带阳台的两层住宅楼的灯光都熄灭了。因为没有门灯,所以,这栋小巧别致的两层建筑,连同庭院和围墙,都笼罩在了一片夜色之中。和它的建筑样式,完全相同的邻居家里,深夜却还亮着灯。虽然可以推测屋里有人,但这个时间,已经是应该休息的时候了。

决意取代前辈大臣、掌控这个地盘的守藤重男,应当就住在这一带,但平均每个月里,他都有一半的时间,住在世田谷区女儿冈本夫妇的家中,和外孙子享受着天伦之乐。

中进一郎律师把一支吸短了的烟头,摁在了仪表盘上的烟灰缸里,然后他忽然想起了一件事。

他家的位置和事故现场、以及被害者的家离得非常近,是不是巧合?……守藤重男的住宅,是中等阶级人士集中的、环境幽雅娴静的小区,大藏六丁目的白幡彻已住宅的周边,也是同等阶层的人群集中在那里。在带阳台的两层楼住宅的附近,建有一些织染衣服和销售草垫的店铺。还有专卖油炸豆腐饭卷的小店,所以,这一带充满了乡村风味儿。

而世田谷却与它截然不同,显示着奢侈和豪华,而且还有日夜经营的网吧商店,所以,对于公司职员和商人来说,是不太适合的住宅环境。

因为中进律师不太擅长进行这样的想象,所以,一会儿他就从这个想像中,自动地“跳”了出来。

白天,中进去辨认他的住宅时,特意走了一遭,看了看,所以他觉得,那一带一到了深夜,就人烟稀少,连开车都不必多加小心了。

随着夜深,气温更加下降,狂风吹着干枯了的树枝,听起来仿佛是一阵阵的笛声。

中进一郎在车内打开了空调。他又确认关闭好了门窗后,低头看了看手表。已经11点40分了,居然等到现在!

这是白幡约好的时间,所以肯定是要费些时间的。被害人的父亲和丈夫——白幡彻已已经33岁,他的职业和家族关系,在警方的调査书中,已经写得十分明白,在给辩护律师的材料中,也是这样记载的。他在一家美国的大咨询公司里做雇员,收入很高。但由于六年前,他购买了一栋昂贵的房产,所以,每年都要偿还一大笔的贷款。

第一次公判结束后的一周,即12月6日,中进先给白幡的家里打了电话。但白天晚上都没有人接。

这次中进又给白幡所在的公司打了电话,一名男士说他去接待一位客户,请他直接打给白幡彻已。但白幡去了哪家企业,对方说不清楚。

“他是直接从家里去的吗?”

“对。因为我听他说,那家企业位于湘南,那儿离他的家很近,我想他是直接去的。”

“那他就不回家了吗?”

“由于工作关系,他说他住在了附近的旅馆里,偶尔也会回趟家的吧。”

说完对方就挂断了电话。

白幡彻已之所以选择住在旅馆,看样子是想清除一下,过去生活中的阴影吧,这证明他对今后还有着某种渴望。中进这样认为。

接着他给白幡的家庭住址写了一封信,说自己是上村岬子的律师,这次他的当事人,有了非常悔恨的反省。要向被害人郑重谢罪,所以,想请白幡到自己的律师事务所来一趟。

中进把这封信,分别寄到了白幡彻已的家里和他的公司,那是12月8日的事情。而12天后,即20日白幡才打来了电话。当时正是中进着手处理其他的案件时。

于是,中进一郎在电话中,再次郑重地提出,务必要和白幡彻已见一次面,而且,地点随白幡先生确定。

白幡用毫无感情色彩、公事公办的口气说道:“那就到我家里来吧!……”

“什么时间?”

“我的工作于27号结束,27号晚11点吧?”

“行啊!……那就12月27号23点。”

“因为我大概是那个时间回家。”

他们约好的就是这个时间。

因为是自己征求对方的意见,所以这么晚的时间,他也没有办法。对方说是挤了工作时间,才和律师见面的,所以,中进尽管心里不愿意,自己也没有办法。

由于在初台的事务所25日休息,所以,中进一郎直接开车离开自己的家。这是他开了八年的车,车身到处都是大大小小的撞痕,但这也毕竟是珍珠白色的“凯迪拉克”呀!

他于白幡约定的11点前5分钟,到达了指定地点。近年来美国车不太受宠,但他这辆凯迪拉克,还算是风光的名车。

他在车里看了一会儿,有关这个案件的材料,由于眼睛累了,所以他关上了车灯,叼上了一支烟。

快到凌晨12点了,中进一郎缓缓下了车,在附近的空地上,轻轻地跑了几步。此时中进有些生气了。他马上回到了车上,粗暴地关上了车门,打着了发动机。这时,从远处闪过来了两道车灯。

看上去是一辆出租车,它停在了小楼前。一名清瘦的人从车上下来了。

随后,中进一郎律师也走出了汽车,系上了风衣扣,伸了一下懒腰。那名一只手提着公文包的男子,已经用另外的一只手推开了院门,走进了小楼的玄关。然后他掏出了钥匙,打开房门走了进去。

“您回来了!……”在门外的中进一郎,清晰地听到了从昏暗的房间里,传出的问候声。玄关的灯亮了,接着旁边房间的灯也亮了起来,围墙内传来了轻轻的犬叫声。从窗户的灯影中,可以看到白幡彻已在抚摸一只狗的脑袋。

中进瞧准了时机,按响了玄关旁的门铃。

“来……了。”

“您好,我是律师中进一郎。”

门开了,一名身穿深蓝色西服、系着暗紫红色领带的男子,突然出现在了门前。

“是白幡彻已先生吗?”

“是我。”脸型呈倒三角的白幡彻已,默默地盯着中进一郎。

“今天夜里太冒昧了!”

中进稍稍地低了一下头,于是,他看到了放在玄关口,一双小小的红色运动鞋。在这双鞋的旁边,还有一双细细鞋带、奶油色的矮腰凉鞋。中进一看到这双仿佛是刚刚放在那里的凉鞋,目光不觉地抽动了一下。

“因为有一个会,正好不开了,所以,我早回来了一会儿。”白幡用非常一般的口气说道,他并没有对自己晚到了几乎一个小时,而抱有丝毫的歉意,“请吧。”

他转过身,把中进带进了左侧的西式会客室里,右侧的房间是厨房。会客室里放着钢琴、电视机和餐具柜,还有一组沙发,显得狭窄一些。沙发和茶几上,还放着缝制的靠背垫和小动物,还有几本生活方面的周刊杂志,但目前的凌乱,让中进记起来,这里住的已经是一名单身的男人了。室内的温度有些低,刚刚打开的空调,发出低低的蜂鸣声。

“请进来坐吧!……”

白幡彻已顺手拿开一只缝制的动物,示意中进坐在沙发上。中进一郎坐下来后,取出一张自己的名片。

“被告人对她的行为,向您表示深深的歉意,并且,她每天都在懊悔中度过。她要我务必向您转达她的不安。”说完之后,中进再次深深地鞠了一躬。

他抬起头时,看到白幡那双毫无表情的目光,正紧紧盯着自己。他的脸庞消瘦、轮廓分明,一张如同外国电影明星一样的年轻的脸。但从他的眼神里,看不出任何的感情来。

中进一郎心里有些困惑,于是,他把目光向四周看过去。在冰箱的门上,贴了不少美少女的漫画像;厨房和起居室之间的吧台上,已经明显有了不少尘土;而且,都可以看到手指划过的痕迹。

“听说您一直住在旅馆里,不经常回来?”

