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隽和江严在宁辉堂前接了三爷。

陈三爷从马车上下来,边解开披风边往书房里走。

冯隽和江严跟在他身后,等他在书案前坐下来,他垂手站在陈三爷身前。

陈三爷静静地沉思了片刻。

他在想很多事,张居廉、朱骏安、叶限……迟早会有冲突的。

冯隽上前一步,低声说:“三爷,您吩咐让我们查四爷的事,已经有结果了。”

“嗯,你说。”陈三爷点点头,闭眸细听。

“四爷……的确和司礼监有勾结。他在扬州的丝厂其实只挂了个名字,永昌商行的纻丝、罗、绢都来自于扬州、苏州等地的织造局。四爷的收成有三成是分给织造太监的,又有三成在陈家明面的账面上。其余四成四爷都秘密转到别的地方了。四爷还利用过二夫人的商铺来转移这些账面,做得人不知鬼不觉。”

江严接着说:“按照您说的,我们查过四爷和张大人有没有接触。四爷倒是没有直接见过张大人,不过他和张大人的三舅子吴子擎来往密切,两人常约了一同去喝酒,一般是在聚仙酒楼。问过聚仙酒楼的伙计,两人喝酒从不叫人作陪,也从不请客,一向都要关在房里好几个时辰。”

“永昌商号的勾结织造局,贪污相当的严重。四爷和织造太监胡广、冯安合作已有一年余,吞下的银子不下十五万两。而胡广、冯安也利用四爷做过别的事,在北直隶为其大行方便。藏污纳垢已让人惊心了。”江严拿出一本帐,轻轻地放在书案上,“人情帐都在上面。三爷过目。”

陈三爷拿起来翻了几页,他的表情变得很冷。

账本扔回书案,他淡淡地道:“把陈彦文叫过来吧!”

江严应诺下去了。

陈彦文被江严请过去的时候,正在尤姨娘的房里。

尤姨娘要拉着他喝酒,他就着尤姨娘的手喝了一口。

尤姨娘又从床上翻起身。软软地趴在他身上,附在他耳边嘻嘻地笑:“要不要妾身把那两个丫头一起叫进来……”

陈彦文兴致并不好,他觉得陈三爷最近太古怪了。他拿过酒杯一饮而尽,说:“你倒是不吃醋了。”

尤姨娘笑道:“妾身不是夫人,就是吃醋,心里也是以老爷为重。老爷高兴妾身就高兴了。”

陈彦文最喜欢她说这样的话。

果然他的脸色松缓了许多,复搂住她的腰:“行了,不用别人伺候……”

两人正低声说着荤话,就有小丫头通传说喊陈四爷去。

尤姨娘满心的不乐意,拉着陈彦文的衣带:“肯定是夫人喊您过去了。妾身不要您走……”

陈四爷很平静地摸着她的背脊:“才说你不吃醋,眼下就开始了。”

冰冷的手指让尤姨娘的背脊发寒。

她娇笑着搂陈四爷的胳膊:“您难道想走吗?”

外面的人又说了一声,陈四爷才听清楚是江严过来了。

他一把挥开尤姨娘,皱眉道:“胡闹,外头的是江先生!”尤姨娘也才听清楚,连忙拉上滑到腰间的肚兜,伺候陈四爷穿衣裳。这一通下来,时间已经过了一刻钟。

江严看到陈彦文出来。笑着拱手:“四爷让我好等!三爷在宁辉堂等您,有要事相商。”

如果不是要事,也不会晚上来喊人了。

陈彦文觉得奇怪的是。为什么是在宁辉堂。平日陈三爷找他,都是直接在木樨堂里说话的。今天却是在宁辉堂……恐怕是有大事发生了,他心里已经沉下来了。

陈彦文到宁辉堂的时候,陈三爷在练字。

陈三爷惯用左手,笔仿佛游龙走凤,手腕上的佛珠串纳在袖中。隐约可见。

陈彦文看到这串佛珠,不由得问:“已经有段时间不见三哥戴佛珠了。怎么又用起来了……”

陈三爷练字的时候不说话,因此也没有回答他。

陈彦文低声说:“我记得我曾送过三哥一串佛珠。虽然是常见的样式,却是高僧开光的。为了求那串珠子,我还亲自去了五台山……”

陈三爷搁下笔。

抬起头看着陈彦文:“你知不知道,我为何叫你过来?”

