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天,搜查本部从八点半起召开搜查会议。

搜查会议在饭能署四楼的会议室举行。古手川半被焦躁驱使地前往警署。焦躁感的原因是早报的一整面报导。第四起命案,而且这次是以住处不公开的人为目标,还把人烧死。换句话说,不光是住民票的地址,凶手连隐匿不公开的个人资料都掌握得一清二楚。到底凶手在饭能市布下怎样的天罗地网呢?

报纸的这个疑念直接化为饭能市民不安的因素。人人已经变成被暗处的网子浦捉到的俘虏。如此一来,根本无处可藏,即便逃到市外、躲到哪个机构里,青蛙男必会使出何种手段来查明行踪的——。从车站的小卖店到警署的一路上,盯着报纸猛看的人,全都面露这样的不安。而且,早晚这样的不安肯定会发泄到搜查本部上。

今日的天色依然灰暗凝重。再加上会议室的照明全是陈旧的日光灯,以致排排坐的搜查员个个脸色暗沉。所谓阴霾罩顶就是这个样子吧。

正前方阶梯式的座位上,县警本部的栗栖一课长和渡濑、饭能署的署长和刑事课长等大头都该到齐的,但栗栖课长还没到。已经就座的十名县警本部组与二十一名饭能署员,全都被迫枯等。

就算开会,也不致做出搜查方向上的重大改变,何况显然是增加一具尸体更让案情混沌不明。会议上会公布的,顶多就是第四名被害人的简介、解剖见解,以及乏善可陈的查访结果。不就是这些事情而已,有必要摆这么大架子让人苦等吗?

超过预定开会时间十五分钟后,会场果然骚动起来,其他干部们都皱起眉头,私下责怪栗栖的迟到。

此时,大官座位上的电话响了。署长拿起话筒,听取报告。

突然脸色大变。

“怎么可能……”

虽想刻意压低音量,但这个声音反而让室内一时之间鸦雀无声。惊讶得挑起一边眉毛的渡濑把脸凑近,署长便在他耳边私语。

这回轮到渡濑大惊失色了。他不发一语地愤然离席,走近窗边——然后张大了眼睛。

察觉事情不妙的古手川和几个人也跑到窗边。

窗外异样的光景正在扩大中。

警署大楼外面尽是黑压压的人潮,岂止十层二十层,从大门到玄关全塞爆了,不,连围墙外面也是大排长龙正蜂拥进来。而且不是媒体相关人士,他们手上没拿相机或麦克风,而是拿木头、工具等更危险的物品。

“听说课长的座车被那些人潮堵在外面一百公尺的地方动弹不得。”

从三层楼的高度往下看,可以看清每个人的表情。无一人是笑脸。默不作声的、喊着什么事的、破口大骂的、看起来凶巴巴的,共同点是被逼急的人特有的快哭出来的表情。地面被这群一看就知情绪不稳的人潮挤得看不见了,空气中的喧闹不安,连皮肤都感觉得到。

类似的场面在电视上看过。印象中是受灾失去住家和食物的难民们,引颈等待不足的救援物资,或是对政府的横暴大为不满,而欲扑上警察人墙的抗议场面吗?

古手川的本能发出警报。但,于此同时,渡濑离开窗边,走近署长。

“署长,请您下令封锁警署。”

“你、你说什么?”

“他们多半是来要虞犯者名单、姓名以‘オ’、‘カ’这几个音开始的人吧。他们认为下一个牺牲者不就轮到自己了,在恐惧和疑神疑鬼的心理作祟下,就失心疯地搞出这个场面来了。我们要是处理不当,他们甚至可能变成暴徒。正门不必说,其他出入口也要封锁,被那么多人阅进来的话太危险了,不知道会闹出什么事来,”

“饭能市民变成暴徒攻击蹩察署?渡濑班长,你在说什么梦话?”

“我国的确很少发生这样的事,但是署长。您忘了吗?大阪西成区那起火烧派出所泄愤事件……”

署长的表情剎时紧张起来。

“就连在那个时候,相关的人,谁也没料到派出所会成为攻击目标。但是,被逼急的人变成暴徒只要一瞬间就够了。”

“杞人忧天,不。根本可以说是你的胡思乱想。首先,这里可是警察署,就算真的发生暴动,有一大票精锐部队可以镇压暴徒。”

“署里的警备课和县警机动队有一大半不在,都去保护议员诸公了。”

署长目瞪口呆。

“镇暴专家不在。留在这里的我们,要说武器就只有警棍和手枪。但数量没多少,要对付那样的人潮,根本寡不敌众。再说,能拿手枪对市民吗?万一出个闪失有人开枪了,不就变成火上加油?别说有人受伤,搞不好还会出人命。而且。就算双方都没人受伤好了,只要虞犯者的名单外流出去,名单上的人一定会有生命危险。那时候该怎么办?等于是打开地狱的门,把负责这起事件的人和列在名单上的人一个一个丢进去。”

署长的五官烦躁得扭曲起来。一想象渡濑提示的最糟状态便不寒而栗,另一方面,还得衡量封锁警署之后将招来非难的情形。不过,风险控管本来就是主管的必备能力,这点署长不愧是署长。他当机立断说:

“没什么比防止不必要的伤亡更重要了。”

“大楼的出入口全部封锁?”

“幸好这是栋旧大楼,只有正门、后门和地下停车场三个地方而已。”

“电话请借我一下。”

渡濑拿起署长面前的电话筒。

“四楼、本部。……蛤?太吵了。听不到!再说一遍!什么,压不住?好,我派人过去支持,你们要顶住。还有,马上把后门和停车场入口的铁门拉下,快快快!传令给二楼和三楼,叫他们计算机都关机,千万别让数据给偷了。电梯停止。太平梯口和防火门全部关上,不准进入!”

渡濑放下话筒后,严肃地望向在场提心吊瞻的每一名同事。不折不扣就是指浑官的架势。

“人已经杀到一楼的接待处了,目前有五名警察在应付,但恐泊保不住。七个年轻的立刻下去帮忙,跟警备课借盾牌以防暴动,绝不能让他们上楼来。剩下的在这里待命。去!”

七名搜查员弹开似地飞奔出去,古手川也是其中之一。

渡濑的指示相当明快。饭能署的各楼层大约成正方形,升降电梯和太平梯居中贯穿,然后以此为中心,四周的空间做为办公室使用。因此只要封锁住中间的出入口,就只剩下北侧的楼梯而已,防守便容易多了。反正不能让外面的群众上楼,尤其这次事件的资料都集中在本部,无论发生什么事都不能让他们闯进来。

然而,皮肤与本能虽能察觉到危机,思考上对事态的发展却难以把握。市民袭击警署这种横祸真的会发生吗?——署长透露出的不以为然,也是全体警员共同的疑问。手中握有搜查权,必要时可以进入任何场所,可以逮捕可疑人物,甚至连开枪都被容许,换句话说,这个组织拥有绝对的权利,而这样的组织中心竟会被老百姓们造反,实在令人无法置信。过去确实发生过这样的案例,但那是在大海的另一边,而且是在有犯罪城市之称的地方发生的。在这个以守规矩的国民性自豪、连灾害时都不会发生掠夺事件的国家,不可能发生这种暴动的——。

想到这,古手川不由得背脊一凉。从第一起命案开始,饭能市民平稳的日常生活与冷静的判断力,已被,点一点剥夺掉了。不是被突如其来的灾害,而是被悄悄走近身旁的恐怖剥夺掉的。凶手的目标及嗜好很清楚,因此只要一想,就会宛如被凶手布下的蜘蛛丝网住而动弹不得。

在那种状态下不可能还守规矩的。虽说穷鼠被逼急了也会反咬猫一口,但被攻其不备的话,老鼠哪有反击能力。不过,若是遭到长期玩弄,持续陷在死亡的恐惧中而发疯的话,就会反咬猫一口了。人类不也一样?只要有生存本能和机会,就会起来反抗。

三步并两步地冲下楼,过了三楼,立刻听到杀气腾腾的争吵声。

“叫负责的人出来!”