“啊,偶尔回来一下……”

白幡彻已的话,令中进一郎感到费解,他用一种舒服的姿势,靠在椅子上。

“那么,关于这个事件……”中进一郎用公事公办的口气说道。

“被告人虽然表示了愿意尽自己的全力,尽量满足受害人遗族的要求,但是,她本人也不过是一个公司的职员……”

“我知道!……”白幡彻已冷静地点了点头,用发寒的眼睛望着律师,“你想对我说什么?”

“实际上,被告人的母亲,在山梨县娘家有一片宅基地和农田,恐怕全部卖掉,才可以刚刚够一定的赔偿金……”

上村岬子的母亲住在农村,继承了家业的哥哥有一些农田,但不能把希望,全部都寄托在这上面。从实际上来说,如果白幡彻已提出:可以通过財物的赔偿,来解决这个事件的话,他也会同意马上卖掉那块地的。上村岬子的前夫也表示:愿意配合中进律师,出一些资金。

“反正被告人是真心实意地打算筹集一笔钱赔偿……”

面对着这位毫无反应的对方,中进不得不滔滔不绝地说下去。

空调的热力出来了,中进掏出了手绢,擦了擦额头的汗水。

“不过,如果白幡先生认为,赔偿的金额太少,您可以坦率地说出个标准来……”

白幡彻已把支在椅子扶手上的手放在脸上,若无其事地打量着自己的脚,他又看了一眼放在脚边的笔记本电脑,像忽然想起了什么似地,开口说道:“明年清香就该上小学了,而且,我老婆还说,要给一楼清香的房间,买一张书桌。那我就得把笔记本电脑,放到二楼的什么地方了。”说完,他淡淡地苦笑了一下。

但是,他又突然止住了口,揪起一根沾在椅子扶手上的头发,扔在了地上。

“难道他不仅只有清香一个孩子?”中进一郎律师窥测着白幡彻已的面部表情。

或者……

由于两个人一直默默无语,中进没有办法,只好又开口说道:“反正你认真想一下吧,按常规的赔偿金上限,提个标准……”

“赔偿?……”白幡彻已那失神的眼睛望着中进一郎。

“对不起,这样可以吗?……一个人3000万,两个人一共6000万。这是被告人提出的标准。这样?……”

当中进说出这些数字的时候,白幡彻已用眼睛冲着中进一郎,迅速地闪了两、三下。中进刚刚停住了话头,白幡就插了一句:

“12月就要生第二个孩子了,是个男孩子。”

“啊,当然了,我们非常明白这一点……不过通常在法律上,是不是可以进行胎儿的鉴别呢!也就是说,对方希望能以最高限额,对去世的两个人进行赔偿。”

“我是非常想马上要一个儿子的。因为我知道妻子怀了儿子,我都起好了三个名字。我们打算见到这个孩子之后,再决定用哪个名字。清香听说马上要有弟弟了,心里也非常高兴呢!因一家四口人也是个平衡吧……”

白幡一副似乎根本没有听到中进话的样子,又开始自言自语起来。中进看到这个情形,深知不好对付。

他难道打算回避谈金额的事情?

“那么,我们谈一下关于赔偿金的事情好吗?”

“这是你的希望?”

“当然,我是代表被告人来讲这句话的。”

“要给我钱,我有什么可说的?”白幡一副不解的样子,这使得中进一郎有些迷惑不解了。

“那是,所以就像我刚才,说了好几遍的样子,被告人希望尽她所能地进行赔偿……”

当然还有其他的理由。

事故也好,事件也好。在判决之后或在判决之前,被害人和其遗族,通常会提出赔偿要求的,甚至金额的数量,谈得拢就私下解决,否则就会对簿公堂。

在这个时期,中进一郎之所以早早地提出了赔偿的事情。是想了解一下对方,在这方面还有什么要求。如果谈得拢,这个案件就会成为民事案件,百分之百地避免了死刑的判决。

“无论采取什么手段,只要不判决岬子死刑就可以。”临来的时候,守藤秀人一再这样叮嘱中进。同遗族商量,就是最快的手段。

而且,一旦对方对赔偿金额,表示了满意,就有可能向法院提出撤诉,这样一来,就和判决达到了同样的目的。可现在这个人的脑袋里,到底都在想些什么?

看到他那双毫无感情色彩的目光,中进一郎忽然感到:自己十分滑稽可笑。他有过多次被遗族骂出来过的事情,但碰上白幡彻已这样的人,自己还是第一次。

白幡莫名其妙地沉默着,中进把刚才掏出来的手绢,擦了擦手掌又放了回去。

“啊,马上让你回答也过于急了一些,请你最近几天答复我吧。”

说完,白幡像是早就等着这句话似地,忽然站了起来。

也许是感受到了屋子里的气氛吧,庭院里的狗开始划玻璃窗。

白幡走了过去,打开了玻璃窗。

“干吗呀?是不是想让我带你去散步?”他和这条狗说着话。

“噢,当时是怎么样拴

着它外出的?”中进忽然记起了这个问题。

对,在白幡的调查记录中是这样的:案发当夜,他回到家里时,看到只有狗拴在庭院里,不免心里疑惑。

中进一郎立即奔出了房间。

法院于12月23日开始休假,一直到1月4日开始办公。由于10天没有开庭。所以,一上班就堆了许多事情。东京地方法院第18刑事部的主审法官神谷正义,从1月4日开始出庭,并和同事们进行了节后的问候。

在这个新年的连休期间。东京出现了少有的晴朗天气。

神谷正义几乎一整天,都待在文京区的家里,哪儿也没有去过。日本的农历连休日,只有盂兰盆节和新年,但每当那个时候,他总是被各种各样的事务缠身而无法休息。要么是修改司法文书,要么是整理研修笔记,或是从前辈那里,找来一些案例,写一些论文材料。总之,他工作之外的事情堆积如山。

妻子和可子比他小5岁,今年49岁。神谷大学毕业后,在一家商社工作了两年左右。神谷的一名同事,就把自己的妹妹——也就是和可子介绍给了他。后来他辞了职,一年后他通过了国家司法考试,又在司法考试结束后,同和可子结了婚。

和可子生来是一副外向性格。所以对神谷正义不喜欢出门、旅游非常不满,但后来也就习惯了。

和神谷正义住在一起的父亲——前法官神谷伦太郎,今年已经81岁了。脸上和手臂上,开始出现明显的老年斑了。身体也不大灵便,所以,难得和家人聚在一起外出了。

在这四口之家里,整个新年里没在家待着的,就只有独生女儿真理子了。神谷最早希望她能考上大学的法律系,无论毕业当律师或检察官都行。但是,女儿对法律一点也不喜欢,在上私立女子大学二年级时,就说自己想当时装模特。而且,她好像还去参加了录用考试。在第三年的暑假时,受到神谷的强烈反对,于是,很不情愿地开始寻找职业。她找了许多出版社、广告公司,都是和大众传媒有关的单位,但都没有最终确定下来。

