坐在超市附近的餐厅里,良辰看着眼前明显混有西方血统的脸,突然有点纳闷为何他要请自己吃晚饭。

当时在超市里,当她认出对方是上次在凌家仅有一面之缘的混血男人时,这个似乎被凌亦风唤作James的人,在几句可有可无的寒暄过后,突兀地问:“你现在和Eric有约吗?”

良辰反应了半天,才想起那是凌亦风的英文名,于是摇摇头,不明所以地看着他。

下一刻,对方便摆出不容拒绝的笑容,绅士而殷勤地邀请:“那么,今晚我请苏小姐吃饭。方便吗?”完了又迅速补充,“我和Eric是死党!”认真而坚定的眼神,就怕良辰不相信。

他能第一眼认出她,他知道她姓什么,也清楚她目前与凌亦风的关系,甚至他似乎只在乎有没有打扰到她和凌亦风的约会,至于其余的人和事,他一概不管—说他是凌亦风的死党,相信没人会怀疑。

良辰想了想,不置可否地耸肩:“去哪儿吃?”

于是,她被带来这里,看着James纯熟地点菜,连菜牌都不用。

“你是哪几国的混血?”良辰突然问。

James想都不想就答,看来已经被很多人问过相同的问题:“美、英、中,还有葡萄牙。我像祖母多一点,她是中国美人。”

良辰忍不住笑起来。他在自夸,却仿佛不自知,态度自然得可爱。

James突然盯着她,微微眯起眼睛,状似研究。良辰不解:“干吗?”

“没事。”掩饰的痕迹十分明显,他收回目光,开始拿起桌上的纸巾仔细擦拭锃亮的银色刀叉。

良辰早就注意到之前洗手时他也是这样,消毒得十分彻底,不禁又问:“你做什么职业?”

James停下来,比了个手势,答案早在良辰预料之中。

她笑:“超市人那么多,你怎么一眼就认出我?我总以为在外科医生的眼里,外貌都是模糊的,只有人的身体值得关注。”

James摸摸下巴,也笑道:“你是问题宝宝,和Eric之前跟我的描述一点也不一样。”

良辰好奇:“他都说我什么?”

这时候,服务生过来上菜。一道一道,虽比不上中国菜色、香、味俱全,但也烹饪得精致非常,尤其是随桌附赠的意大利面,酱料色泽浓郁香气喷鼻,比以往吃过的任何一家都要好。而这个James,不知是习惯还是怎么的,一旦开始用餐,便不再说话,神情专心一致,除了偶尔还是会看良辰两眼之外,其余时间都在埋头苦干,令良辰不禁猜想,连吃饭都认真成这样了,那做手术时的他该是什么模样?

饭毕,各自回家。临行前良辰说:“虽然不知道你在研究些什么,但还是要谢谢你请我吃这么好的东西。”

James的表情一瞬间变得有些复杂,似乎颇为尴尬,又似乎愤愤然,抓了抓卷曲的头发,欲言又止,最终还是沉下脸来,不失严肃地说:“你回去问Eric吧。”说完,留下微微不解的良辰,独自离去。

凌亦风很晚才过来,良辰开门的时候一脸惊诧:“这么迟?我还以为你不来了。”

“已经睡了?”

她俯身取拖鞋:“没有。”

两人进了卧室,凌亦风脱下外套坐进沙发里,不自觉地伸手抵在额角,神情疲倦。

“去喝酒了?”良辰凑上前闻了闻。可是,没有酒味,甚至气息清爽。

凌亦风放下手,微微一笑:“很长时间没喝了。今天公事多,刚做完。”伸手拍拍她的腰,“你先睡,别管我,我得去冲个澡。”

良辰却往他旁边一坐,说:“这么拼命!怎么不多找些人来帮忙?”

凌亦风转头看她,半真半假地说:“我只想让你帮我,你肯吗?”

“空降兵?”良辰挑眉,“我可当不来。”

凌亦风站起身,说:“你们老板不是也要和我合作项目?到时候你可以多学一点。”

良辰想了半天,在他拿了衣服走进浴室之前,才合掌笑道:“真神了。你怎么知道我也有份参与?”