“把那些神经病的名单交出来!”

“各位,请冷静!冷静!”

“怎么冷静?你说啊!我们命在旦夕,怎么冷静得下来?!”

“我们正在帮你们监视那些人啊。”

“这种事就让我们警察来……”

“闭嘴,你这个混蛋!就是因为你们靠不住,我们才要自己来啊。交给你们这些饭桶的话,永远也解决不了,不是已经四个人被杀了吗?”

“就算抓到凶手,只要用脑筋不正常之类的理由就可以判那家伙无罪。反正又抓不到凶手,就算抓到了也没办法判刑,你们这种警察有什么资格阻止我们?!”

正常人与非正常人之间的决定性差别就在眼睛。即使言谈和举止动作都正常,一旦发生异状,视点就会偏斜,状似看着前面,却是看着其他地方,而且只会看见自己想看见的东西二这批群众的眼睛正是如此。

他们不是单纯的群众,而是失去理智的集团。

一旦下了判断,身体便立刻反应。其他搜查员也有同样感觉吧,个个紧挨在挡住群众的警察后方筑成人墙。只不过,为对付歹徒平时虽然训练有素,但守在一楼的警察才大约十个人,相对地,群众却不计其数,落差如此悬殊实在难以抵挡。

持盾牌的搜查员们赶来支援了。这种聚碳酸酯制的盾牌,比从前杜拉铝制的防弹性更佳,而且具有重量轻又透明这个大优点,摆脱以往在接近战时看不见对方的不利。

此时,最前排有人大喊:

“四楼!上去四楼的搜查本部!”

不由得往声音的方向看。怎么会知道?是内部泄漏情报吗?或者又是网络情报?无论如何,这下群众的目的地十分明确了。

“从这里!”

“让开,混蛋!”

怒吼愈来愈凶暴,开始有人徒手推盾牌了。警方以两人撑住,张盾牌来对抗群众,于是,又有更多人上前推盾牌。虽然陆续有警员从二楼下来支持。但从玄关涌进的人潮占压倒性多数,使得警方的人墙慢慢败退。

人潮已经将一楼大厅塞爆得无立锥之地,而且确实往楼梯方向逐步接近。

砰砰!

砰砰!

出现刺耳的声音。原来有人开始挥动木头和铁管打击盾牌。难道他们不知道这种行为将构成伤害罪吗?还是明知却故意撒野呢?虽然盾牌并未破裂,但冲击力道相当大,持盾牌的搜查员个个表情痛苦扭曲。紧接着,是群众心理吗?男人们纷纷拿出武器开始仿照前面的人。除了铁管,还有铁槌、扳手、铁撬之类的工具,当中甚至有人挥起金属球棒和高尔夫球杆。这些都是十分具杀伤力的东西,挥舞这种东西攻击警方的集团,早就超出一般市民范围,不是暴徒是什么?

然而,与其对峙的警方却只容许消极防御而已。只要一开始应战,暴徒就会变回善良的市民,警察也会被指责成横暴的国家权力。深知这一点的警察们只能继续忍耐被攻击。

暴徒得知警方无意抵抗,攻击便加码猛烈。敲打盾牌的声音急如骤雨,盾牌阵愈来愈倾斜,持盾者弯下膝盖,用头帮忙撑住盾牌。警方明显屈于劣势,持续忍受攻击之时,群众的数量还在不断增加。

警方筑出的人墙由第二层支撑第一层,再由第三层支撑第二层,但层与层之间的空隙愈来愈脆弱,好似抵挡不住强大压力就要崩裂的水泥板墙,一旦裂开,便无法修补地持续崩裂下去。

不久,一名搜查员跪下了。

暴徒立即塞进这个堤防的破洞。

连呼吸都来不及,一支高尔夫球杆朝捜查员的头上猛力挥下。

但没打到搜查员。

因为旁边的警察立即拔出警棍,击中这名持高尔夫球杆、留平头的男人的右肩。最近警察的应变方式改了,规定在拿出手枪之前,必须先以警棒应付。因此训练有素的警察遇到状况时,自然会伸手去拔警棍。

这是另一波灾难的开始。

瞬间,寂静不意降临。

高尔夫球杆应声落地。平头男子似乎脱臼了,右肩不自然地瘫垂。

即便仍在敌我混战之中,这幅画面犹似在聚光灯照耀下吊诡地浮起,成为众人注目的焦点。

然后变成一个信号。

“我靠,竟敢!”

“他妈的,打人啦!”

“警察他妈地打人啦!”

一瞬的寂静后,随即涌上的是如怒涛般的反击。

不见丝毫犹豫,群众中残存的一点点理性已被完全驱散,仅余下攻击本能。

“冲啊!”

“杀啊!”

并非只想突破警方的人墙,暴徒们明显带着打杀的企图蜂拥而上。原本是攻击盾牌,如今变成对准一个一个警察狂殴乱打。

古手川守在第三层,可即使隔着这样的距离,暴徒的疯狂仍直接传到皮

肤来。一对一单挑时,不会感觉到的狰狞杀意;光是被瞪视着,皮肤就要烧烂似的刺眼目光;既非敏锐也非冷静,只是一种被狂热激起而无法克制的野性意志,正朝这边猛札猛刺。

那这边该怎么办?以防御面对攻击,以理性对待野性。无论如何都不能伤害市民这条铁律,让这边陷入作阙自缚的窘境,宛如徒手伫立在受伤的野兽面前。

搞不好真会被杀死——。古手川首次切肤感到死亡的逼近。不经意看向楼层角落,应该坐在接待处的两名女警紧紧抱着,背对这里。但自己可不能像她们那样背对暴民。

终于,暴徒的疯狂攻势让警员们开始倒下。有人力气耗尽而被盾牌压在下面,有人头部肩部渗血倒伏在地,但暴徒仍踩在他们上面奋力前进。旁边的警察连忙伸手去拿落下的盾牌,手却被好几双脚狂踢,手指的骨头好似被踢断了,那名警察痛得蹲下,表情扭曲。

即使明白不能放着倒下的警察不管,但此刻古手川他们根本连手都伸不出去。后列的兵队要填补前方被冲破的破口就已经拚尽全力了。

战线开始节节败退。

球棒直挥过来,木头横劈过去。

忽然,一名年轻男子猛地踩过盾牌爬到警察人墙上。承受不住前方和上面的双重压力,人墙两三下就瓦解了。

“大家别手软!”

“打垮他们!”

“往四楼冲!”

