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敷沿着枕木在山上漫步。周围杂草丛生,枕木依稀难辨。

前方的道路出现下坡的趋势。河合伐木场地处半山腰,刚才吉敷走的那条路经过伐木场后继续延伸向山顶,而矿车的轨道却朝着相邻的大山山谷下降。由于不清楚要走多远,吉敷不由得加快了脚步,并把上衣脱下来搭在了肩上。此刻已经是下午一点了,好不容易从繁忙的工作中挤出一天的时间,实在不是一件容易事。吉敷不打算拖延到明天,他想趁太阳还没下山尽快结束这件事。

坡道很平缓,这样的路矿车的速度应该开不太快。如果车上还载满木材的话,弄不好还得下车去推。转过一处转角,吉敷随铁轨来到一片草深及背的茂密草原上。矿车的轨道在当中延伸。如果不仔细观察,几乎无法看到轨道在什么地方。虽然杂草已全部枯萎,却依旧茂密,将枕木彻底掩盖住了。

突然间,吉敷想起了官泽贤治的《银河铁道之夜》。虽然无法想起全部细节,但大概情节就是若在放河灯的夏夜独自一人爬上山顶,就会在草丛中发现一道延伸至远方的黑色铁轨,那就是银河列车的轨道。躺在草丛中望着满天星辰等一会儿,就会有一辆巨大的列车从星空降下来——记得书中似乎有这样一幕。估计富泽当年就是以这里为原型写的吧,盛冈的确存在这样的地方。通子很喜欢那篇童话,之前她曾说过要以这篇童话为背景创作雕金作品,不知她的这一想法如今实现了没有。记得没在天桥立的店里看到过。

或许通子也曾到过这里。真想在这条铁道彻底消失之前带她过来看看,她一定可以从这里找到一些创作灵感。矿车还从这里经过时,杂草应该不会像现在这样旺盛,想来那光景必定和那篇童话里所描绘的一模一样。

然而吉敷此时心中所想的却并不全是如此浪漫的场景。他没有看到向星空飘升的干净灵魂,而是个浑身是血、宛如阿修罗一般的俗世恶鬼,正乘坐矿车下山。

伐木场的矿车在冬天是没人会使用的——这是一个盲点吗?这一固定观念导致无人设想如果有矿车行驶的情况。的确,在大雪纷飞的日子里,铁轨只要闲置一天,就会全部被积雪掩埋,矿车也就无法运行了。但反过来看,只要下雪时矿车不停运,铁轨就不会被积雪掩埋了。为了保证第二天清晨矿车依旧可用,就必须整夜让空矿车在铁轨上行驶。如此一来,铁轨就不会被积雪掩埋了。

可是,要让矿车整个冬天每天夜里都运行,这样的事自然是不可能的。但至少可以用这种办法延长铁轨的使用期。那么最长可以坚持多久呢?比方说十二月底?那时河合伐木场里应该还有很多人工作,若是懈怠了这方面,伐木场估计会被大雪封闭,变得孤立无援。遇上降雪较早的年头,业务没准会在十一月底就停止,轨道也会被积雪掩埋。为避免这样的事情发生,就必须不停地使用矿车。即使半夜降雪导致途中一段铁轨被雪掩埋,也得马上叫人赶去铲雪。作为河合伐木场的老板,哪怕只延长一天时间,也要努力保证通往堆积场的线路通畅。案件发生的十二月九日那天,应该正处在这种时期。

如果这一点没错的话,那么凶手就有可能是跳上矿车逃离现场的了。而且这样是最方便的做法,因为当时凶手身上带了很多东西。连凶器都没有遗留在现场,这也正是恩田遭人怀疑的原因之一。凶手为什么连凶器都要带走?吉敷还没想出任何明确的答案,但他认为这一点非常重要,凶手离开案发现场时带着从河合家抢来的财物,还带着柴刀、菜刀以及河合民夫的人头。吉敷认为,正是这些行李让凶手起了动用矿车的念头。

吉敷继续向前走去。这一路全都是下坡,还没上过坡。这样一来,矿车里坐一个人应该没有任何问题。有上坡就不行了,最少得有两三个人推车。光凭一个人的力气估计很难推动沉重的矿车。而凶手只有一个人,遇到这种情况应该会抛弃矿车。但就目前来看,暂时还不会出现这种情况。