后来根据和可子表姐的女儿介绍,真理子去了一家小的宝石设计公司。在新年头一天的夜里,她和朋友、公司的同事,一起去迪斯尼乐园看“进入2000年的倒计时”活动,直到元旦的凌晨才回来。

左陪审席的松本由佳丽,是五号那天上班的。她今年28岁,依然独身,出生于富山,新年休假时回到了富山老家。

“你好像比以前胖了点嘛!……”神谷正义和她一见面,就对由佳丽说道。

由佳丽只是把双手,放在脸颊上摸了摸,“啊!”了一声,随后便皱了皱眉头。

在这18部的三名法官当中,右陪审席的星升来得最晚,直到1月7日他才露面。他的妻子是一名外交官的女儿,他说他和一对朋友夫妻,去加拿大滑雪了。他那张圆圆的脸上,泛着太阳晒过的棕色光泽。

上村岬子被告事件的第二次公判大会,于1月18日下午1点10分开庭审理了。对神谷正义他们来说,这是新年后的第一件大案的公判。今天的目的,是询问当时负责解剖鉴定的法医证人,査明白幡澄子及其女儿清香的死因。5岁的白幡清香被人勒住脖子时,是活着还是死了,这对于上村岬子的犯罪定性非常关键。如果是后者,那么,她的杀人罪名就不能成立,这是今天的公判关键。

由于这次没有让摄影记者入庭,所以,当神谷正义他们走进法庭时,上村岬子已经坐在了被告席上了。今天她也是一套黑衣、双肩无力地垂下来。

大约四十个座位的听众席上,只有半数左右的人,新闻界的人士少得可怜。由于电视节目,大多采取具有轰动效应的内容,所以,在第一次开庭的时候,来了不少电视记者;而随着时间的推移,电视台也对第二次开庭,就没有那么高的热情了。

当然,直接的关系人另当别论,被告人的母亲和被害者的丈夫,绝对少不了。

神谷忽然回忆起,在第一次开庭时,有一名坐在被告母亲斜后方的、留着小胡子的体格健壮的男子。但今天没有看到那个人。大概那个人没有什么特别的意义吧。

神谷正义一宣布开庭,小此木安昌检察官马上站了起来,他请求传讯负责解剖被害者遗体的、慈惠会医科大学的法医学助教——永仓纯二作为证人。

站在证人席上的助教永仓纯二,看上去刚刚40岁,圆圆的脸,两个耳朵特别大。

小此木检察官照本宣科地,询问了证人的姓名、住址、职业等。接着,永仓也宣读了自己的誓词,神谷提醒他如果作了伪证,将要承担法律责任后,准许他坐了下来。

小此木开始了询问:

“迄今为止,证人亲手做过多少例的,司法解剖和鉴定?”

“我亲手执刀的约600多具。鉴定多是根据教授的吩咐,但也作为共同鉴定人,做过大约180件解剖鉴定。”

通常是由教授执刀,但实际的执刀人是助教,而鉴定人员当然必须是由两人具名,所以,永仓助教的法庭经验也丰富,习惯了这样的场合,回答起来滔滔不绝。

小此木把鉴定书向神谷显示了一下问:“根据刑事诉讼法第199条第10款,我请求:法庭准许我向鉴定书的提供人提问。”

由于对方的律师中进一郎,不同意这份鉴定书的内容,所以,便不能够采用这份鉴定书。因而,神谷等人也就没有当庭宜读这份鉴定书。

“同意!……”神谷正义点了点头。

接着,小此木把这份鉴定书,放在了永仓的面前。

“这是证人出具的鉴定书吗?”

“是的,没错。”

“那么,我向您询问一下有关白幡澄子及其女儿清香的鉴定部分。首先她的死因是什么?”

“颈部受到压迫,导致窒息死亡。”

“请说明一下理由。”

“死者的颈部前面,和左右颈动脉附近的表皮,呈现红褐色样,而且舌骨、甲状环骨的左右上角均有骨折。特别是胸部表面及心脏表面的皮肤,均出现了淤血。我是基于上述原因,作出这个判断的。”

大概他在出庭之前,已经看了一遍这份鉴定书吧,因此,永仓回答起来十分流畅。

“除了您刚才陈述的地方,死者肌体还有其他损伤吗?”

“有,左侧头部有凹陷性骨折。其他的还有腕部、背部中央及臀部的肌肉挫伤、皮下出血的明显损伤……”

“请对造成上述损伤的原因和凶器、用法等进行说明。”

小此木检察官的目的,显然是和这份鉴定书,持有同样的结论,由于小此木并没有提出,超出主题以外的要求,所以,中进律师没有反驳的余地。

“我认为颈部受到压迫的方式,是双手勒住了颈部所致。”

“也就是说是扼死的?”

“对,头部的凹陷骨折和四肢的肌肉挫伤,是钝体的击打所致。”

“什么是钝体?”

“和金属一样坚固的物体。”

“和汽车撞击,有什么不一样的吗?”

“没有。”

“死亡的时间有多久了?”

“根据我的解剖时间来判断,大约已经死亡了10天或者两周。”

“请告诉我死者的血型,以及其他的参考事项。”

“血型没有检査。别的就没有什么特别的了……”

“谢谢您了。”小此木作完了询问,接着转向被告席,“辩护人有反对的吗?”

中进一郎律师站了起来。今天他穿得还是双排扣西服,但他少有的把衣扣,整整齐齐地扣好了。因此,这身深蓝色的西服,加重了他的庄严神态。

“刚才这名证人说,没有进行血型检査,这是为什么?”他还是那种稍带鼻音的发问。

“因为尸体已经开始腐败了。”

“证人推测:死者是死于大约10天至两周之前,但实际的解剖时间,是死后第九天,经过了这么长时间,就无法査清血型了吗?”

中进律师似乎只是为了让法官,听到而自言自语地说道。沉默了一会儿之后,他又用慎重的口吻说道。

“噢,如果必要,可以做DNA的鉴定,就可以断定血型。但我认为这个场合就没有必要。”

中进一郎似乎没有听见的样子,随手翻了翻桌子上的鉴定书的复印件。这是事先提供给辩护人的材料。

“证人判断死者的死因,是压迫了颈部导致窒息,具体地讲,是使用什么样的方法?”

“双手从前方勒住死者的脖子。”

“那么,拇指在什么地方?”

对辩护人而言,问一些枝节问题时,一旦出现了矛盾,那么鉴定人的信誉,就要大打折扣。

“从死者的样子来看,我推测凶手的拇指,是在下颚的下方。”

“那么一般说来,压迫活着的人的颈部,在皮肤表面,会出现什么症状?”