即使如此,古手川仍更加克制自己,却冷不防飞来一物打中头部。

头往后仰。

太阳穴遭到钝重的一击。

剎时,一阵晕眩。

摇摇头,反射性地用手一摸,滑滑的。

有人丢石头。

拳头大的石头纷纷从群众后方丢过来。不只古手川命中,还有好几名搜查员也都按住脸、睁不开眼睛。

连丢掷的武器都用上了?

胆怯令人向后看。映入眼帘的是已经下到楼梯一半来的援军。

“后退!”一名援军高喊。

“用楼梯来堵!”

即便思考开始混乱不清,也能勉强了解用意。只要想到重力,便知道不论攻击或防御,都是位居上面的一方有利。一看,果然援军在楼梯上组成如橄榄球赛中并列争球的架势,准备应战。

就算没有后退的指示,暴徒们的攻势早让战线退到楼梯边了。排在后面的古手川他们被人潮推挤似地背对着上楼梯。一名站在楼梯上的警察援军顶住他的背。

“没事吗?!额头上流血。”

回头一看,那名警察正惊愕地看着自己。应该是血流得比想象的多吧。虽然故作勇敢地竖起大拇指,仍显得有些逞强。

一回神,最前线已经退到楼梯前了。古手川排在第二层。自攻防起,到底过多久了呢?三分钟吗?还是三十分钟?时间感早已错乱,但暴徒的攻击似无停止之势。新加入的人潮从玄关源源不绝涌入,相对地,警方这边却一个接一个如梳齿般脱落。

一丝恐怖掠过大脑。如此僵持下去,我方人数只会愈来愈少,而且会被一路逼退,让战线确实爬上楼去。在这场没有奥援的消耗战中,我方若无起死回生、一发逆转的奇招,警察很快就会死尸累累,然后,被暴徒踩着身体冲上四楼搜查本部并占领,只是迟早问题了。

旁边搜查员的对话,让人忍不住回头看。

“有什么手枪以外的武器吗?”

“要、要向市民动手吗?”

“只要没杀伤力就行了!警备课总有对付恐怖活动用的催泪瓦斯弹或是闪光弹之类的吧?”

“距离这么近,用的话我们也会遭殃的,别闹了!”

这话也有道理。不论对抗恐怖攻击或镇压暴徒,当初的设想都是用于面积广阔的街头作战。警备部自不必说,就连高层,谁也不会料到警察署大楼竟会遭到攻击吧。

难道没有其他手段了吗?正在动脑筋时,突然眼前一名警察发出一声短叫,随即盾牌掉落,整个人从楼梯上滑下。原来有人从下面抓住他的脚踝,硬把他拉下去。滑下时还听到不想听到的声音,大概是撞到楼梯的哪个水泥边角了,肯定受伤的。就算轻伤,最后也会被暴徒淹没而惨遭痛殴,反正不可能平安无事的。

古手川撤回先前的想法。在敌人的上方就比较有利这种认定太肤浅了。虽然位居上方,但立足处不稳反而不利。不回头地背向楼梯往上退,实在比想象中更令人不安。

古手川拿起那名警员掉下来的盾牌。一站到最前线,暴徒的獠牙就要咬上来,那股冲击力道直接传到持盾牌的手上。与从旁观看的感觉完全不同,恐怖、愤怒、憎恶,还有疯狂——各种激情化成的力量凶暴且毫不留情。

一阶,又一阶,古手川他们不得不继续往上后退。

穿透盾牌,男人们的一张张脸正迎面逼近。张得大大的嘴巴,嘴巴里隐约可见的舌头,以及焦点在古手川身上其实却看着其他地方的眼睛——。

刚刚不是说什么神经病吗?

你们就是神经病。

头脑处于亢奋,内心里,古手川正以冷峻的目光回看疯狂的男人们。

情绪虽激动,却另有一个冷静的思考者在角落里悄悄咕哝着另一个疑念。

那么,你自己又属于哪一种人呢?

是属于为自保而想要危险分子名单的人,或是拥护即便犯罪,但因无善恶判断能力就不必受罚的人呢?

或许发疯的是我们这边也说不定,并非自己发疯,而是制度令人在不知不觉中疯了。自己正在保护的东西,值得这么拼命吗?虞犯者的个人资料,值得牺牲这么多警察去死守吗?

一丝茫然产生一瞬的破绽。

一不小心露出藏在盾牌内侧的左手时,惨遭铁管击中。

痛死了。

骨头断了吗?

疼痛感不退。岂止不退,简直像熊熊烈火般从脚下烧上来。

剎时,突然激起的愤怒驱走恐惧了。从前得到“不良克星”封号时的感觉回来了——看见自己身上流血的那一瞬,胆怯感会消失,进而从体内迸出野兽般的能量。后来才大致推测那可能是肾上腺素的分泌作用——那种疯狂又令人怀念的感觉复活了。

一声咆哮后,古手川上半身前倾,利用体重和腰的弹力把盾牌猛力撞出去。像是整个贴在盾牌上的男人边大叫边跌落楼梯。

根本没料到警方会反击吧,于是惊诧引爆更大的愤怒,暴徒的攻势益发苛烈。他们一边痛打盾牌,一边只要发现一点空隙,就抓住脚踝往下拖。落到他们手中的猎物就像扑火的飞蛾。眼看着苦守最前线的警察一个个倒下了。

要是能跟那群家伙一样完全丧失理性反而轻松——虽然动了这个念头,可身为警察的职业意识并不会轻易消失。保护市民生命财产安全这道使命感,当下变成要命的紧箍咒。忠于使命的人一个个跌落楼梯,再没比这更讽刺的了。古手川无处宣泄的怒火化成力量,继续挺住手中的盾牌。

过了楼梯平台,再撑住一会儿,后退的脚便开始踩空,因为楼梯阶已经没了,失去支撑的身体连同盾牌一起向后翻。

腰部被猛力一撞后痛得张开眼睛的瞬间,一根金属球棒迎面劈将下来。

迅即举盾牌格挡,但迟了几秒,左脸颊便被热辣辣的一击炸裂。

剎时,眼前全白,天旋地转。

“古手川!”

倒地前一瞬,有人用手拉住,原来是辖区认识的搜查员。

慢慢恢复视线,但眼冒金星,口中弥漫铁锈味。

那名捜查员一手拿走古手川的盾牌,一手从背后抵住他的身体。

“怎么……?”

“你下去吧,流了那么多血。再让本部的人这么帮下去,我们辖区真丢脸丢大了!”

这种时候还争地盘啊?!——头昏脑胀中想表达不满,但可以理解对方希望把前锋位置交给他的道理。试着用手一摸,脸颊果然黏滑滑地。大量出血似乎不假。换句话说,对方判断自己已经不适合站在最前线了。

被打到听力受损的左耳,忽然听到如波涛般汹涌的声音逼近。不是暴徒,是二楼的警察们加入援军阵容了。

可以休息一下了吗——?但并非脱离战线,顶多换到后卫去罢了。古手川欲起身走向三楼时,突然身体如蝶番脱落般,站都站不起来。

真没想到身体如此脆弱。故做愁眉苦脸掩饰自己凄惨的窘状,两手用力慢慢撑起身体。移动步伐时感觉到了二件事,一,还能前进真是万幸;二,左脚不太能动了。

拖着左脚好不容易走到二楼与三楼之间的楼梯平台时,成群暴徒已经蜂拥上二楼来了。警察们就这么在楼梯口围起盾牌墙。暴徒们照样步步近逼,但后面挤进来的几个人则往楼层散开。

二楼有交通课和生活安全课的办公室,但警察署标榜完全开放空间而无墙壁与隔板设置,因此无法防止外来的侵入者,暴徒们极容易随便闯进。

“名单在哪?”