吉敷走进了两山之间,左右两侧都是大山,脚下的路渐渐变窄,视界也不再宽阔。坡路开始变陡,脚下的枕木上出现锈迹斑斑的铁轨。或许因为这附近很少有人来,即便没有撤去铁轨也不会有人抱怨找茬。吉敷猜想,这里应该就是冬天积雪最厚的地方。左右两侧的树枝遮天蔽日,吉敷感觉自己就像在沟底爬行一样。

铁轨继续向前延伸。走在这微凉的空气中,吉敷竟然大汗淋漓。他从上衣口袋里掏出手帕,接连擦了几次。这段距离对矿车来说或许只用几分钟,但徒步走来却感觉很远。吉敷已经走了三十分钟,却还没到达堆积场。眼前黑红的铁轨还在向前不断延伸。这到底是什么地方?吉敷已经无法辨别方向了。

两条腿越来越沉,吉敷实在走不动了,便在路旁一块红褐色的岩石上坐下,休息片刻。他全身大汗淋漓,此时吹着山谷里的冷风感到神清气爽。距今四十年之久的昭和三十三年,凶手肯定也从这里经过过。虽然还不清楚凶手是谁,但一路走来吉敷越来越坚信这一点。脑海中越来越亮堂了,吉敷觉得这一定是正确答案。就是这种感觉,吉敷一直在等待这种感觉。这是思路正确的预感,虽然无法对他人描述,但吉敷曾有过多次这样的经验。他知道,此刻他正走在正确的道路上。

在长达四十年的时间里,居然从未有人走过这条道路,这一点虽然令人感到不可思议,却也并非完全不能理解。只要稍稍动一动脑筋,同时再具备一点反叛精神的话,这样的事任谁都能想到。然而,被常识禁锢了思维的警方只因找到了恩田幸吉这一个嫌疑人就不再深入调查了,加上抓获嫌疑人的峰胁获得了表彰,其他警员就更不敢越雷池半步。恩田被捕后一定有人察觉到有疑点,这一点应该不会有错。但在那个时代——不,如今也是如此一一这种事是绝不能说出口的。而不幸的是,原本被冤枉的恩田也被当时的审判制度缚住了手脚。就这样,仅仅是几重不利的巧合,却酿成一桩大冤案。

周围看不到半个人影,吉敷独自置身于一片自然美景之中。刚才路过的河合伐木场周围同样如此。这样的自然美景也是极度危险的地带,四周看不到半个人影,任何犯罪都有可能在这里发生。不会有人碍事,也不用担心目击者,即便逮捕嫌疑人,也会因为缺乏物证而无法证明其犯罪行为。

如果这是流窜犯作案,那这家伙犯下的案子应该不止这一件,可能性质没有这么恶劣,但肯定有前科。会不会此人已因其他案件在别处被捕了?甚至已经被判处死刑了,却并没有供出曾杀害河合一家的罪行?这种事很有可能。吉敷甚至觉得,说不定事实就是这样。昭和三十三年时,整个日本还在贫困线上挣扎,多少气焰嚣张的恶棍到处跋扈横行。如此一来,的确不能寄希望于找出真凶后再去证明恩田无罪。

吉敷站起身来,继续前行。算起来,打从他介入这起案子,已经过去很长一段时间了,终于走到这一步了。心里这么一想,恩田繁子的面容便自然而然地浮现在眼前。矮小的身材,戴着黑框眼镜,站在空无一人的日比谷公园里冲着喷水池独自演说。当时看到她那副样子,又听着那样的演说,吉敷心中就已有了一种预感,觉得自己迟早会来这里。尽管吉敷想极力避开,却也知道绝对避不开。虽然这样的性格有些愚蠢,但估计这辈子都改不过来了。他做这一切并非为了恩田繁子,只不过每次觉得自己做的事毫无意义、心中涌起自嘲的想法时,恩田繁子的面容就会适时地出现在眼前。吉敷不明白原因何在,大概是因为在他的内心深处,总觉得自己的处境要比恩田繁子好一些吧。

