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者会的隔天,就在距真人家最近的殡仪馆举行真人的丧礼。

古手川着丧服夹杂在出席者中,站在接待处旁。而上司兼搭档渡濑,此刻正在本部为指挥调查人员及应付媒体而忙得不可开交。

鼻孔呼出的气是白的,不由得搓起没戴手套的双手。

蓦然仰望天空。

昨日开始下起的雪大致还算平稳,但未曾停止。雪粒不大,细雪虽不致造成路上积雪,可确实让气温下降了。根据新闻,今早首次出现今年以来的零下低温。在殡仪馆高悬的黒白布幕衬托下,温柔飘舞的雪花更显鲜明。当往生者是一名小孩时,多半如此吧,出席者皆为生命太过短暂而不胜唏嘘。

若说悼念死者的心情,古手川有过之而无不及。

身体、心灵,都好冷。然而,自己无权诉苦,因为强忍冤屈的小百合正在会场中担任丧主。而且自己现在站在这里,并非为了送真人最后一程,而是或许有可疑人士会来到会场,得张大眼睛看仔细。

正如纵火犯会出现在纵火现场,杀人犯也会按捺不住地跑来观看被害人的丧礼。况且这是集世人关注的命案还留下犯罪声明,这种表现欲强烈的凶手就更不在话下了。即便荒尾礼子的丧礼在长野举行,搜查本部也派员到场,指宿仙吉的丧礼自然也是,所有出席者全都拍照存证,目的就是为了确认是否有跟死者不相干的人物混在其中,是否有格格不入的异类混在其中。之后比对这超过五百张的照片与这场丧礼上收集到的照片,如能找出共同的出席者,便是一大收获了。目前混杂在会场中的数名搜查员也应该和自己一样,正拿着隐藏式数字相机拍下出席的每一个人。

先前拍下的五百张脸孔已经缩小拿在手上了。古手川不仅注意来到接待处的人,连徘徊在场外的人也不放过。亲手杀死真人并加以解剖的凶手,连在这种哀伤时刻也正看着前来悼念的人而暗自冷笑——这么一想,自然眼露凶光。

告别式于午后三点结束。

花了那么多工夫,收获却少得出乎意料,加上丧礼中还冒出趁乱诈驱香奠这种事,让古手川心情坏到极点。回到本部后,一眼看见异样的东西。

正面的整片墙上贴满一张饭能市的放大地图。当中,泷见町、鎌谷町和佐合町都打上红色圈圈,这是尸体的发现地点吧。然后,和绪方町一样,鎌谷町和佐合町里有小小的红圈,这是被害人的家吧。大地图前面,聚集了表情不耐烦的渡濑,以及一课的几个人。

“喔,回来了?辛苦了。”

“班长,这是画出凶手的行动范围吗?”

“嗯,这个叫做地区侧写。如果凶手不是随机杀人,而是以姓名为根据来挑选被害人的话,那么这个方法就有可能了。连续杀伤事件的犯罪方法可以分成三大类,知道吧?”

这种分类法,渡濑曾经以从前在市内发生的事件为例说明过。

“嗯。一是碰到就攻击,二是跟踪然后攻击,三是等对方接近自己时攻击……是这样吗?”

“如果青蛙男是根据什么名单来选定被害人的话,就有可能符合第二种犯罪模式,也就是跟踪被害人然后攻击。那么,接下来我们就必须推测凶手的行动模式。一样大致上有三种模式,一是以自家为据点出去行凶,二是以自家以外的住所为据点出去行凶,三是边做什么或者制造出什么状况后,等待猎物自投罗网。但从这三起命案都是以特定人物为目标这个事实来看,第三种模式这类等待机会上门的可能性很小。那么,只剩下一或二了。如果这样的话……”渡濑用下巴指着地图说:“凶手有可能是从被害人的家开始跟踪的,因此,三名被害人的家,以及三个犯罪现场,如果之后能找到凶手的足迹,然后标示在地图上的话,就能慢慢缩小凶手的行动据点。如果范围能够限定在十公里以内,就有可能采取车轮战了。”

“说到这,科搜研的报告好像还没出来呢。从三个现场,除了纸条以外,还有找到其他共通的东西吗?比方说血渍或毛发之类的。”

“没用。”渡濑摇头说。

“现场采集到的毛发就有三百六十九人份,全都送DNA鉴定了,但到现在都没找到任何这三个地点共通的东西来。还不只这样,也完全没有跟警察厅的档案数据相符的。总之,就是要核对的东西太多了。血渍也是只有被害人的血渍而已。从沙坑留下的鞋印已经找出鞋子的种类了,但那是中国大量生产的鞋子,光在埼玉县就有好几千双,已经交代他们下去查了,但我看没什么指望。最后就只剩收集目击情报了,偏偏这家伙简直像是夜行性动物,专挑没有行人的地点和时间来作案。可怕的是。不知道是这家伙太熟悉地理环境或是太好狗运,竟然都没人看见疑似凶手的可疑人物。真太可怕了。那,你那边的状况怎样?”