“交出来!”

“去找!”

搜查员在柜台前组成并列争球的阵势阻止闯入者。手无盾牌的他们,不得不以自己的身体权充人肉盾牌。他们也都心里有数吧,只见个个表情僵硬得就快破裂了。

“这里没有那种名单!”

“现在马上退出去!”

“再乱来就……”

制止的声音说不下去。因为一波波暴徒如扑向猎物的肉食兽般开始摧残人肉盾牌。

若说这是攻防,未免太过于单方面猛攻、单方面屈于防守了。显然就是手无寸铁的几名捜查员对上抓狂的武装集团。这种态势比在楼梯上展开的攻防更胜负分明。被打的、被踹的、被推挤得一塌糊涂的——柜台前的并列争球阵转眼就被摧毁了。东倒西歪的搜查员发出喊叫与悲鸣,不断有人把他们当踏板,踩着他们跨越柜台。

守护的人惨叫连连,攻击的人怪声不断。计算机已依渡濑先前的指示藏起来,桌上,台也没有,但站在桌上的男子似乎不管,径把东西乱踢一通,文具和事务用品应声飞散在半空中。年轻男子挥起球棒,随即发出轻轻的破碎声,电话机四散。跳下柜台的人们手持武器开始敲破玻璃窗。整个楼层东一个碎裂声、西一个尖叫声,宛如鬼哭神嚎。暴徒的目的已不在找寻名单,而是破坏。不论再怎么找理由编借口、再怎么晓以大义。抓狂暴冲的结果就是破坏。

狂打捜查员不手软的。

猛砸电视的。

推倒柜子的。

乱摔椅子的。

敲碎日光灯的。

被飞溅的破璃碎片割伤吧,有暴徒流血了,于是被血激得又半疯狂地拿起凶器乱挥乱砍。

这个原理就跟刚刚古手川一样。眼看着,物品被砸得乱七八糟,破璃碎片东飞西溅、流血惊叫声冲天,恶性循环一发不可收拾。

不久,一名红发男子把目光投向僵在楼层角落、蜷缩着身体的三名女警。破坏冲动的对象不分男女,不,女人更容易成为嗜虐对象。发现红发男子意图的捜查员高喊“住手!”后抡起拳头。胸口遭使劲一击的红发男呻吟一声便昏死过去。但,混乱并未因而停止,下一秒,一名男人迅速上前反剪住捜查员的双臂,另一名男人开始殴打,动弹不得的搜查员沦为一只被乱拳海扁的沙包。

古手川只能从楼梯上远远眺望这场乱象,即便想过去帮忙,奈何身体不听使唤,况且,人潮重重阻挡,根本过也过不去。恐怖让精神与肉体都极度疲弊,疲弊又带来类似休息的安宁。

此刻的古手川正处于这种状态。

那名勇敢的捜查员从打人男子的乱拳中唏溜唏溜滑下去时,男子们再次向女警伸出魔爪。他们的眼中除了凶暴,明显还掺杂着好色,恐怕此刻指挥他们行动的是下半身吧。

其中,一名留着短卷卷头的男子张开双臂扑向一名娇小的女警。

“快跑!”正想大叫的瞬间,女警出乎意料地采取行动,朝双臂张开而毫无防备的男子脸上击出一记正拳。因为正中目标,再加上男子本身飞扑的力道反弹,他鼻梁歪掉地倒在地上。古手川吃惊,那名女警更吃惊,目瞪口呆地凝视自己的拳头,而拳头正微微发颤着。

干得不错嘛,辖区的女警。

正想大呼快哉的古手川,发现女警后面站着一名少女时,再度吃了一惊。

那名少女吓呆了。

从少女的长相和身材看来,肯定才十三四岁。她一脸苍白、双手抱肩,被其他女警保护般地扶着。那里是生活安全课的办公室,可见少女不是正在接受辅导,就是正在被保护吧。以为被保护的女警,其实是在保护少女。

如同当头棒喝。

被自己的恐惧搞疯的人,以及被制度逼疯的人,哪个才

是真正的疯子,或者双方都疯掉了?——先不管这问题。重要的是,现在有件事可以明显区分出是不是以破坏为目的的暴徒与非暴徒,那就是那个人是否正在保护别人。而该被保护的对象具有何种价值也不重要,因为意义在于保护这个行为本身。保护别人并非出于自以为是而挥起正义大旗,只要有人需要保护,战斗就绝非毫无意义。而且,为了保护别人,无论面对怎样的威胁、不幸和暴力,都能够挺身而出,就算只有只身一人也豁出去了。

为我上了宝贵的一课。非向这三名女警道谢不可。

应该被保护的人——;想到这,有働小百合和当真胜雄的脸浮上脑海。虞犯者名单上有胜雄的名字,如果泄漏出去的话,胜雄本身或小百合都可能身陷险境。那么,自己就有非防止那份名单外泄的理由了。

再次点燃沉睡的争斗心。正好战线再度逼近眼前,一股带火药味的狂气随风吹至。古手川摸摸脸颊,滑溜溜的血已有黏糊感,表示止血了。

眼前的警察阵容撑不住盾牌地愈来愈向后倾。古手川用没受伤的右脚一踢楼梯边角,跳到盾牌上。

伸出的脚命中一名暴徒的下巴,他往后一摔,直接撞上墙壁。

见状,警方剎时冻僵。

打破不能向市民出手这个默契,古手川知道所有非难的目光正射向自己。

但,管他的。

“你们看!再不动手就会被宰掉!”

古手川一喊,警察们全往办公室里面看。那里的同事们正遭到群殴,刚刚的女警们为保护少女而脸上出现淤青。

警察们全都目光大变。对战友意识强烈的他们而言,同事的惨状无疑发挥了兴蜇剂的效果。

“呜喔喔喔喔喔!”

一名警察高声吶喊,抡起盾牌跳到暴徒上。此时,盾牌已非防御工具,而是武器。聚碳酸酯的硬度具有充分的破坏力,足以摧毁持刀相向者的战意,被盾牌打到的男人一言不发倒地。

不过,其他暴徒却更被激怒了。

这次换成暴徒们狂声咆哮,两边如雪崩般撞上。

原本从数量上就已知警察屈居劣势,因为他们的人数愈来愈少,暴徒反而愈来愈多。终于,三楼刑警课与警备课的同僚也下来助阵了,但刑警课有数人留在四楼,而警备课一开始就是人数不足的状态,因此无法大幅增员。反击的狼烟虽然点上了,要翻覆战局依然不可能。

在二楼虽然无人丢石头,但连手无寸铁的人也开始展开攻击了。抓脖子、横扑乱打——开始是拉头发,古手川的头顶已经是鸟巢一坨,外套的腋下缝合处几乎全破了,仅余几根线勉强连着。

不知不觉间,古手川再次站到最前线。鼻尖被拳头挥过,脸颊被利爪抓伤,脸上的皮肤热辣辣地刺痛着,肯定又受伤了。

警察们的行动显然已脱离规定的羁绊,却不足以弥补兵力落差之悬殊,因此战况和在一楼时大致无异。这时候,放一枪吓吓他们或许能起些变化,却不保证结果对己方有利。想着想着,如此敌众我寡,战局不论怎么进行下去,结果只会是消耗战这个事实又重新浮上脑海。

凶器与猛拳不断越过盾牌袭来。持盾牌的手已经麻得渐失感觉了。一名高个子男人挥出球棒,反射性地举盾牌格挡。

下个瞬间球棒滑下盾牌表面,就这么直接打中受伤了的左脚。

确实听到肉与骨头破裂的声音,随即剧痛贯穿脑髓。古手川的意识一瞬弹飞,全身僵直如棍棒,冲击大到连出声都没办法,五感麻痹,甚至觉得痛苦就将这么恒持下去。若能昏倒该有多么幸福。然而。站在最前线的紧张感与保护当真胜雄的使命感,不容许他昏倒。

左脚僵直,古手川当场痛得喉咙梗塞无法呼吸。泪水逼得视线模糊。

“你退下!”

