晚了这里依旧人山人海,到处充斥着香烟味。几乎每张桌子旁都坐着人,看样子似乎都不是在这家宾馆入住的客人。只有吧台边的座位空着,通子有些困惑。但因为要和三郎聊的是些私密事,所以她不想在吧台边坐下。可眼下其他桌子旁都坐着人,旁边还到处站着人。相比较而言,还是没有客人的吧台这边清净,只有酒保一个人。通子决定暂时在吧台边坐一会儿,等世罗来了之后再说,有桌子空了再搬过去就行。

通子在距离酒保最远的角落坐下后点了一杯菠萝汁,这也是眼下不能点乌龙茶才点的。酒保端来菠萝汁后还一直站在通子面前不走,似乎想说些什么。通子觉得酒保这样子大概是因为对自己感兴趣,这么一把年纪的人,怎么这么晚独自一人坐在酒吧吧台边。估计酒保是想问这类问题吧,通子故意把头扭向一边。

一点已过。酒吧里没有挂钟,但通子戴着手表。通子的身后就是通往一楼的螺旋阶梯,听到酒吧的自动门开启声,通子知道有人来了。扭头一看,马上就看到世罗三郎那花白的头发。看到通子后,世罗三郎便脚步匆匆地走过来坐了下来。

“让您久等了,太太。您女儿呢?”世罗三郎问道。

“在房间里睡觉。”通子回答。大半夜的,自己怎么可能带着一个四岁的孩子到处乱跑?听到对方提出这种问题,通子猜测世罗应该没有孩子。

“抱歉,这么晚了还把您找来。”通子说。

“啊,没关系的。”随口应过一声后,世罗向酒保点了杯威士忌。

“劳您亲自跑来,真是万分感谢。先为我之前提了些让您困扰的问题道歉。”

“不必客气,太太,您都想知道些什么呢?”世罗以盖过通子的声音说道。之前在“醉”发生的事似乎已被他抛到脑后了。

“我想打听一下有关我母亲的事。比方说她的家——”

“哦,这种事啊?我还是建议您别打听了!”世罗说出了同样的话。

“这话世罗先生您之前也说过,可究竟为什么呢?莫非因为世罗先生您小时候曾发生过什么不好的事?”

“不好的事……哈哈哈,不好的事……”

世罗意味深长地笑了起来,那笑声听起来像是在自嘲。

“如此说来,太太您小时候发生过什么不好的事?”笑完世罗立刻反问道。

通子瞬间感到不安,叮嘱自己千万别把过去,尤其是和藤仓兄弟之间的关系告诉对方。特别是在对方此时已明显有了几分醉意,而且时间也不早了的情况下。

通子感觉到身旁的世罗似乎很关注自己,还表现得很明显。自酒保端来兑了水的威士忌之后,世罗的目光就没从通子的脸上挪开过半分。世罗轻轻晃动杯子,喝下一口。开始用眼神打量通子的全身,最终盯住通子放在吧台上的手。明知要谈些不愿提起的事,他却还是跑了过来,看样子确实是对通子本人产生了兴趣。如此说来,或许能在某种程度上利用一下这一点,通子如此想道,却不知道该怎么做,她从来没有做这种事的经验。

“太太,您出这么远的门还带着孩子,那您丈夫呢?”

听到世罗的问题,通子有些尴尬,并为自己没预先想好回答这种问题的答案而感到失败。

过了一阵,通子回答道:“我没有丈夫。”

“离婚了?”

“是的。”

世罗不再言语了。通子却察觉出他的目光中开始有了几分好色的成分。

“究竟发生了什么事,让太太您对过去的事如此在意?”世罗问道。

通子再次语塞。她不想把事情的原委全都说出来,尤其是面对这样一个人。

“其实也没什么事。我老家在盛冈,还住在盛冈时,麻衣子也住在我家。但我是后来才得知麻衣子才是我母亲的。她是我父亲的情妇,而当我得知她是怎样成了我父亲的情妇之后——”

“您是怎么知道这件事的?”世罗问道。

“是我父亲死后,他的律师告诉我的。”

“哦……是律师说的啊,原来如此。”

“律师告诉我说,麻衣子做了我父亲的情妇,我父亲则替她娘家偿还借款,名义上说她是我们家的养女。后来,她为我父亲生了个孩子,而那个孩子就是我……”

“太太,您有兄弟姐妹吗?”