“表皮脱落,而且,因此会发生皮肤呈红褐色,皮下和肌肉也会发生出血的。”

“这具死尸,有表皮脱落和红褐色吗?”

“有的。”永仓法医点了点头。

“皮下和肌肉也有出血吗?”

“我想没有。”

“刚才你的证词说,舌骨和甲状环骨骨折了,那么有出血吗?”

“没有!……”这名助理教授永仓的回答有些平淡,但是此时,法官们都竖起了耳朵。他们知道控辩双方,进入了实质交锋。

“如果死者在活着的时候,已经发生了骨折,那么那个部位,是不是应当出血?”

“一般地说来,勒住颈部后在其部位下方的肌肉处,大多数情况下会出血的。但如果是死了就不会了。在儿童的情况下,很少会发现有皮下和肌肉出血的。”

“骨折也是这样的吗?”

“是的!……”永仓法医坚定地点头答道。

中进一郎用怀疑的目光,盯着永仓法医摇了摇头,停顿了一会儿又问道:“证人刚才说,被害人的头部,有凹陷性骨折,它与死因有关系吗?”

“因为我认为:当时也伴有脑挫伤,所以,那是造成死亡的重伤。”

“加害人勒住死者的颈部时,由于被害人有头骨凹陷骨折和脑挫伤,会不会已经死亡?也就是说,在勒住死者的颈部时,死者已经死亡了?”

中进一郎的语气中,开始有些咄咄逼人的味道了,但永仓冷静地答道:“由于死者的心脏皮肤表面,特别是胸腺部位的皮肤表面,有多处的淤血点,所以,应当判定:死者是因为窒息死亡的。”

“由于脑挫伤,会不会导致胸腺的淤血?”

“不,不可能。”

“脑挫伤死亡后再勒颈部,会不会在胸腺处出现淤血点?”中进一郎又追问道。

永仓法医还是抱以淡淡的苦笑:“不,不会的。”

中进的心落了地,继续询问:“白幡清香会不会仅仅因脑挫伤死亡?”

“喚,被害人所受到的脑挫伤,如果不及时治疗的话,的确也许会导致死亡。但是,如果尽快送到医院进行抢救,也许会有生还的可能。”

“反对询问结束了。”中进平静地坐了下来。

旁听席上的人们,也松了一口气,他们一边活动着,一边交头接耳起来。

其中有一名一动不动地,凝视着神谷正义的男子。他坐在记者席后,稍稍靠右侧的座位上,并做双手扼腕状。他的黑色衬衣上面,打了一条领带,上半身一动不动。神谷看着他那张线条粗犷的脸,仿佛在哪儿见过……

但这名男子没有胡子。

神谷正义觉得:今天这名男子,和第一次开庭审判时的那名男子,拥有共同之处。这名男子来的目的是什么?他的胡子又到哪里去了?也许是另一个人?

神谷正义的脸向左侧偏了偏,看了看松本由佳丽问:“你有什么补充的吗?”

在检察官和律师进行了询问后,可以有补充询问,这是陪审席法官,在法庭上发言的机会。而且,通常是从左陪审席开始。

“胸腺在什么位置?”由佳丽问道。

“它在胸骨的后面,紧挨着包裹心脏的心膜上。”永仓答道。

看来,由佳丽不会有什么了,于是,神谷正义又看了看右陪审席上的星升。

星升一边用圆珠笔轻轻敲着桌子,一边盯着自己的笔记本。但他看到神谷看了自己后,正了正身子说道:“刚才证人说,勒住活人的颈部,可以在表皮和肌肉出现出血。”

“是的!……”永仓法医坚毅地点了点头。

“但不是活人,就不会出血,这个比例有多大?”

始终毫不犹豫地回答问题的永仓,也“嗯……”了一下

,歪着头想了想说:“您问百分之多少,这个……很难准确地答复。如果在勒痕下有一处出血,也不能就认为:一定是死者生前留下的。反过来说,就是活着,也有可能没有出血点。也就是说,这两种情况都有可能存在。”

“证人有没有刚才那个以外的事例?”

“当然有。是别的线索,发现被勒死的死因的。”

神谷最后一个问道:“您说的别的线索,是指胸腺淤血点,是窒息死亡的特征吗?”

“是的!……”法医永仓再次点头。

“是在哪个案件中判断的?”

“啊,这个……”永仓一下子停顿了,“所谓胸腺在五、六岁时长得很大,但成人后就变成了脂肪萎缩体了,也就是说成人没有胸腺。”

神谷轻轻地咳嗽了一下,点了点头。

对永仓助教的询问一完,小此木再次发言。

“根据刑事诉讼法第321条第4款,本人请求采纳鉴定书的结论。”

“我有异议!……”中进一郎突然说道,“正如刚才的证言所说明的那样,鉴定书还不能成为真正的证据。所以,我认为它不具备证据能力。”

神谷正义一边小声地说了声“同意”,一边向左右看了看。这是他平时征求他们看法时的习惯举动。

“同意。”这个意思,表明了承认那份鉴定书所做的结论。当然这要取决于,下面辩护人的反击理论充分。

果然,中进一郎律师站了起来,他说道:“对辩护人而言,我想提供我的鉴定书。”

“检察官,可以吗?”

“同意。”

“那么,在下次的公判时,我请求我的鉴定人,圣泉医科大学法医学教授——安河内盛隆作为证人。”

中进一郎律师向法庭如此请求。

第三次的公判,在那天以后大约过了三周的2月10日,星期二下午3点开庭了,安河内教授被传唤到了证人席上。由于是辩护人请来的证人,所以,先由中进律师询问。

安河内盛隆66岁、是一名面色红润、长方脸,仪表堂堂的人物。看上去血压有些高,但他那洪亮的声音,看不出他的实际年龄。

中进一郎律师进行询问:“证人有多少年的司法解剖和法医学鉴定历史?”

“我的解剖,在国立大学的35周年间,进行了1200具尸体;退职后在现在的大学,平均每年也有30具以上的尸体解剖工作。鉴定大约有800件……”

这时,从20多名旁听席上,传来了“啧啧”的感叹声。

“像这次这样的、根据鉴定书,进行死因鉴定的经历,你也有过吗?”

“有过十多次。”

“鉴定资料是什么样的?”

“司法解剖鉴定书、解剖照片、警方的尸检文书以及照片等等。”

由于已经被火化了的尸体,是不能直接进行解剖后鉴定的,所以,受到辩护人的委托,进行鉴定的鉴定人,可以根据资料进行鉴定。

“证人査阅这份解剖鉴定书,得出什么样的印象?”

“我觉得内容过于简单。”安河内撇了撇他那厚厚的嘴唇,用一副看不起的样子答道,“作为判断的依据,实在太少了!……”

“这份解剖鉴定书说死因系勒死的,您认为呢?”

“我认为是死后勒的。”安河内依然用一副傲慢的口气说道。

“请说明一下理由。”中进一郎律师请求道。

“被害人是一名儿童,如果活着的时候,就被勒住了颈部,其皮下或肌肉,多少都会有淤血点的。一点儿没有太不自然了。”

“在这份解剖鉴定书中,写有颈部表皮脱落,但由于被害人被车撞过,所以,是活着还是已经死了,很难鉴别吗?”