有个紧张的声音从头上落下。是从楼上跑下来支持的警备课员。

前一刻还雄雄挺立,马上就被人当成拖油瓶。古手川爬也似地上楼,但仅用两只手和一只脚,实在拖不动过重的身体。早知如此,平时就该好好锻炼才对,现在后悔莫及,只能在这里抱怨。古手川咒骂自己的体重和手臂无力。

将战乱的喧骚暂且抛在脑后,古手川费尽千辛万苦,好不容易爬到楼梯平台后,就将身体靠在墙上,把下半身伸直。想要吐口气,但依然无法深呼吸。左脚的鞋子里,发黑的血应该正啪嗒啪嗒地流出袜子,却一点都不想脱下鞋子看看。配合心跳似地,左脚也像间歇喷泉般一跳一跳,头痛也是。肾上腺素的魔力正在解除中。

头以下的部分就像别人的肉体般不听使唤,而勉强匍匐前进的后果,就是两手臂也宛如石头一般。

真没用——。

想紧咬嘴唇,连这样的力气都使不上。自然地脸颊松弛,彷佛在笑,不,其实古手川是在嘲笑。除了嘲笑还能干嘛呢?虽然架式十足地失控大闹了,但刚刚发下的豪语早已消失无踪,唯一被前辈们夸赞的体力也全耗尽了,这副狼狈样,除了嘲笑还能干嘛。

往下一看,防卫线已近在眼前,距离只差三公尺多一点,时间上应该不必十分钟就杀到这个平台来了。要当后卫兵的话,就得在他们上来之前站起来准备防卫,但这双脚还能用吗?再下去就是肉搏战了。当人肉炸弹也好,就从这里跳进那波人潮吧。就算没有五、六个,起码可以狠狠报复到二、三个人。

正这么有些自暴自弃时,胸前口袋瑟瑟地振动起来。

——手机?!

古手川差点大笑。

战场上的手机。

非日常中的日常生活。

现在,一群人正和一群人打得头破血流,而在另一个地方,却有人忙着吃喝拉撒睡。虽然很正常,却也荒谬得叫人绝倒。

这种时候,会是谁打来呢?

古手川没看来电姓名就直接打开手机。耳边传来的是:

“拜托你!古手川先生!”

是有働小百合的声音,而且声音急得完全不像她。

“是你,有働小姐?!我不知道你有什么事,但现在我这里……”

“拜托你!胜雄出事了!刚刚泽井先生打电话来,说有一大群人要他把胜雄交出来,在诊所这……”

糟了!

古手川差点手机滑掉。

那些家伙,直接杀到他那边去了。

不过,怎么会知道他在哪里?已经拿到名单了吗?

但,稍微一想,古手川便得出答案了。根本不需要名单,当真胜雄平常在泽井牙科,不就一整天光明正大地出现在大家面前?像上次那样引人注目的出糗应该不是第一次吧。而且去看牙齿的患者中,或许有人已经知道胜雄的来历。就算从前不知道,如今也很可能经由网络上泛滥的数据得知。无论如何,那些家伙不会少看胜雄一眼的。

想到这,古手川又注意到另一个危险性。

“有働小姐!不会你家也有奇怪的人找上门吧?”

“有啊!”

“有働小姐!”

“但只有两三个人而已,他们在玄关大叫,没有硬闯进来的意思,所以不必担心。还是先去处理胜雄那边好吗?他那边人好多,好像还拿着武器。”

“知道了,我马上过去。所以有働小姐,你绝不能让那些人进去,就算待在家里,也务必随身携带可以作为防身武器用的东西。我去救出胜雄后就会过去你那边。”

“拜托了……”

最后的余音仍回荡耳际。虽说不必担心,但就她一个女人,正被那些抓狂的男人包围住,怎么可能不叫人担心。

关上手机后,古手川怪起自己。哪里是什么日常生活,他们两人那边也正遭受非日常事件张牙舞爪地袭击。

不去不行。非立刻赶去胜雄那里不可。古手川鞭策松弛下来的精神与肉体,使尽浑身之力终于站起来。

接着,想起一件荒谬的事便呆住了。

没有出口。

为了尽可能防止暴徒入侵,电梯和太平梯都封锁住了无法使用。假设从三楼开放哪个出入口下去,到了一楼也会被暴徒挤回来。而眼前这个唯一可以下去的楼梯,正陷入激烈的攻防战中,人潮再差一阶就满上来了。凭这只受伤的脚根本不可能穿过那样的人潮。再加上各楼层的窗户全都封死了,要从那里逃出去也不可能。

进退维谷。古手川独自伫立在楼梯平台上,看着眼下的骚乱状态。

都没有什么地方可以逃出去吗——?

没什么好办法吗——?

不行。心急火燎得什么也想不出来,身心上的疲劳让思考混沌不清不过,没时间呆在这里进退不得,必须早一刻去救出胜雄,还有小百合。

类似被饥饿感逼得走投无路般,急中生智下总算想到一个人。

无论何时都反应灵敏的人。

而且,虽爱唠叨,但总会把自己的话听完的人。

要拜托的话,就只有他了。

一回神,发现自己的手指正在按手机的数字键。对方马上接起电话。

“班长!”

‘喂,干嘛,紧急的事吗?’

一如往常老大不爽的声音,此刻不知为何反而让古手川觉得安心。

“有件事拜托你,请立刻把我弄出去好吗?”

‘什么?’

“有働小百合打电话来,要我们保护当真胜雄,她说有几个市民杀到泽井牙科去了。”

‘……这样啊。’

“这样啊?什么意思?”

‘不只当真胜雄,已经有几个有前科的和观护人家里集结了一些混蛋家伙。不,也不只是个人家里,连市公所的户籍科还有县警本部,都被涌进大批民众要求拿出数据,可以说是遍地开花。县警那边有机动队总会设法应付,但据说因为队员都被派去保护重要人物了。本部的防卫工作相当辛苦,根本没有能力派遣人力到其他部署去。所以现在饭能市内才会变得有点无政府状态。’

无政府状态。意思是说不去管小百合和胜雄了吗?

“请派我去。那两个人根本不可能保护自己。”

‘你要丢下这里不管吗?不行,不准任意行动。你怎么可以偏袒那两个人,我应该跟你说过不可以挟带私情吧。’

“我知道啦!就算我说的话很任性、很幼稚好了,但是班长,警察的任务不就是保护市民的生命及财产安全吗?不保护一个女人和一个未成年人,还谈什么保护市民的生命及财产安全呢?”