门被轻轻拉上,模糊的声音从里面传来出:“就算你们老板没想到,我也是会提议的。”

“……咦?为什么?”

可惜,回答她的是哗哗的水声。

良辰平时睡觉一向警醒,到了后半夜,隐约听见身旁有细微的动静,可是今天白天忙了一天再加上晚上出去采购,实在有些累,模糊的意识也无法去分辨那是什么声音,随后眼皮便又沉了下去。也不知过了多久,或许是始终有些下意识的不安稳,当她翻了个身却并没如往常般触到身旁的人时,这才迷迷糊糊地睁开眼睛。

窗帘有一丝没有合拢,透进微白的月光,照在床铺和地板上,模糊而清冷。

客厅里有轻微的响动,她下了床,打开虚掩的门,只见凌亦风正弯着腰背对着她。

“你在做什么?”她掩住嘴巴打了个哈欠。

突如其来的声音让瘦削的身影在黑暗中微微一怔,过了一会儿直起身来,隐约可见手中还端着水杯。

良辰随手捋了一把滑到脸边的发丝,走过去,问:“温的吗?正好我也渴了。”正伸手去接杯子,却无意中碰到凌亦风微凉的手指。

“……你冷吗?”她狐疑地看他一眼,就着些微光亮,看不清他的表情。

凌亦风身上倒确实只穿着单薄的睡衣,也不知在客厅里站了多久。

他将还剩下半杯水的杯子递给她,轻描淡写地道:“明天把饮水机搬进卧室吧,或者,以后客厅的空调也不要关。”

大半夜的,听他讨论这种问题,良辰算是彻底清醒过来。

“有这么严重吗?我怎么不觉得有多冷?”她喝着水,想,难道他竟比她还畏冷些?

回去睡觉的时候,良辰无意中一瞥,发现凌亦风那件原本被脱在卧室里的外套,此时正随意地搭在客厅沙发的扶手上。

刚才,他弯着腰,在里面找什么?

江滨新城楼盘年后全面启动,两家公司的合作也正式开始。

人说隔行如隔山,此话当真不错。良辰大学里学的是传播,入社会后转做广告设计,之所以入门不算慢那全是自己兴趣使然,可是如今公司要转做传媒一块,她看着却觉得前路颇为艰难。

LC总部的大楼,也是直到那日与副总一道,才是她首次踏足其中。此后各自进入角色,偶尔也碰头商讨,两家人聚在一起开会,凌亦风出席的时候,两人也保持一定距离,因此竟无一人察觉他们的关系。

某日在公司加班,老总进来闲聊,似乎对她寄予厚望,只盼望经过此次合作,真能从中学到宝贵经验为日后发展打基础,并且笑眯眯地许诺:“良辰啊,今后新公司开起来,你就是元老级人物了……”后话隐去不说,明白人自然听得懂。

良辰笑笑,将这张没影儿的空头支票收得好好的,其实,心底里对这些并不感冒。公司元老、高职位、高薪水,这些对她的诱惑可能远没有老总想象中的那样大。她只不过是一个胸无大志的女人,不希冀有多高的成就,或者在哪个领域巾帼力压群雄笑傲四方,钱,够用就好,生活,平淡一点也无妨。尤其是近一段日子,即使心中还有那些争强好胜的戾气,也统统被这份难得的温暖平静化得一干二净。

天下太平是太宏大的愿望,如今她所在乎的,只是岁月是否真的静好。

当年学校里最飞扬洒脱的女生如今也要结婚了。

虽然并没有刻意宣扬,但也不知是通过怎样的渠道传出来的,在朱宝琳的婚礼之前,很多人都得知了这个消息。

下午茶的时候,良辰边喝咖啡边看节目,唐蜜挤过来,虽然与朱宝琳只有一面之缘,但仍旧不掩好奇与祝福。

她问:“听说新郎官是经济学博士?”