陈彦文还没来得及说话,陈三爷一本账本就扔了过来。

陈彦文下意识接下来,有些疑惑地翻开。他一页页地看下去,脸色越来越差,嘴唇也紧抿起来。

“张居廉许你什么好处?”陈三爷淡淡地问。

陈彦文拿着账本,沉默不语。

“我再问一次,许你什么好处?”他的语气很轻。

陈彦文笑了笑:“既然你都知道了,还有什么好问的。你发现这些账目,那就肯定知道我和司礼监的事了。是啊,这些都是我做的。你能干什么呢?你都断了我的官途了,还想送我去坐牢吗?就算是送我去坐牢也丢的是陈家的脸,不过你倒是能落个大义灭亲的好名声啊。”

这个只小他一岁的弟弟,说话向来都狠毒。

陈三爷却平静地看着他:“你知道我为什么断你前途吗?”

“因为就算给你前途——你也要不起!你心思太狭隘了,也太薄情了。我大概也猜得到张居廉给你什么好处了。那好,现在我问你,你就恨我恨到想我死吗?”

“死倒是不至于啊。”陈彦文阴柔的脸上神情很平和,“三哥你是君子,你有谋略。我和你不一样,况且你也太小看我了,我要是真的像你说的那样,早就真的被你弄得无还手之力了吧!张居廉只是想用这事要挟你,以后要你为他做一些污秽的事时,你不好脱手。我心里明白得很。但是我不仅没有阻止,我反而还纵容了……陈家就我和你是嫡出的,嫡出前途的相差能有这么大。你知道外人说我什么吗?”

陈彦允轻轻地说:“我为你们做牛做马的,偏偏士农工商里头我还是最低的那个。我明明也是两榜进士,偏偏要沾得满身铜臭,我就喜欢了?”

陈三爷笑道:“你不愿意做?我倒是看不出来!永昌商行多少内账到你私库里,我就不说了。你私底下用我的人脉做过多少事,我可曾问过你一句?你真的当我不知道吗?”

“我若是想把你弄得毫无还手之力,你还能好好地站在这儿和我说话!你觉得你能干吗?要是没有陈家,没有我,你能做起一个永昌商行?你刚开始经营陈家产业的时候,有多少亏空?又是谁来堵的。陈彦文,你问过自己没有!”

陈彦文脸色发白。

其实他一直都觉得,自己是有能力的。只不过是因为陈家,因为陈彦允,他没得前途罢了!谁想到陈三爷竟然能说出这些话来,他冷冷地看着陈彦允,一言不发。

“你不服气?”陈三爷觉得好笑,“那行,我不和你说这些。”

他走到陈彦文身前,站定看着他。

“如果你不是我的胞弟,不是娘的儿子。你知道我会怎么对你吗?”陈三爷手背在身后,语气很平静,“你当年害五弟的时候,我就觉得你心狠。偏偏我还是信你了,你知道做这些事会让我落入张居廉的手中,一辈子为虎作伥,甚至可能会害陈家,你还是没有停手。我现在就问你,你还当不当自己是陈家的人?”

三哥知道自己害了陈五,害了那个明明是庶出,却比自己还受宠的孩子。

他竟然一直都没有说。

这份心智果然是常人不能及的。

陈彦文依旧不说话。

多年积攒的恨,他根本就不可能一时忘了。

良久之后他才叹道:“血浓于水……我虽然……但是我自然当自己是陈家的人。张居廉说过,要是你不行了,就让我去做官。我到时候照样能保住陈家的富贵繁荣,我还不至于这么狠心,想要害陈家。”

这些话他竟然都信以为真?

陈三爷听得想笑,他这个弟弟,说他心狠是真的狠,说他天真愚蠢他也是真的蠢!

陈彦文却不觉得自己可笑,沉默了好久才问陈三爷。

“反正事我已经做了,你想怎么办?”

“这就不需要你关心了。”陈三爷淡淡道,“从今日开始,你还可以照看陈家的生意,不过我会派人来接手,不会让你再负责了。我知道你不甘心,你回去后给我好好想想。血浓于水是你说的,再怎么样你还是陈家的陈四爷。我最后问你……除了这些,你还有没有隐瞒我的?”

陈彦文目光一闪,他笑了笑:“你还肯信我吗?”

陈三爷沉默。

他缓缓地问:“你应该问问自己,你值得信吗。”

陈彦文说:“三哥,你说我心狠,其实你自己不也是多疑得很吗。咱们谁都别说谁,就先这样吧!”

他站起身,拍了拍直裰的下摆,好像上面沾了什么脏东西一样,然后慢慢走出了宁辉堂。

外头有人通禀,采芙过来了。

陈三爷这么久都没有回去,顾锦朝让她过来问问。

陈三爷说:“我这里还有点事,吩咐完就过去了,你让夫人先睡吧,别忘了给她多加床被褥。”

采芙笑着应喏回去了。

陈三爷看着槅扇外黑沉沉的天,心思沉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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