‘喂,最近才刚派来的菜鸟,敢在这里说什么大话!’

“保护人的生命安全还分老鸟、菜鸟吗?”

虽然觉得惹毛班长就完了。但已经停不下来了。

“就是为了保护人,国家才授与我们手铐和手枪的,不是吗?既然这样,不行使这个权力,不去保护现在正身陷危险中的人,而光是在那里含手指看着,这有种混账事吗?如果这样,那么警察这工作的确没什么好威风的。我们要面对的家伙全都不是什么好东西,还有像这次,居然要去当那些大人物的看门狗。有时甚至还要为隐瞒自家人的耻辱去做些厚颜无耻的事。但就算这样,我们还能继续干下去,不就因为我们还有那么一点引以为傲的矜持不是吗?!”

终于说出别人想说而没说出口的话了——。只能这么想。这下,腋下的冷汗如瀑布般不断滴下来。

到底结果会怎样呢?

明明自己就不是个会在这种时候说这种话的人啊。

回过神来竖耳倾听,渡濑却默不作声。乌云般的不安迅速涌上来。刚刚说的话并没有错啊。

“呃……班长?”

“你说完了吗?”

渡濑的声音比平时更低。脑中虽然响起警报,但古手川不觉有错。都到这份上了,干脆一不做二不休吧。

“请教我怎么做才好。电梯和紧急出口都封住了,从楼梯到一楼、玄关,都被敌人塞爆了。请教我怎样才能从这个建筑物出去。”

‘……你知道你现在是在拜托谁吗?’

“知道……但是,我不去不行啊,因为能救那两个人的就只有我了,我没办法救她的儿子真人,所以剩下的他们两人,无论如何我非救不可。求求你,班长!请让我去他们那里。”

沉默持续了好半响后,对方挂断电话。

那是当然的。古手川突然理解,因为自己给渡濑的印象太差了。待这场混乱收拾完毕后,自己是会被忽视?斥责?还是停职呢?即便如此,心情却是后悔中又感到无比地舒畅解放,这又是为什么呢?

然而这么一来,能拜托的唯一一条线都断了,只会更孤立无援。再思考了好一会儿,想到的仍只有强行突破人潮这个不聪明又没技巧的方法,但如果再想不出其他手段,也只有撂下去了。

古手川再次看着下面楼梯一直挤上来的暴徒和警察阵已经迫在眼前了。在一只脚动不了的情况下。根本不可能下得去,而且无论如何都得保持足以开车的体力才行啊。

要去吗——?

压下胆怯的心,往前踏出一步时。

忽然,馆内响起尖锐的警铃声。刺破耳膜般的巨响让骚乱的人潮一下呆住。

传出“哔——”一短声电子音后,迅雷不及掩耳似地,大量注水从天而降。原来是天花板上的洒水器启动了。突如其来的喷水遍洒整个楼层,无一人能幸免,使得惊声四起。

‘这里是饭能警察署。现在,火灾警报器启动了。’

警铃之后,传出的是女性的合成音。众人再次呆住。然后。出现另一个声音:

‘现在警告大楼里面所有的人,四楼发生火灾了!’

任何人都不会听错,是渡濑沙哑的声音。

‘有一个市民冲上来放火烧文件仓库。我们拼命灭火,但火势延烧太快。难以对付。请所有人现在马上避难去。你们手中的武器会造成行动上的不便和危险,请当场丢掉。一楼、二楼的署员要负责引导市民避难,留下来的人就帮忙受伤的人送医急救。还有,对警察施暴的人,以及破坏警署内公物的人,将来一定依法严办,但自首就会从宽处理。以上。如果不想被烧死的话,快逃!’

馆内广播结束后,洒水依然持续着。不知不觉间喧嚣已经消失,而由洒水声和踩踏地板的声音支配整个楼层。

于是,古手川注意到了,前一刻还袭卷整楼层的狂暴旋风已然停止,杀红眼似的人潮全像失去凭靠般呆然若失。目前正值严冬,被冷水从头浇下一定全身冷冰冰,再加上紧追而来的火势慌乱人心。现在他们哪里是凶暴的肉食兽,简直变成找不到路逃出去的落汤鼠般面面相觑着。

接到命令的署员动作相当迅速,立即让群众排好队伍肃然地离开警署大楼,并陆续将双方倒在水滩中的受伤者搬出去。原本人多闷热得几乎叫人窒息的大楼,已经从慌乱中慢慢冷静下来了。

正为事态的急遽变化而不知所措时。胸前的手机再次震动,是渡濑打来的。

“班长!你那里还好吗?”

‘什么啦?’

“刚刚说四楼发生火灾?”

‘你真是个不会思考也不会怀疑的猪脑袋。唯一的通路就是楼梯,而楼梯明明被你们霸占了,要怎么跑来四楼放火!’

“啊……”

‘我只是把打火机的火靠近传感器而已。现在整个楼层淹水。文件一张不剩地全泡汤了,但比起造成更多人受伤、更多器物损坏要好多了吧。署长也了解这个事。’

“哇,竟然想得到这种点子。”

‘就连正在发情的狗,一旦被水一泼,也会温和下来,更何况不管在哪,只要听到失火了,大家都会争先恐后逃出去的。’

不知不觉地,古手川对着那张看不见的脸低头鞠躬。

这个人当上司真是太好了。

‘赶快去忙你的吧。但,回来以后,四楼的拖地工作就是你的了。’

“班长……”

‘嗯?’

“谢谢你!这个人情总有一天、一定、一定……”

‘用工作还!’

对方又把电话切了。

不断在内心反复着感谢之辞,古手川火速赶往地下停车场。由于拖着一只受伤的脚,行动无法敏捷如脱兔,却仍快得叫逃难中的人们瞪大眼睛。又因为脚踝以下已经感觉麻痹,无法判断鞋子里的出血到底止了没,但管不了那么多了。

坐进本田雅哥的伪装警车里。还好是自排,手排车的话,根本没办法踩离合器吧。

出发时,轮胎发出巨大声响,远远围观警署的人们纷纷回头看,但这也管不了了。

打警示灯,鸣警笛。去他的车道、去他的速限。跑在前方的其他车辆都吓得仓惶让路。

别挡!

让开!

古手川开的雅哥持续疾驰于大马路上,遇到十字路口转弯时,轮胎发出惨叫声。大失控的模样让行人与对向车上的人都吓得缩起身体。但,管他会不会撞上别的车、会造成多少物损,交通法规此刻根本不在考虑范围内。

泽井牙科前面聚集了十几名男人,可能由于人数少吧,比起杀到饭能署的群众看来规矩多了。可对警察的不信任感似乎一样。装上旋转警示灯的雅哥一进入停车场,便射来凶暴的目光。

“你来干嘛?”

“来赶我们走的吗?就你一个人?”

“少看扁人了,波丽士大人。”

到底是谁看扁谁?

古手川一下车,群众便凑上来。只不过。一看见古手川的脸,全都倒抽一口气地呆住。自己看不见自己,大概是一副连凶神恶煞都要望之却步的恶魔模样吧。古手川自顾自地往玄关走去,群众跟上来挑衅。

“喂,干嘛不说话!”