“没有。”

“哦,没有啊……”

“对,没有。我是独生女。我母亲,我的意思是我养母,她无法生育,我父亲才必须想其他办法生孩子。”

“原来如此。”

“这些事您之前都不知道吗?”

“不知道。”

“据说世罗先生的父亲是因为倒卖小豆才欠下巨额债务的。”

“嗯……”

“并因此变卖了天桥立的家宅。”

“对,没错。”

“您知道这些事吗?”

“以前曾听我母亲说起过。”

“如今我就住在那里。”

“哦?是吗?”

“您一家离开那里之后,又搬去哪里了呢?”

“我们一直在宫津市内搬来搬去。没过多久,我父亲便过世了……”

“您一家人一直住在一起吗?”通子问道。

“一家人?您的意思是,连带孩子一起吗?”

“是的。”

“不不,当时大概是昭和二十六七年,我已差不多成年,开始工作了。最年长的哥哥都在宫津成家了。二哥在大阪念大学。我的意思是,当时我父母在我们三兄弟的公寓间搬来搬去。”

“如此说来,您父亲是在你们之中某人的公寓里过世的?”

“不,他是在医院里过世的,死因是脑溢血。不过他的肝和肾也不大好,因为饮酒过度,整个人都不行了。说起来,其实我挺像他的,整天喝酒,估计也大限将至了吧。”

“怎么会。那您母亲后来如何了呢?”

“先是到大哥那里住了一段时间,后来因为和大嫂相处不融洽,被撵出来了。”

“后来呢?”

“被送进了宫津的敬老院。”

“宫津的敬老院啊……那她现在还健在吗?”

“早就不在了。我妈她是明治三十六年(一九○三年)出生的,活到现在的话,有九十岁了。”

“听说之前您母亲曾在天桥立开过土产店?”通子问道。

“是的。我父亲他尝试过很多工作,开榻榻米店、在旅馆上班、出海打渔……但因为是农民出身,对工作上的事一窍不通,所以每次都没能坚持多久。最终他变卖了乡下的家宅和田地,用赚来的钱举家搬去官津,但生活仍不见起色,家中积蓄日渐变少。我母亲觉得这样下去不是个办法,便打算出门找个事做。最后买下了太太您现在住的地方,开了家土产店。后来战争爆发,人们无心观光旅游,店里的收入也一落千丈。”

“嗯。”

“我也不大清楚当时我母亲是如何维持全家人生活的,毕竟那时候我们还只是孩子。总之,他们想办法挨过了战争,战后,国内经济又因朝鲜战争而逐步复苏。我父亲借机发了笔小财,开始倒卖起了小豆。”

“是这么回事啊。”

“没想到会欠下那么多钱,当时我们一家人真的是走投无路了。您的母亲麻衣子的确是我妹妹,小时候和她在一起的事我也还记得很清楚,从未忘记,但后来就和她分开了。那件事的责任不在我们兄弟几个,要怪的话,就只能怪我父亲了。”

“我听说麻衣子之前在家里备受虐待?”

“真不知是谁说这种话的,我们可没有虐待过她。至少我们兄弟几个从来没那么做过,歧视都没有。”

“我听说您父亲对她不好……”

“嗯,多少有一点吧。我也不清楚当时父亲心里是怎么想的,他整天都喝得醉醺醺的,说话做事都让人摸不着头脑。”

“您母亲有没有护着她呢?”

“毕竟是自己亲生的孩子,不管发生什么她当然都会护着啦。这种事不管是谁都一样,不是吗?”

“嗯。可您父亲为何要那样对待麻衣子呢……”通子盯着世罗的脸问道。

“我那时太小,不太理解。”

世罗一直说个不停,但所说的话一直触不到核心。或许他正是避免提及敏感话题,才故意这么说话的。

这样下去也不是个办法,通子一咬牙,开口问道:“我听人说,麻衣子似乎不是您父亲世罗保的孩子?”

“这种话究竟是谁说的……”

质问完之后,世罗沉默了下来。过了半晌,他又突然开口说道:“太太,咱们别聊这些了,换个有趣的话题聊聊吧。”说着,世罗用右手摁住了通子的左手。通子大吃一惊,想把手缩回去,却不能动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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