良辰点了个头。就是上次朱宝琳特意带来让她审阅的男人,果然就是真命天子。

恰好是周一,那个幸福的女人坐在椅子上,镜头前的她容光焕发,无名指上的光芒与灿烂的笑容相得益彰。

这几日,良辰空下来便会陪她去选新婚物品,也陪着她试了婚纱。站在宽大的落地镜前,良辰总有阵阵恍惚,这样的场景太美好,就如同此刻的生活一般,竟让人生出不太真实的错觉。

朱宝琳也问过:“连我都结了,那你呢?和凌亦风好不容易重新在一起,平时你们就没讨论过诸如此类的问题?”

良辰诚实地摇头,还真的是没谈及过。

朱宝琳又说:“这年一过,你也就算二十八了!男人这个时候正闪着黄金的光呢,女人可就不同了。当年不是号称要在二十五岁出嫁吗,怎么现在条件全具备了,反而不着急了?”

良辰不答。其实心里不是没有思索过,只不过她与凌亦风之间,还横亘着某些障碍。

它们不能绕过,也不能轻易逾越。

婚礼那天,天气晴好,早春的阳光已经来临。

前一晚,良辰与朱宝琳聊了通宵,凌晨起床后一直帮忙打点事宜。她早就事先请了一天的假,于是在午宴开始之前,打车去了LC的办公大楼。

这也是她第一次以私人的身份去找凌亦风,秘书早已接到前台的电话通知,在电梯口等她。就是上次送她去机场的那位年轻男士,见到她,露出干净温和的笑容:“苏小姐请在外面稍等,总裁正在会客。”

良辰对他一直怀抱着感激之情,这次见了面,不免再次道谢。

秘书先生仍旧谦恭有礼,倒了杯水给她,回到自己的位置上工作。良辰百无聊赖,坐在沙发上翻了一会儿杂志,便听见前方传来动静。

怪只怪凌亦风办公室的隔音效果做得太好,之前什么声音都听不到,此时见到开门冲出来的人,良辰一时毫无防备,不由得愣在原地。

红色,似乎真是程今最喜欢的颜色。

今次见到她,仍是红色系装扮,波西米亚风格的披肩围在肩头,长发高高束起,明媚干练。她见到良辰,也是一怔,双眼微红,隐约可见脸上的泪痕。可她也只是停了停,便迈开步子走上前,与良辰咫尺之遥。

良辰早已站起身。面对这个女人,过去她尚可以淡漠处之,可如今,自从猜到当年事情的前因后果,便着实让人不愉快起来。

皱了皱眉,良辰刚想绕过,却发现她正目光复杂地盯着自己,眼神间传递的情感却全然不若之前的嚣张、挑衅,抑或是厌恶。

那种目光,无法读懂。

可是,良辰也仅仅停了两秒,便回过头去,不再看她。唯愿,此后都能再无瓜葛。

良辰来这里之前并没有通知凌亦风,此时见到被程今重重打开又狠狠关上后便再无一丝动静的门,猜想方才前台也必然只把她到来一事通报给了秘书,于是丢开杂志,朝门口方向走去。

程今哭过,脸上还带着泪,妆也有些花,这些,她不是没看见。他们关在里面谈了些什么,她也好奇,可是,这些并不是今天的重点。

两个无论年少或如今都同时爱着同一个男人的女人,擦肩交错而过,没有什么输赢,谁也不必摆什么姿态,良辰看到她,只觉得胸口冰凉。

自己的生活,曾经因为这个人,有了一些逆转。虽然,现在似乎又回到了原来的轨道,可是,心底仍旧不免戚戚—倘若,回不去了呢?运气和缘分,并非时时刻刻都在那里等待着。或许只差一毫厘,但是错过就是错过了。

因此,她不能释怀。虽不至于恨,但也终究无法原谅这个女子。

秘书懂得看脸色,拿起电话事先拨通了内线。

然而,也正是那个良辰认为自己无法去原谅的人,在她的手指堪堪碰上门把之时,终于开口,声音凄惶:“……请你离开他吧。”