“我说,你是来保护当真那家伙的吗?”

“警察是人民的保姆吧,你怎么能不站在保护市民安全的立场!”

古手川猛回头,瞪向那些人。这张脸用来吓唬人刚刚好吧。一试,果然效果立现,把脸凑近站在正前方的年轻男子时,他像挨了一拳般地向后退。

“市民的安全?是啊,我会保护市民安全的。我来这里,就是要把那个姓当真的像伙带走,这样你们就可以高枕无忧了不是吗?喏,知道的话就请你们协助警察。”

一说要带走,群众的表情剎时温和起来。“把人带走”是警察最好用的说法。管他是保护还是逮捕,总之就是要把人带走。

“我们要怎么协助警察……”

“你们在这里很碍眼,快走!”

此话一出,群众又气上来,但并未加以阻挠。

虽是看诊时间,但诊所的玻璃大门从内侧上锁了。这是必然的处理方式吧。透过对讲机告知姓名与来意后,护士露出安心的表情过来,但走近一看古手川,立刻摀住嘴巴差点叫出来。明明是来救人的,被带进里面后,反而受到急诊病患般的对待。

“呃,胜雄他……”

“当真他藏在事务室,所以不必担心。倒是古手川先生,请你担心一下你自己吧。你刚刚和哪个暴力集团大战一场是吗?!唉,真是的!伤口我先帮你处理一下,但这里是牙科,顶多只能应应急而已,你待会儿还是要到外科去缝伤口、打石膏喔。”

“蛤?但我要先去看他一下。”

“你脚都这个样子了,你还要去?!”

不顾护士的大声制止,古手川来到事务室,看见胜雄的确缩着身体待在角落,这才松了口气。

“九点左右吧,有一通电话先打来问当真有没有来上班。我才觉得怪怪的,就有一大票奇怪的人从马路对面跑过来,于是我赶快锁上大门。然后他们就在门外大喊大叫要我们把当真交出去。我们也有打电话报警,但都连络不上,大家就都躲到里面去了。”

“谢谢。”

今天真是个一直向别人道谢的日子啊——边想,古手川边向这名护士鞠躬。

护士要古手川坐在诊疗椅上,准备帮他处理伤口。好特别的感觉啊,原来处理脸部伤口时,这种仰卧姿势方便多了。已经没用的外套直接丢进可怜的垃圾筒。

一边看着天花板一边躺下,这下身体的每个地方开始发出惨叫。脸、手臂、侧腹、腰,还有左脚。跌打的钝痛以及割伤的刺痛,联合唱起最难听的和声贯穿脑干。伤口是热的,跌打处是冷的。竟然能够凭着这样的身体从警署来到这里,连自己都佩服。就像护士说的,现在只是应急处理一下,不可能很快复原的。

连扭动一下身体的力气都没有,只是静静呻吟,突然发现牙龈和嘴唇之间夹着异物。虽然口腔里上下颚都有伤口,但并没痛到感觉麻痹。稍微抬起脖子吐到手心上。

是臼齿。

用舌头在嘴巴里舔舔看,果然有个洞,那么一定是自己的牙齿没错。

想到了。在警署大楼二楼的攻防战时,被金属球棒狠狠击中脸颊,大概是那时候断的吧。之前因为其他部位痛得太厉害,就没注意到牙痛了。

这样的话,来牙科还真来对了—古手川一边盯着沾血的牙齿,一边撇起嘴。

此时,朦朦胧眬地,思考被什么东西吸引住。

等等。牙齿?

这么说来,第一起命案时,好像哪个人提到了牙齿——?

然后第二起命案也——。

然后。第三起命案也是——。

杂乱无章的记忆片断飞快地链接。迷雾中有个东西隐约成形。细部一点一点浮现,愈来愈清晰。

荒尾礼子最近才做了植牙治疗。

指宿仙吉的钱包里有牙科的挂号证。

有働真人笑着时,嘴里的银牙泛光。

那么,卫藤和义?——对了。医疗中心每半年会从外面请开业医师前来进行强制性的检查,恐怕卫藤也不例外吧?

古手川不由得从诊疗椅上跳起来。

终于找到了,这就是连结四名各为男女老幼无一致性的受害者的环。他们的共通点就是牙齿,他们在这几年间都接受过牙齿的检查或治疗。丧礼上,自己原本打算询问桂木、梢与小百合有关死者和医生的事,只不过当时自己问的是“有没有专门看哪位医生”。如果是植牙或装牙冠这种短期治疗就结束的,就不会被认为是“专门看哪位医生”了,那么家属忘记提牙医也是理所当然的,因为是自己的问法错了。

等等——。

得出一个结论,随即又浮上一个疑问。

说到同时有诊疗纪录以及姓名、地址等数据的文件。就非病历莫属了。而青蛙男一定是根据那个病历来选择牺牲者的。换句话说,这四人还有一个共通点。这些病历必然放在同一个地方,因此可以推论,这四人是看同一位牙医。

那么,这位牙医会是谁呢?——

根本不必深思。

医生是靠口碑招揽病人的。风评佳,而且在指宿仙吉和有働真人的生活圏开业的牙科只有一间。

就是这里,泽井牙科。

古手川喊破喉咙地大叫护士。

她连忙飞奔过来。

“怎么了?!突然叫那么大声?”

“护士小姐,现在我问你的问题,希望你仔细想清楚后回答我。这家诊所是不是保管着病人的病历?”

“我以为你要突然问什么呢……这不是理所当然的吗?医师法规定必须制作和保管诊疗纪录啊。”

“保管几年?”

“病历的法定保管年限是诊疗完毕后五年。但我们诊所自开业以来还不曾丢过病历,其实是永久保管呢。”

“保管在哪?”

“附设在药局里的病历室。”

“谁有资格进入那间病历室?”

“啊,我不是跟你说就附设在药局里吗?所以只要是我们诊所的人都可以进入啊。必须严密保管的重要物品都另外放在金库里。”

诊所的人都可以进入。

喉咙咕噜一声。

“拜托,马上带我去那间病历室。”

“咦?但是,还没帮你处理伤口……”

“那个下次再说啦。”

火速跳下诊察椅,完全忘记身体的疼痛。恐怖的可能性与应该唾弃的想象在脑中团团转。如果这是真相,那么今天一整天自己做的事到底算什么呢?第一次有这种感觉。多想逃避现实啊。

拜托,但愿是自己想错了。

确认——反正先确认再说。现在这样,不论下什么判断都只是臆测。

护士吃惊地不断抗议,可古手川一径催促她走,终于来到病历室。根本等不及护士介绍,他抢着贴在柜子前,颤抖地打开抽屉。

“不、不行!那是个人资料,就算你是警察,没得到医生的允许……”

“要追究的话,事后不管要负多少责任都行啦!我上司负责。”