吉敷继续向山间走去,前方等待着自己的究竟是什么?这么想着,不安的感觉不断袭来。虽然前方不可能出现断崖绝壁或者急流瀑布,却可能有什么预料不到的事物。刚想到这一点,吉敷马上觉得当初刚刚杀过三个人的凶手不可能胡乱跳上一辆矿车,即使他心中没有半点愧疚,也会对未知的地方感到不安吧。或许还有恐惧,说不定会手持人头和凶器直接冲进密集的人群中。说得极端一些,这条铁轨甚至有可能通往警署的后院。如此想来,如果凶手真是坐上矿车逃走的,那么此人一定很清楚矿车会把他带到何处。也就是说,凶手要么是与河合伐木场有生意往来的人,要么是曾经在那里工作过的工人。

这也是一条该深入挖掘一番的线索。换作吉敷负责,他一定会这样做的。就因为恩田幸吉这一嫌疑人暴露得太早,这种理所当然的搜查才会被疏忽。现在动手,已经过去四十年了,几乎不可能查到了。

吉敷又走了将近三十分钟,步行时间总长已将近一个半小时了。又转过一个缓缓的弯道,往下走了一段,眼前出现一间镀锌板屋顶的小屋,镀锌板上沾满了红锈。又靠近一些,吉敷才发现那是一处连小屋都称不上的茅草屋。虽然有一道削得平平整整的土墙,中间却毫无遮掩,前方是一片空荡荡的灰色空地。空地上遍布枯草,杂乱无章,还残留着卡车轮胎轧过的痕迹。不过车道痕迹底部有新发芽的青草,看得出车辙已经有些年头了。矿车的轨道一直延伸至空地尽头,在镀锌板屋顶的茅草屋旁终结。

到堆积场了。终于走到这里来了。距离河合伐木场约莫四五公里远吧。虽然一路都是下坡,但毕竟是山路,所以花费了不少时间。

这里看起来应该是处炸开山后开拓出来的空地,面积很大,估计可以容纳下四五辆卡车。地面并没有铺整过,起伏不平。土壤是灰色的,空地周围则有不少大小不一的石块。四周看不到人家,更没有半个人影。

镀锌板屋顶的建筑前后左右都有镀锌板墙。虽然不是用石棉瓦修成的,但年代过于久远,还是成了一片即将坍塌的废墟。或许当年这里曾堆放着不少木材,如今却空空如也。整片空地上只有一处建筑。

吉敷绕着空地走了一圈。很遗憾,周围并没有水井。这里就像一只巨大的簸箕,因为是将大山炸开一角后形成的空地,所以就成了这样的形状。三面是土墙,一面通往大路,大路又向某处延伸。走到路旁,可以看到一条稍稍有些破损的柏油路。这条路究竟通向何方?路上没有人,也看不到有车辆通过。

似乎没有任何线索。当吉敷再次返回镀锌板小屋时,发现镀锌板的墙壁上似乎用油漆写了些什么。虽然由于相隔多年,油漆已斑驳,但仍能勉强辨认那两个字似乎是“大盐”。就只有这么两个字。吉敷曾经听过这个名字,应该是山田线上某个车站的站名。好像距离盛冈很远。原来这里是大盐啊!看得出来,那两个字已经有些年头了。是什么时候写的呢?看样子应该没有四十年那么久。

就在这时,吉敷发现了一件非常重要的东西——是水泵,一只破旧的手压式水泵。因为在小屋与山崖之间的夹缝里,所以刚才没有察觉到它的存在。

水泵旁边有个贴着镀锌板的圆形盖子,看起来应该是盖在圆筒形水井上的。找到了,总算找到了!水井——这正是吉敷一直在寻找的东西。吉敷急忙冲过去,抓起盖子。盖子上锈迹斑斑,早已破烂不堪。

井里积满了黑色的水,是积雪融化后的水吗?表面还浮着一层淡淡的红色东西,看不到水底。等眼睛习惯了之后,吉敷定睛一看,发现水底沉着许多石头。

就是它,找到了。如果这口井昭和三十三年时就已存在,途经此地的凶手很可能在这里清洗了双手和脸,洗后又把凶器、上衣,还有河合民夫的人头全都沉到了井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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