“也许会的。因为这样的损伤,在发生了交通事故的时候,没有是否活着或死了的证据。当然,解剖鉴定书偶尔认为,颈部动脉的三角区有挫伤。我想就有可能看成是勒痕的。”

说到这里,安河内隆盛的嘴角上,又露出了一丝嘲笑。

“在解剖鉴定书中,说有证据证明死因,是压迫了颈部导致窒息,而且,举例说明心脏和胸腺,在体表的皮肤上,有淤血点,这是怎么回事?”

“在发生交通事故的情况下,全身哪一处受到强大的外力作用,是无法弄清楚的。所以,肌体在受到了强大的压迫作用,导致了肌体屈曲;那么,心脏和胸腺,也不是不可以出现淤血点的。另外,在突然死亡的时候,常常可以看到这样的表皮淤血点。”

“这具尸体是经过死亡后,九天进行解剖的;可是,他连简单的血型都没有检查,说是由于尸体正在腐败中。这些是不是可以说,是解剖的极其不准确?”

“是的!……”这名身材魁梧的证人,把他那张保养得非常润泽的脸点了点说,“死亡后的尸体上,有新鲜的伤口,也难以判定是死前或死后遭受的。加上死后10多天,放置在野外的环境,我认为准确地推断伤口的原因,几乎是不可能的。”

“最后再问一点:证人怎么判断白幡清香的死因?”中进一郎强调着问道。

“就像我刚才所说的那样,我无法断言。但鉴定人也认为:头部的凹陷骨折和胸挫伤,也是可以造成死亡的重伤;加上生前被勒致死的根据,在此并不充足,所以,我认为其死因,是因车辆的交通事故的判断,比较妥当。”

“十分感谢。我的询问结束了。”

几乎没有任何感情色彩的中进一郎的声音,也明显地流露出满足的语气。坐下后的中进一郎,和坐在证人席上的安河内,不约而同地掏出手绢,擦起头上的汗来。

和他们比起来,小此木检察官如同一只瘦猪,而对方如同一只猛牛一般。立即站起来的小此木,仅仅瞪了一眼证人,就发出了与他那身材不相称的洪亮问话:“证人说他有过10多件,依照解剖鉴定书进行法医学鉴定的经历,那么,请问:是否有过像这次这样的交通事故后,和被勒死的事例的文件鉴定吗?”

“交通事故和被凶手勒死的案件很多,但像这次这样的事例,以前还没有过。”

“那么,您对这次的事件鉴定,花费了多长时间?”

“一个月左右。”

“别的文件鉴定时,花费多少时间?”

“通常是两个月到三个月。必要时还要加上实验,那就得半年以上了。”

“这么说,这次的鉴定很快了?!……为什么这么急于就做出了判断?”

“并不是那么‘急于’做出决断。重大事件总要优先办理嘛!……”

比起重点放在医学上纠缠不休,小此木采取了另一种战术:他企图使用降低证人的信用,来达到补己之短。神谷一下子就明白了。

“这次的鉴定,就您一个人吗?”

“文件的撰写和打印,还有一名秘书。”

“这次的鉴定,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做的?”

“去年的10月至11月。”

“您是接受了检察院的委托吗?”

“不,是律师中进一郎请求我做的。”

“在这之前,你在什么时候还做过鉴定?”

“去年8月还有一次。”

“也是受律师的委托做的吗?”

“是的。”

“证人的鉴定,是接受了律师的委托做的,那么,您仅仅是接受律师委托,而进行法医学的鉴定吗?”

“我不认识其他的人嘛!……”安河内的口气软了下来,脸上出现了一阵阵的潮红,“我不仅接受律师,而且还接受过警视厅和检察厅方面的委托,进行过多起鉴定。”

“那么,证人接受警方的鉴定时,鉴定费是多少?”

“我有异议!……”中进一郎马上进行了反驳。

但是,神谷正义同意小此木的提问:“请证人回答问题。”

安河内的神情,有些不快起来了,他用蔑视的目光,盯着小此木答道;“一般警视厅的科学搜査研究,所支付的是5万日圆左右。”

“接受律师的委托,比如说去年10月至11月,进行的鉴定报酬是多少?”

“我记得是150万日圆。”

顿时从旁听席上,传来了一阵嘈杂声。大概是对于金额相差如此悬殊而感叹吧。

“这笔费用,是划到了大学的开户银行,还是您个人的账户里?”

“是我个人的账户里。然后,我再根据情况,转到大学的账户里。我通常是这样的。”

“根据情况?什么样的情况?”

“如果我使用了大学的解剖室和工具等。”

“不是那样的情况呢?”

“我个人寻找地点。”

“那么,去年10月的150万日圆的鉴定费,划进大学的账户了吗?”

“不,因为这是纯属委托,是我个人的行为。过去,我也有过这样的情况。”

“这次的鉴定也算是‘个人行为’了?”

“是的。”

“这次你拿了多少钱?”

“我抗议!……”中进一郎大声怒吼道,“检察官无端纠缠报酬问题,纯粹是在浪费时间!”

“我刚才问的意思,是要弄清楚证人提供的鉴定书的制成背景。由此来判定,那份鉴定书的真实程度。”

“请继续提问。”法官神谷正义答道。

“这次的鉴定报酬是多少?”小此木又重复了一遍。

安河内似乎不想明确回答的样子。他皱着眉头,痛苦地撇着嘴。过了一会儿,硬邦邦地扔出一句:“300万日圆!……”

庭内再次响起了阵阵嘈杂的声音。

“这么多呀!为什么这次给这么多呢?”小此木盛气凌人地追问道。

“重大的事件,鉴定又十分困难。而又是优先加急。这样解释——”安河内有些慌乱地说道,“不过不是我要的。”他又补充了一句,“这其中给了秘书多少?”

“我抗议!这个问题与本案无关!”

这次神谷同意了:“请检察官换一个话题。”

“证人这次的鉴定,是第几次接受律师的委托?”

“有十二、三次了吧。”

“噢?这么多的话,两个人的关系,一定非常亲密了吧?”

“不过,这其中没有私人的因索,只是中进先生信得过我。”

“证人和死者及其遗族,没有什么私人的关系吗?”

“没有。”

“和被害人呢?”

“也没有关系。”

于是询问结束了。和明显怒气的证人表情相反,小此木看上去意气风发,看来他是打算激怒安河内,而且他成功了。这使得法官意识到,证人做事容易感情用事。

神谷向左陪审席看了看问道:“有要补充的吗?”

由佳丽正在考虑,星升便说道:“证人说,如果活着的人被勒住颈部,皮下和肌肉会有淤血点,要是一点儿没有就不自然了。”

“是的。”

“可是,出具鉴定书的永仓先生,说死了之后被勒住颈部,也有出血点的可能。您认为这个比例有多少?”