一报告在殡仪馆并未发现可疑的出席者后,渡濑火大起来。

“没有明显的进展,是怎样?屋漏偏逢连夜雨吗?”

“屋漏偏逢连夜雨……又发生什么事了吗?”

“嗯,你一直守在殡仪馆还不知道吧,今天早上九点左右,町田市发生命案。被害人叫做榎木田谦作,五十五岁,做不动产的。命案现场就在自家的客厅,尸体旁边有一张青蛙男的纸条。”

“榎、榎木田!”

古手川不由得靠近渡濑,但是——

“别慌,那纸条上的字全是计算机打的,行凶的方法也是一刀刺进心脏,明显就是模仿犯干的。不,这种状况应该叫做搭便车犯吧?辖区的动作很快,已经主动传唤被害人的弟弟,现在正在听取案情说明,好像刚刚开始做笔录了。被害人的财产从以前就一直被人虎视眈眈,就在这时候碰上这个五十音顺序杀人事件,刚好被害人的名字是‘エ’开头的,所以凶手就趁这时候下手,让人以为是青蛙男干的,但我们并没有公布青蛙男的笔迹和犯案手法,所以最关键的这个点是没办法模仿的。只不过,警视厅好像从上到下乱成一团。”

“为什么?”

“青蛙男的行凶对象没扩大到饭能市以外的地方算是好的,如果他下手的目标延伸到市外的话,等于恐怖和不安也都会扩大。另一方面,虽然町田市这起命案明显是故弄玄虚,但出现模仿犯就不妙了。如果调查再没进展,仍然无法锁定嫌犯特征的话,很可能就会出现第二、第三个模仿犯了。”

换句话说,表示警视厅给搜查本部相当大的压力了。警察厅的身影已经若隐若现,调查权被拔掉只是迟早的问题了。

“算了。这样还算好的。”

“还有、别的吗?”

古手川说话的嘴形就像吃到难吃东西似的。此时,眼前的电话响了。渡濑斜瞥了一眼,说:

“接!接了就晓得了。”

不明所以地拿起听筒。

‘喂……’

传来压抑似的男人声音。

“喂,这里是搜查本部。”

‘拜托啦,公布出来。’

“咦?”

‘还咦咧,装什么蒜啊,把资料公布出来!保护市民生命财产安全是警察的责任和义务啊。’

“公布什么数据?”

‘那还用说,当然是青蛙男啊,你们那里早就有嫌疑犯的名单了吧,快把那些家伙的姓名地址告诉我。’

“蛤?你到底凭什么这么要求?再说,你到底是谁?”

‘我是名字以“エ”开头的一个市民啊。’

阴郁的声音终于让古手川明白了。这个声音是被狼吓坏的小羊的声音。

“……这样啊。你的不安我们明白,但警察不能随便把侦查中的秘密公布出去。”

‘你这种说法,刚刚接电话的警察已经说过,我都听到烦死了。要顾虑到嫌犯的人权是吧?你们警察总是这副义正辞严的样子,把加害人的人权看得比被害人还重要。哼,因为死掉的人又不会起来抗议。但你们要知道,那坏蛋接下来的目标都还活着啊,而且是每天提心吊胆地活着。八万个善良市民和一个杀人魔,到底哪边的人权比较重要?’

“就算我们有怀疑的人,也未必就是凶手,所以……”

‘所以说啊!所谓嫌疑犯,不就是有前科的家伙或者那些神经病,我们要的就是那些人的数据。只要知道谁有嫌疑,我们也可以帮忙监视啊,又没有要加害那些人的意思。或者,你们警察可以把他们隔离到什么地方去吗?’

这是什么歪理啊。一旦变成自己的事,人们就会大言不惭地说出纳粹式的言论。

几个月前吧,佐贺县有数名警察把一名智障者的行动视为可疑而加以追踪,集体暴行的结果,就是发生把人整死的不幸,当时,舆论把警察的缺乏见识和粗暴之举批得体无完肤。但状况一变成可能危及自己时,就会说出相反的话来了。这就是所谓的善良市民,真让人不敢置信。

“这种无理要求,你认为我们警察会接受吗?”