良辰回头看她,那样的神情恐怕是第一次出现在那张一向写满顺遂得意的脸上,目光迷茫,甚至带着些许哀求。

良辰以为自己看错了,不禁眨了眨眼睛。

这时,手上握着的门把轻轻一动,门开了,凌亦风出现在众人眼前,却不看她,只是望向程今,警告意味明显。

程今咬了咬唇,似乎想冷笑,却失败了,漂亮的脸孔有些扭曲,可是只片刻便恢复平静,她看了看凌亦风,复而将目光投向良辰,眼角有真实的泪意沁出来,她低低地说:“……你一定会后悔的,苏良辰。”

这样连名带姓的叫法,也不是第一次了,可是这一回,却带着过于明显的恨意,几乎咬牙切齿。

直到那抹亮红色的身影消失在电梯门内,良辰仍旧站在原地,一声不发,长长的睫毛掩盖了眼底的情绪。也正是她的这副模样似乎让凌亦风有些不安,他抬头揉了揉她的发,道:“傻瓜,不要胡思乱想,什么事也没有。”

良辰这才抬起头来看他,却是一脸平静:“我知道。”又低头看手表,催道,“事情忙完了吗?我是伴娘,婚礼上迟到了可不好。”

指节修长的手从乌黑的头发上滑下,凌亦风将车钥匙丢给一旁的秘书,点了点头:“走吧。”

还是那辆线条流畅的PORSCHE,良辰坐在后座,目光望向车窗外不断向后倒退的景物,突然出声:“最近怎么都不自己开车了?”

之前虽然心中诧异,却也从没问过这个问题,如今陡然提起,即使她的语气轻描淡写,仿佛只是最不经意地一问,却也让身侧的人眸光微变。

凌亦风略一沉吟,只见良辰转过脸来,灼灼的目光盯着他,像能看透埋藏最深的心事。

“前阵子,车子送回原厂作养护,我没告诉你吗?”他笑,淡淡地说,“今天是我想偷懒,小李也要出去办事,正好顺路。”

被点名的秘书把着方向盘从后视镜望过来,内敛地笑了笑,说:“苏小姐,请放心我的开车技术,一定准时安全送到。”

他这样一说,良辰反倒有些不好意思,笑了笑:“车开得这样稳,我当然不怀疑。”说罢,重新看向窗外,只留给凌亦风一个毫无表情的侧面。

婚礼并没有遵循传统的模式,没有订在酒店举行。

朱宝琳选了C城风景最好的地点,北靠远山,面临江水,三月初的草地,在略微清冷的阳光下,已经泛起鲜嫩的绿意。

婚庆公司派人打点好一切,纯白的长桌布配以粉紫裙脚,缤纷气球结成门廊,自助餐菜色鲜美,瓜果酒水一应俱全,玻璃的杯碗折射明亮的光。这是大学时代她们在寝室里反复讨论过无数遍的理想场景,次次不厌其烦地描述,终有一天,梦想中的一切化作现实。

新郎是资深的投资分析师,大朱宝琳三岁,或许是受了早年在美国攻读硕博士学位时的环境影响,信了基督教,而一向毫无宗教信仰的朱宝琳,在这一方面真成了嫁鸡随鸡的典型,竟然也成了耶稣的信徒。

虽然对于她的狂热和忠诚度始终持怀疑态度,然而此时此刻,当良辰看着一对新人携手立于人前,郑重地许下誓言时,也不免唏嘘。

在多年以前,谁又能想到,那个几乎睨视一切的张扬的女生,会为了另一个男人而将自己的信仰都去改变。

或许,这便也是强大的爱情力量中的一种。

仪式隆重却不烦琐,抛花球的时候,朱宝琳偏心,漂亮的花团划过一道弧线落在良辰的脚边。

在众女伴的欢呼声中,良辰下意识地转身搜寻,那道修长瘦削的身影就那么远远地立着,沐浴在午后淡金色的阳光中,英俊的侧面异常沉静,似乎完全没有注意到这方的热闹喧哗。

良辰捧着花球走过去,挨在凌亦风的身旁,碰了碰他的胳膊:“看!”