他问的和问永仓的是同一个问题。

“一般肯定会有皮下淤血的。”安河内毫不犹豫地答道,“要是没有的话,大概百分之二、三吧。”

神谷正义又问道:“证人说,解剖鉴定书的判断依据不充足,具体地说,是那些地方不充足?”

“判断死者是活着的情况下,被勒死的依据不充足,而且,从整体上看又过于简单了。解剖鉴定书不过才10页嘛!……”

“那么,证人如果遇上类似的案件,一般写多少页?”

“至少40页的。”

“噢,这么说从证人来看,这份鉴定书是凭空编写的了?”

安河内听到这话后,有些吃惊地看了一下神谷正义。主审法官明显的倾向,使法庭内的空气顿时变了。

安河内稍稍顿了顿后,晃了晃身体表示同意:“完全是这样的。鉴定人有问题。像这样水平的人,是不配做法医鉴定的。”安河内的话,明显带出了他对小此木刚才态度的不满。

询问结束后,中进一郎请求:采取安河内的鉴定结论。

在上次的公判会上,神谷仅仅是用左右示意的习惯动作,“合议”之后,决定采用了永仓的鉴定书,但今天他多少有些犹豫了。

他看了一眼星升,他正用笔在记录纸上划着什么。神谷定神一看,是“合议”两个字。

“我们要进行合议,休息10分钟。”神谷说完,三个人便走到了后台。

在昏暗的后台有间合议室。里面有一张桌子,和五、六把椅子。房

间显得朴实、狭小。

三个人进来后,围在这张桌子旁边,星升首先开口说道:“我觉得今天的证人,想按律师的意图出具鉴定书。但他写这份鉴定的时间太短了。”

“我也觉得他有点强加于人的样子。”由佳丽一边用手理了理头发,一边说道。

“皮下没有淤血的比例,真的是百分之二、三吗?”

“我觉得他说得过头了。在这段时间里,我集中査阅了一下,有关被勒死的刑事记录。第一,要是这么少的话,恐怕永仓先生是讲不出来的。反正我觉得今天这个证人,也有强加于人的架势。”

神谷和星升都对类似的鉴定之争,有过多次的经历,因此,多少有些这方面的知识。在判决前的合议阶段,就必须解决:鉴定的内容,和控辩双方所出具的鉴定书的推论过程,是否有正当性,或是调研过去的案例,必要时要听取专家的意见。直至弄清楚检察方面或是律师方面,谁更接近真实再下结论。

但是,一旦发生了非常专业的纠纷时,对于证人是否具有中立性,或者说是证人的良心、信用是否可靠,即“心证形成”,就成了非常重要的印象。

之所以神谷正义敢于说出“编”写的话。就是实验一下对方的反应,因为这是检验对方是否具有“良心”、或是信用是否可靠的凭证之一。几年前,他就遇上过一次类似的案例。神谷也是用是否是编写的词询问了对方,结果回答的年轻证人十分狼狈,最终撤回了他的意见。

“我这样做实在是……”神谷正义法官犹豫着说。

“但今天的证言中,究竟被害人是先被汽车撞后的事故,造成了损伤导致死亡,还是活着的时候被勒死的,这一点很难区别呀。”神谷十分谨慎地说道。

“在这一点上,是否可以怀疑,检察官出具的鉴定书的真实性,是我们合议的重点,还是信用问题呀!……”

由于合议的时间很短,法官神谷正义决定:对律师方面提供的鉴定书,做出“证据采用”的决定。

神谷一行人又回到了法庭内。

“合议的结果,采用律师一方的鉴定书。”神谷对中进说道,接着他便询问,“另外,对于检察方面的鉴定,律师方面的争论方法,还有其他的考虑吗?”

“其他考虑?……”神谷一问,律师中进的脸上顿时流露出了一丝不快的表情,过了一会儿,中进一郎才答道,“别的就没有了。我和刚才说的一样,由于对警方和检方所做的调查书有争议,所以,我想在下次的取证时,对被告人进行书面询问。”

这时,位于神谷正义的右前方,一直坐在那里的、身穿深色西服的男子,突然站了起来。他是看了看手表后站起来的,所以,让人感到,他是因有事,才要离开的样子。他从后门快步走了出去。

于是,神谷正义不由自主地看了看被告席,上村岬子正尽最大角度向左扭过身去,盯着那个男子离去。

神谷巳经毫不怀疑,这名男子,就是从第一次开庭公判的时候,就坐在旁听席上的人了。

那个男子为什么要剃去胡须呢?这个问题引起了神谷正义的思考。

上村岬子的辩护人,支付了超出了一般常识额度的报酬,而且私下雇用了鉴定人员,已经是不争的事实了。

另一方面,在她的陈述中,记载着上村岬子的家庭里,只有她和母亲两个人。到发生事件的时候为止,她一直在一家进口人造绢花的公司里就职,并且独立赡养母亲。

可是……难道她还有什么别的背景?

神谷的目光,一边注视着上村岬子无力低垂的双肩,一边说道:“那么,下次警方和检方的调査取证情况,就向被告人了解一下吧。”

2月17日下午两点半,守藤秀人走进了事先约好的,一家饭店的二楼咖啡厅里。中进一郎已经坐在一张靠窗户的桌子旁边了。他正向下面,俯视着来往于赤坂见附交叉路口的、川流不息的车流。充足的冬日,在午后的热力非常强烈,在他那茶褐色的稀薄头发间的皮肤上,闪耀着明亮的光泽。

他终于回过头来。他看了一眼守藤秀人,先“噢”了一声,说道:“把胡子刮了?”

“啊!……为什么?”

守藤秀人拉出了椅子,坐了下来,一边苦笑着一边说道:“后援会的老大姐们看不惯啊!……她们认为政治家的秘书,一般都没有留胡子的。现在我的父亲进了县议会,我这个当儿子的,多少也得照顾到大家的情绪吧,以后再说吧。”

现职大臣于1月4日,在当地举办了“新春之聚”活动。在这次活动中,他打算把守藤重男作为后继人,向众人公开表示,并以此为契机,守藤秀人也开始了瞄准,为父亲进入众议院的后援活动。

而守藤秀人参与活动,还有一个理由,他想通过活动,结识一些人,为减轻上村岬子的罪责做些努力。

在1月18日的第二次开庭公判中,上村岬子在盯着他的目光中,明显地流露出了,对他的努力和诚意,半信半疑的神色。

一名男服务员走过来,询问了他要的咖啡名离开后,守藤秀人便低声地问道:“怎么样,今天见到白幡了?”

中进一郎摇了摇头道:“他让我等了半天,来了个电话说不来了。”

“他要拖延?”

“大概吧!……”律师用手指敲了敲自己这边的咖啡杯子。

去年年底,中进一郎按照守藤秀人的要求,去了白幡彻已的家里。那时什么也没有谈拢,后来他又打了几次电话,要求见面,白幡终于同意了,第二次和律师的见面活动。

今天下午1点,中进在白幡彻已工作的公司附近的“青山”吃茶店,约好了和中进一郎见面,可是……

“他让我等了40分钟后,来了个电话,说因为会议没有结束,他脱不开身。我忍不住问了一下,他下次见面的时间。大概他认为没有特意见面的必要吧,推说定下后再和我联系……”

“什么……也就是说:他在公判过程中,不想和我们沟通一下?”