‘哼,刑警先生,你声音听起来还很年轻,还没结婚吧?’

“这有什么关系?”

‘这次被杀的是一个七岁的小孩啊,我也有一个同样年龄的女儿。’

语调突然低落。

‘当然有关系。如果是自己一个人就不说了,但像我们这种有家的男人,可是担心家人担心到神经耗弱啊。你想想,如果你的老婆、小孩被人那样杀害呢?晚上我当然不准他们外出,但连白天我都会担心到没法安心工作。每次看见新闻都要抓狂了。怎样?你能体会一点我的心情吗?’

古手川沉默片刻。冰冷掉的手、消失掉的笑容,这些苦闷,古手川比任何人更能感同身受。心中裂开的空虚、无法诉说的失落感,如今又生生刺痛着自己。

‘拜托啦,刑警先生。’对方的声音带着哀求。‘我的家人比我还重要,我必须保护他们,这是我为人父亲的责任。我现在跟你说我的地址,半径十公里就好。请把这个范围内有前科的人或是精神异常的人跟我说。’

“不行啦,那个……”

支支吾吾时,一只手从旁伸过来夺走话筒。

“喂,我这里有个好点子。”渡濑用低到趴在地上的声音说:“你这么希望隔离的话,我们就依妨碍公务执行把你隔离进看守所。你要说你的地址,那好,省得我们查。电话有录音,你直接说就行了,只是。我们署里的看所守都是单人房,可没有全家人专用的,你要吗?”

持续一阵无言后,对方挂断电话。

“一早这类电话就他妈的打个不停,造成正常业务的电话都打不进来,一楼柜台那边处理不了,就把电话转来了。因为不是从前那种打来责骂、诉苦或骚扰的,反而不知如何处理是好。”

渡濑一脸厌烦的原因就是这个?

“啊。说到这,正经的电话倒是有一通。”

“谁打来的?”

“御前崎教授打来郑重拒绝。他说,他很明白我们的用心良苦,但基于医师的道德良心,还是无法提供患者名单。为了慎重起见,他还问过东京都内的精神科医师,得到的回答也都一样,然后跟我们郑重道歉。真是循规蹈矩啊。”

循规蹈矩这个词,果然和那位老教授的气质很搭。这种个性,在渡濑这一辈应该被视为美德吧。

“可是,已经有三个无辜的人受害了啊。这种时候还高谈什么医生的道德良心,怎不用他精神医学界权威的身分,说给那个下流报纸的混账东西听。”

“这个新闻题材,那个混账东西早就抓到了。好像已经有报社要采访敎授,只不过他们还在等待时机。”

“时机?”

“现阶段就像刚刚那样,市民的怒气和不满全都冲着警察来。但,要是发生第四、第五件命案,你看着吧,市民的矛头早晚要指向精神科医师的。到那时候,他们想写什么就写什么,谁也拿他们没辄。通常医生和律师对外界的批评感觉上都比较迟钝,一旦沦为众矢之的,医德这种冠冕堂皇的理由能不能撑下去就是个问题了。依我看,御前崎教授只是现阶段先这么回答,恐怕他考虑的事情也和我一样。换句话说,这时候他跟他的学生、还有交情好的精神科医师们说好,就等于有个缓冲,等到情况紧急时就容易取得共识。我想他多少存着这种心理,毕竟是昭和初年出生的人啊,活到这把年纪也不是白活的。”

古手川立即撤回刚刚的想法,哪里是什么美德,还不就是心机重的人在彼此试探吗?

“话说回来,警察厅的担心也就可想而知了。饭能市民疑神疑鬼、就要抓狂的恐慌状态要是扩大到外县市甚至全国,你看好了,全国的警察不但要对付犯罪,还必须警戒市民的行动,提防擦枪走火。到那时候,我们要负责的可就不只是日常业务了。我们和民间不同,没办法雇用派遣或打工,所以每个警察都会工作爆量,结果呢,强行犯抓不到,

小偷也抓不到,青蛙男就更别想了。”

只要看到在场搜查员的脸色,便知道这绝非担心或发牢騒而已。他们每个人都接过多少通这样的电话了?人人面露疲色,连多闲扯一句都不愿意。才一天就搞成这样,再这么无限期持续下去,警察的功能铁定麻痹。谁会料得到才三件命案就发浑如此大的威力呢。

可话说回来,若能预料得到,就表示青蛙男并非单纯的精神异常者,而是长于奸巧的高度智慧犯。

总之,不会只是个残虐的妖怪,或许我们现在正在面对的。是个不折不扣的恶魔。

古手川背脊一凉,发现脖子上爬满鸡皮疙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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