凌亦风低下头,却不去看那花球,只是久久地盯着那张仿佛也沾染上喜气的明媚脸庞,淡淡地一笑,抬起手颇为宠溺地摸了摸她的头发。

这是他今天第二次做这种动作,亲昵异常。良辰心头一动,转过脸去,远处那对新婚夫妇正站在一人多高的数层蛋糕旁,与某位长辈聊天。

她幽幽地念道:“生死契阔,与子成说。执子之手,与子携老……”

凌亦风抚在她肩头的手缓缓放下,她接着说:“这是《诗经》里我最喜欢的话,所以当初也建议宝琳将它们写在了结婚蛋糕上。”轻轻一笑,抬起头来,看了看那双清俊狭长的眉眼,她别开目光,望向远方连绵延伸仿佛直抵天边的青灰色的山,语音不轻不重,“可是说到底,我更加向往后两句。承诺生死相依,虽然很美丽,可是毕竟听来太耸动,也太过波澜曲折,而我,一向只想要平淡的生活,能和相爱着的人携手到老,就已经足够了。”

凌亦风闭了闭眼,脸色微微煞白,眼底折射的光芒稍稍一暗。

良辰终于再次看向他,表情十分单纯,却是郑而重之地问:“亦风,你会是那个人吗?”

她面对着他,垂在身侧的手指渐渐收拢,扣在掌心,等待他的保证。

凌亦风,你会是跟我平静生活一生不离不弃的那个人吗?

这一刻,看着他,良辰不得不承认,今天程今的出现和多日来凌亦风若有若无的反常表现,已经容不得她再去回避某些猜想。

或许,恐惧源于更早。只不过,幸福得来不易,再现实理智的人,也有放纵沉溺的时候。

可是,此刻旁人真实的甜蜜和稳定如同巨大的拖力,终于将她从无意识逃避的阴影中拉回到充满光亮的现实世界。

这一刻,她终于承认,自己还是会担忧。

现世,并非一片静好。

“亦风,你会是那个人吗?”

纵使她再故作镇定,凌亦风也从尾调之中捕捉到了一线惶惑。修长的身躯一震,插在裤子口袋中的手慢慢攥紧,他看向阳光下的良辰—她在等待他的回答,向来淡然平定的脸此刻正微仰着,眼底清澈得能够倒映出他的身影。

他看着她良久,薄薄的唇角终于微微一动,却是不答反问,清凉的声线带出一丝凝滞:“原来白头到老,才是你所追求的,是吗?良辰?”

他忘了。

他竟然差点忘了良辰从来都是敏感的人,只要一旦从丧父的悲痛茫然之中走出来,便不可能妄图有任何一点不同寻常的蛛丝马迹能够瞒过她。

同时,更加重要的是,这段时间以来,他竟忘记去问一问,究竟她想要的生活是怎样的!

听他如此一问,良辰皱了皱眉,却还是轻轻一笑:“有什么不对吗?一个现实主义者当然需要一个最切实际的结局,难道过去我从没告诉过你这一点?”

凌亦风沉默下来。

或许她是真的曾经说过的。可是那个时候,人生的画卷才刚刚展开,无论从哪个角度看,前途都是一片灿烂光明,因此只要坚定自己的信心,便不用去担心结局。青春年少、意气风发的人,绝少会去怀疑所谓的天长地久、海枯石烂。

而当变故终于显山露水之时,一切都变得令人措手不及,之前的种种信念再强大,此时看来也早已成了空壳,只要残酷的现实伸出手指轻轻一碰,便有可能一切碎裂成破片。

她要的是没有风波起伏的稳定……

她要和爱人平安地携手到白头……

她要的是相濡以沫相守到老……

凌亦风清亮的眼神一点一点暗淡下去,纵使三月午后的阳光再暖,也仿佛再不能将其点亮。

而此时他的沉默,落入良辰眼里,引得她心底一沉。

“你还没回答我,”或许是因为潜意识的害怕,她突然前所未有地执著起来,揪住一个问题不放,“我们是可以这样一直走下去的,对吧?”