“是的。而且,他会在判决下来之后,会重新提出赔偿要求的。”

“真够狠的!……”守藤秀人咬牙切齿地说道。

“不过,上村岬子的情况更糟糕,由于她不是业务工作时间发生的事件,不是过失致死,连保险都无法赔偿。6000万的赔偿金呐!……”中进律师非常遗憾地摇了摇头。

“第一次见面的时候,他不是还很好说话吗?”

“他的意识就停止在了,事件前后的时间段了,虽然当时他没有说什么,但现在想起来,他的愤怒也是可以理解的。他这个人很有头脑,他明白如果私下谈好了,岬子就可以从轻量刑了。他不想在家里谈这样的事情,大概是因为他家里面的那只狗。那只狗是离不了人的,后来他也渐渐地急了,最后干脆就拒绝见面了,是在愚弄我吧?我看他是恨乌及屋。”

“要是这样的话,被告人一方,就一点儿办法也没有了,最后只能求助社会福利的部门,这次也这样行吗?”

“可这样一来,关于钱的事情,又会被舆论揪住不放……”

守藤秀人无奈地摇了摇头。看来上村岬子逃不过这一劫了。他的眼睛紧紧地盯着桌子上的咖啡,当初是出于好意,但现在看来也要把自己牵扯进去了。

“如果当时去自首的话……”

事件的八天以后,才发现了白幡母女的尸体,9月9日才判断是他杀。当时,守藤秀人完全可以,左右上村岬子是否自首。如果那个时候,从刑法上讲算是“自首”的话,这会儿起码讨以免除死刑了吧。

但到了关键时刻,人的本能都是首先保护自己。肇事逃逸的人,并不是百分之百地都会被捕归案,除非特定的车辆、或者特定的司机,被警方抓住了线索。因此,被这种虚假和侥幸的信息所迷惑,以至在拖延了一天下决心时,上村岬子于案发四天后,被警方人员传去进行了取证。随后事件的进展异常迅速,以致于自己不得不亲自……

“一让这段时间的公判……”秀人像要变换一下情绪似地开口说道,“我有我的计划,直到闭庭,我都要到庭去,但是法官在最后,当征求到先生的意见时,您还有什么补救的措施吗?”

“这个……”中进一郎沉吟了起来。

“什么意思?”

“是这样的,尽管我和检察厅方面,对司法鉴定书存有争议,但毕竟立证的责任,还是在他们方面……”

过了一会儿,中进才这样答复,但秀人听出了他从未有过的退缩口气。

“检察厅方面确认:死因系死者的颈部被勒致死,他们必须出示当时死者还活着的证据,但是辩护人一方,对死者在被勒住颈部的时候,已经死亡的主张,成功地让法官产生了对检察厅方面的怀疑。如果坚持到最后,都无法解开这个怀疑,那就不可能判处上村岬子的杀人罪责。”

“那么,法官会真的相信您的怀疑,是有充分证据的吗?”

于是,中进再次陷入思考之中。

最早受委托、出庭为岬子辩护的中进一郎,主张是“死后扼颈说”的,这是他的战术。对于外行的守藤秀人来说,是不会想出这样的办法的。在提出这个说法之前,中进拿着鉴定书的复印件,请他认识的一位法医学教授看过,并向他探讨了胜算几何,他的心中这才有了底数。

中进一郎答应了守藤秀人的委托,并很快支付给了安河内教授高额的报酬,还很快做成了鉴定书。在公判大会上,安河内还同意出庭作证。安河内是那样轻易,就答应别人求助的人,从中进的言谈话语、以及通过法庭内的唇枪舌剑,秀人大致可以推测出,来到目前为止,胜负的可能了……

“我仅仅是在那里旁听,但我感到,不一定有成功的可能啊。”由于中进律师一直沉默不语,守藤秀人便直率地说出了自己的心里话,“我认为先生的主询问,还是顺利的,但换成检察官或法官询问时,说到证人收取了高额报酬一事时,就让人难以相信,证人的证言了;而且,还有了情况逆转的意思。在这样的情况下,教授再坚持自己的主张,会不会更加重人们对他的不信任感?”

“我委托他作过好多回鉴定书,我们双方都非常了解对方,所以,我上次才又委托了他。他有时也有蛮干的时候,尤其是他从国立大学退职后,这个习惯就更加严重了。”

中进一郎的口吻,也渐渐地站在了守藤秀人一边。

“啊,在最后,无论法官怎么考虑,我方也不一定会有胜诉的可能。但我认为,即使这样,他们也还会进行合议,所以,胜负目前还不能下最后的结论。”

“那个名叫神谷正义的法官量刑严格,他会不会坚持判处死刑?”

“这个还很难说。”中进律师摇了摇头。

在守腾秀人的脑海里,总也抹不去神谷正义坐在高高的法坛上,一副威严的面孔,一字一顿的讲话习惯。

“神谷正义他们住在什么地方?”守藤秀人一边喝了一口已经凉了的咖啡,一边若无其事地问道。

“有的住在法院的公有住宅里,也有的住在商品房小区。神谷正义会不会住在,本乡的三丁目公有住宅楼里?我认识的一位资深法官就对我说,他经常看到神谷的轿车,出入法院的公有住宅楼区。”

“是他自己开车?”

“他的地位,应当由法院俱乐部派车接送,但最近我听说,电车的开通,方便了人们的出行,好像要取消公配车辆了。”

于是,守藤秀人马上想到:一名法官手拉着电车里的吊环,在脑子里想着,如何给被告量刑——死刑或是无期徒刑的情景。但他们也是普通官吏,这样的想法,也没有什么不妥。

中进一郎看了看手表,然后,又看了看守藤秀人说:“下次就要直接问被告了,一定要和她进行周密的商量,最好能偷偷地看到她的供词。因为这个情况下可不能蛮干!”

难道中进也认为:自己的“死后扼颈说”,也是“蛮干”了吗?也许他意识到,自己的话过于露骨了,于是,草草把桌子上的笔记本、手机,装进了西服的内侧口袋里,匆匆地站起来离去了。

那个事件发生于去年的8月31日,半年很快就过去了……

一和中进一郎分手以后,守藤秀人就开车到了三宅坂。街边树上的树叶,已经悉数落尽,使得道路看上去宽阔了许多。

这半年之间,上村岬子每天都在拘留所里度日。秀人不断地托中进带口信,鼓励着岬子,他自己也没有一刻地停止托人。

上村岬子也知道,守藤秀人非常想见自己一面,但除了律师和自己见面以外,任何人的会面,都得有警方人员在场,并且,会留下各种各样的记录,所以,守藤秀人根本不想这样冒险。

所以,自从上

村岬子被捕以来,他们第一次的见面,是在去年的12月2日,第一次公判的法庭上。

他们相隔两、三米的距离,他们只有短短的几秒钟的相见机会。当时给守藤秀人留下深刻印象的,就是上村岬子那黑色的毛衣领口上,系着一条细细的蓝色围巾。那条围巾闪着丝绸的光泽。那是他们三年前在横滨幽会后,秀人在饭店内设的妇女服装店为她买的。