站在明媚的阳光下,凌亦风的脸色微凝,皱了皱眉,乌黑的眼底倏然闪过一丝懊恼,却并不是因为她的紧逼。他镇定自若地慢慢转开了之前一直放在她身上的目光,淡淡地垂眸,仿似在看脚下的青草,语气同样平淡:“抱歉,未来的事,我不能现在就给你一个准确的答复。”顿了顿,声音恢复了些许暖意,又说,“你是伴娘,一直站在这里讨论这个问题不合时宜,恐怕现在宝琳正需要你。”

良辰却愣住,犹如被当头浇了一盆冷水,彻骨的寒气缓缓涌上来。

当初,那个在写字楼下将她硬拖入拐角,霸道地宣布她要和别的男人结婚简直是妄想的凌亦风,和现在这个站在眼前连眼神都不肯与她对视的他,简直是判若两人。

他回避她。

一向不要承诺的自己,当终于有一天想要拥有一个对于天下女人来说最普通不过的保证时,他竟然不肯给她。

一定有哪里出了错。

良辰的思绪有些混乱,可还是怔忡地问了句:“是因为你爸妈吗?”除此之外,他们之间,还能有什么障碍?

凌亦风仍旧不看她,未及答话,只听旁边插入一道清朗的男声:“二位转过头来,照张相!”

举着相机的是电视台的摄像记者,因为朱宝琳的关系,良辰与他也算是熟人。这次他来义务帮忙拍照,恰好转到正在低声对话的两人身后,于是无意中打破了略微尴尬的僵局。

凌亦风和良辰,正各自沉浸在自己的心事当中,听见声音,俱是出自本能反应,回过身来。

在他们还没搞清状况之前,只听“咔嚓”一声,远山碧水,一双搭配和谐的身影,便通通落入那只专业精密的黑色小匣子里。

如此一来,谈话也自然暂时中断。

良辰转头去找朱宝琳,一对新人皆是白色装扮,正举着水晶杯互敬,博士先生不知说了什么,美艳的新娘单手掩唇,笑容幸福得令周边优美的环境都黯然失色。

良辰一撇唇角,似在嘲讽。凌亦风难道就没看见新郎新娘正旁若无人地聊得起劲吗?竟然还说什么“也许现在宝琳正需要你”,以此作为推搪的借口。

胸口如同堵了块大石,上不得下不得,良辰心中郁郁,低下头去,手中犹自捧着以粉白两色玫瑰结成的花球,此时微微张开的花瓣像极了讥讽的笑容。

不远处,春风得意的朱宝琳不经意间恰好瞥见至交好友的身影,于是一扬手,也不顾宾客众多,隔着同事和朋友,高声招呼:“良辰快过来,切蛋糕,照相!”

良辰应声抬头,露出笑容。

今天是朱宝琳的好日子,真要闹起不愉快那才真是不合时宜。因此,尽管心头仍有震惊、疑虑,甚至气恼,她还是沉着脸色上前一步,牵起凌亦风的手,淡淡地说:“走吧。”

这是一个非常自然的动作,几乎出于本能。可也正是因为太习惯了,所以在被对方轻轻挣开时,良辰着实意外地愣住了。

“你先去吧。”凌亦风淡淡地说。

微风拂过,他的侧脸平静无痕,一如他漆黑如墨的眼底。

最终,良辰一个人走向热闹与幸福的焦点。

面对凌亦风突如其来的拒绝,她除了震动之外,更多的却是恐惧,尽管,她不愿意承认这一点。可是,也不知怎么的,这一回她没有追问到底,或许是时间场合不对,又或许是性格使然。

她寻求一个看似理所当然的承诺,他没给她,这已经足够令人意外;现在她牵他的手,却又被无声地推拒。

那么,接下来该怎么做?她突然有些蒙了。

她一步一步地走,踏在清新柔软的草地上。重归于好之后,这是头一次她觉得他正再度与自己远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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