在上村岬子被捕以前,她决意去自首,准备随身物品的时候,特意放进行李里的吧?……时时袭来的焦躁不安,混杂着一种奇异的炽热感情,在守藤秀人的体内膨胀着。

不仅中进一郎对安河内“不负责任”地,做成了那份鉴定书招来了非议,就连秀人也因此而恼火起来。

由于临近选举,守藤秀人希望公判,能够按照法律程序尽快进行。他好尽快从中分身出来,为父亲的选举成功努力。

包括了这个因素,他也想让上村岬子放心,不放弃希望,最坏的结果,也不会判处死刑。你还年轻,无论多少年,一旦自己自由了,马上就能够娶她回家……

因此,守藤秀人认为:上村岬子的冷静,是自己从精神上对她安定的结果。当然,守藤秀人自己也明白:自己对岬子,并不是海誓山盟的爱,其中还有别的隐情……

以岬子的心态,她在抱着最后的一线希望:那天夜里,自己开车通过现场,是为守藤秀人运送巨额的选举献金;而把白幡澄子装进后备箱,也是秀人的意思;一直到把尸体抛弃山林,自己也是按着秀人的指示行事的……这一切,自己都守口如瓶。

如果背叛守藤秀人、统统说出实情,自己的代价,会成为孤立无援的罪犯,比较起来还是坚持秘密、庇护自己所爱的男人更好。秀人坚信岬子的天平,是会向自己一方倾斜的。

但是,这必须让上村岬子看到“胜利”的曙光。当她明白:自己不得不面对死刑时,任何人的意识,都会发生变化……无论如何,不能让她陷入到这样的境地。

守藤秀人想到这里的时候,也不禁阵阵冒起冷气来,恨不得尽快从这个事件中逃掉……

此时,他开着自己的小轿车,从千岛渊通过竹桥,驶离了神保町。今天下午5点钟,他去一位位于不忿池前面一点的、前市议会议员的家登门拜访。这名议员长年在大宫的市议会工作。当到议长后退位,然后回到了东京。在当地还算一名颇有影响力的人物。

由于今天道路出奇地痛快,所以,守藤秀人很快就到达了大分。当他打算驶向春日大道时,他的目光一下子,被路边的一根电线杆上,挂着的“本乡三丁目”五个汉字吸引住了。

在这一些都是比较古旧的楼群之间,混建着几栋二层式住宅和24小时便利店。如果继续直行,便可以到东京大学;右侧前方是汤岛、上野,因此,给人的感觉:这里是文化区域和下町的分界线。

“难道那些法官的公有住宅,就是在这一带?”守藤秀人的脑子里,马上记起了中进一郎律师说过的那些话。

这一带到处都是小巧的街心花园,不少的年轻母亲带着孩子,在这冬日的暖阳中游玩。

守藤秀人的心境平静下来了。他开车来到了第二个公园后,把车慢慢地停了下来。他想打听一下,自己要去的地方怎么走,不过和约好的时间,还相差有40多分钟呢!

微风和预料的一样冷,但公园里还有一些游人,大概是冬季下午的太阳比较暖和吧。

一对四十多岁的、身穿运动衣、脚踩胶底运动鞋的夫妇,正悠闲地坐在长椅上。大概是散步中途小歇吧。他们友好地看着守藤秀人走了过来。当然,秀人也就顺势走了过去,恭敬地打听道:“我听说在本乡三丁目,有法官住的住宅,您两位知道在哪儿吗?”

“啊,那栋楼的对面就是。”其中的男子扭过头,指着公园对面,一栋白色的楼房说道,“这一带的人都认识。喏,一共有两栋楼,是米黄色的那栋。”最后他又补充了一句。

于是,守藤秀人没有开车,道谢后步行朝那儿走去。

在那栋白色的办公大楼的对面,有一条宽有6米的平缓上坡道,旁边并排着两栋公寓风格的建筑。一栋是红房顶的很新的高级公寓,有六层;它的右侧,是一栋米黄色瓷砖贴面的四层建筑。

守藤秀人穿过两侧的灌木丛,向前庭走去。

墙壁上的瓷砖之间,和玄关的台阶上,都出现黑褐色的污迹,看来年头很长了。

大厅里很昏暗,静悄悄的,没有一个人,一个大信箱安装在墙上,上面写满了姓名。

守藤秀人的视线在移动着,他一下子就看到了“神谷”两个字的信箱,下面还标着门牌号:203。他心中一喜:这个姓名很少见,所以估计不是重名。

他上了楼,来到二楼走廊上。

第三个房间的门上有“203”的号码,在它的下方,贴着一块写有“神谷”的姓名牌。

守藤秀人以一种奇异的心情,盯着这块白底黑字的牌子。突然他听到了“咔嚓咔嚓”,扭动门把手的声音。

他连忙朝一边退过去,不一会儿,“203”的房门开了,出来了一个年轻的女子。她高髙的个头,纤细的腰肢。

当她要关门时,从屋里传来一个女人的声音:“真理子!真理子!……”

于是这个女孩子,又把上半身退回到了门里。但马上她又走了出来,并关上了房门。

守藤秀人听到了屋里锁上门的声音。这个女孩朝电梯间走去,似乎她没有注意到秀人。但她的双腿修长,身材匀称,头上戴了一顶发暗的橘黄色针织帽子,上身穿了一件人造革和针织混制的夹克衫,下面是一条瘦瘦的运动裤,背上背了一个茶色的背包。

她没有乘坐电梯,而是从楼梯上走了下去。守藤秀人紧跟其后。她来到大厅里,朝信箱里看了一眼后,快步走了出去。她迈着大步,穿过了前庭。

守藤秀人以平时的步幅走出去时,她已经上了坡道了,并朝御茶水方向走去,橘黄色的帽子,在夕阳中闪动着暖暖的色泽。

“难道她就是神谷的女儿?……”那个神谷正义的身影,瞬间又浮现在守藤秀人的脑海里。

神谷正义的神态总是这样的:浓眉大眼,一张紧绷着的嘴唇,和一副永远没有笑容的严肃表情。

这个男人,掌握着岬子的生死大权。

他完全可以判处上村岬子死刑,如果他愿意的话。他是个只知道法律和判罚的人,他对现实社会一无所知。守藤秀人这样认为。

因此,他生来就具有攻击性。他随时会像喷射岩浆一样,吞噬掉他的对手。他对面前受审者,毫无怜悯之心。

“如果他能够免除岬子的死刑的话……”守藤秀人反复地这样想像着。如果判不了死刑,也许会判10年或20年吧?

为达这个目的,除了不择手段,别无他法。也许这是他生来的野心驱动,或者是他已经进入了,犯罪者的行列之中的缘故,这正是他人生的转折之处。

神谷真理子那小小的脑袋,消失在坡道前方时,一个“大胆”的妄想,瞬间闪现在守藤秀人的脑海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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