病历是一名患者一份地装订起来,而且是以五十音顺序排列。

荒尾礼子的病历就在眼前。

荒尾礼子 昭和五十六年一月七日生 饭能市绪方叮4-3圣别庄绪方 初诊平成十九年八月二十二日。

指宿仙吉的病历在“イ”层的第一个。

指宿仙吉 昭和十二年五月十八日生 饭能市鎌谷町7-9 初诊平成十八年三月十日。

接下来的数据都很容易找到。

有働真人 平成十二年四月四日生 饭能市佐合町1-2 初诊平成十六年七月八日。

卫藤和义 昭和三十八年三月十五日生 饭能市市立医疗中心内 初诊平成十九年四月二十一日(集

体检诊)。

中了。

再一次确认四人的病历。住址没变,都是目前所住的地方。姓名住址的下面都有标注假名,因此即使看不懂难解的汉字也都会念。

就算是当真胜雄也会。

天啊……

古手川泄气地跌坐在地。好一会儿,内心才慢慢涌现胜利感,只遗憾染上了悔恨与绝望。胜利感若得伴随痛苦,不如令人安心的挫败感要好多了。

不——现在下结论还太早。

即便这里有显示四人存在与所在的窗体,即便诊所人员中只有胜雄一个人的不在场证明是不明确的,这些都不过是情况证据。

还需要物证。

如果有的话,只会在那里了。

“护士小姐,还有一件事要拜托你。我要把胜雄送去别的地方,他的随身物品我现在去拿过来,所以在我回来之前,请别让他踏出事务室一步,就怕外面还有危险分子埋伏也说不定。”

“这个啊?这个简单。那你要答应我,你回来后,一定要让我帮你处理伤口。”

“谢啦。”

说完,古手川就飞出病历室了。

位于诊所旁边、小而美公寓二楼的最左边。那里就是当真胜雄的住处。既没有常去的店家,也没有长时间可以让他待着的朋友家,除了每周有几天到小百合那里接受音乐治疗外,几乎不外出,那里是他唯一的安身之处。

渡濑的教导顷刻间苏醒了。以自己的住居为据点外出狩猎,先查明猎物所在后,再外出跟踪,然后突击。这次的犯罪方法完全就是此种模式。果真如此,那么作为据点的自家中,很可能仍残留着显示犯案形迹的物品。

放轻脚步上二楼。手上握着向医院借来的备用钥匙。走到左边的房间,门上没有门牌,什么都没有。

开锁后轻轻打开门。这是一间单人房格局,从玄关经过短短的通道就到房间里了。虽然接近中午,但室内微暗,家具的轮廓静静沉入暗色中。看向窗户,厚厚的窗帘紧闭着,难怪昏暗。开灯,却刻意不拉开窗帘,要尽可能不留下任何痕迹。

快报废的日光灯闪个不停,房间的细部于明灭间浮现。

一看,不觉吃惊。

低矮的写字桌和煤油炉。三坪大的房间里,能称做家具的东西仅有这两个。没有电视没有计算机,连书架也没有,三坪空间显得分外宽敞。角落里还放了一个便器,如果再小一点,就跟看守所没两样了。墙上只挂着一张月历和一个时钟,不见任何海报类的东西。不是寒酸,简直像是搬家后的空屋般异常空虚。

有心理学家主张房间的光景是居住者心象的投射。那么,真想请那位心理学家来对这间房间发表看法。从眼前这一切,那名心理学家会如何勾勒出当真胜雄的心象风景呢?

打开壁橱看看。但里面只有棉被和换洗衣物而已,并没看到特别可疑的物品。试着在衣服和棉被的缝隙间寻找,结果一样。于是环顾鸽子笼似的房间,除了壁橱外并无其他收纳空间。才这么几样东西,其实也不需要了。

来来回回张望,最后视线落在写字桌上。这张写字桌十分简单,桌子附一个台灯,然后就是抽屉。抽屉很小,总是个收纳空间。

一打开抽服,木头与木头的摩擦音大过想象,让手停了下来。

寂静。

刚过中午,路上的行人与行车都很少。仅微微的喧嚣从窗户传入,而室内又无使用中的电器用品,因此听到的就只有自己的呼吸和心跳声。

然而上这样的寂静并未带来安适。于荒凉的三坪大空间里流淌的静,毋宁搅动着不安。

抽屉里放着笔记本类和笔。混在笔记本中有小学六年级生用的教科书二本与算术练习簿三本。笔记本里写满了计算的算式。看到那笨拙的数字直叫人心酸。以重返社会为目标而默默练习算术的身影,怎么也无法与悄悄跟在牺牲者背后的杀人者身影重迭。

忽然发现当中有一本封面颜色褪得很厉害的笔记本。边角弯折了,纸张也泛黄了,应该至少有十年了吧。

翻开来看,原来是日记。当真胜雄少年时代的日记。幼儿似的笔迹,一字一字大小不一且排得歪七扭八,不过,内容满是日常生活中发现到的惊奇,读着读着,似乎也能嗅到晒太阳的香气。

可,很快就翻到一面,钉住了古手川的眼睛。

错不了。这和荒尾礼子命案现场留下的犯罪声明文是一模一样的。也就是说,这是原稿。将日记的这一段文字印下来,就成了犯罪声明文。

一边兴奋得发抖,一边继续翻页。

然后隔了好几天都没有青蛙男的记述。再次出现则是五月的下旬

吐出安心又绝望的叹息。这是完美的物证。有了这个,连指纹、DNA鉴定都没必要做了。但,要怎么把这个事实告诉那位小姐才好呢——?

正在思考时——

感觉到背后有人。

一回头,当真胜雄站在那里。

既不吃惊也不胆怯,胜雄的脸上看不出情绪。

想立刻站起来,偏偏左脚不听话,使得古手川失去平衡跌倒,呈两手伏地的姿势。

“那个是、我的。”

胜雄喃喃地说。

“喔,是吗?我还希望不是这样呢。”

古手川撑住桌子,总算站起来了。

“原来你就是青蛙男!”

指着他的脸,粗暴地喊道。胜雄依然面无表情,只是轻轻点头。

“你不否认吗?畜生!你他妈的干嘛这么做?你身边的人都在鼓励你、帮助你,大家都想帮你改变、帮你改变你的人生。而你、而你,为什么还要走回头路!”

明知白费唇舌,却不吐不快。只是胜雄的表情依然毫无变化,古手川活像是对着人体模特儿唱独角戏般。

已经无法沟通了吗?再也看不见弹琴时、手上拿着新球鞋时的那种光彩了吗?

满怀苦涩的心情,古手川从腰间取出手铐。

“当真胜雄,我要以你是饭能市连续杀人事件嫌犯的身分逮捕你。”

一看见手铐,胜雄的神情立刻起了变化。

双眼泛出野兽的凶光。

面对这个变化,古手川的反应迟了一步。

胜雄迅速伸手将古手川持手铐的那只手往外拨。个子虽小,臂力却超乎想象的大。古手川敌不住,手铐掉落。

身体一扭动便再次失去平衡,单脚又撑不住倾斜的姿势,就要跌倒了——。

但,没跌倒。

令人难以置信地,六十公斤的古手川竟被胜雄一手提住。

好大的力气啊。

然而,在吃惊的那一剎那,古手川便被胜雄一把扔开了。撞到地板的瞬间,横隔膜一阵激痛。此时脑中闪过的是“廉价的地板竟然这么硬”这种不合时宜的念头。

回过神来,发现手铐就掉在眼前。死命地伸出手去,不料被从正上方一举踏下。手指宛如临终前的痛苦挣扎般,不住打颤。

哀嚎因喘不过气而变成呻吟。

脖子转过来朝上,见胜雄正低头看着自己。

那双眼睛令人打心底发毛。

不是看着人的眼晴。

而是失去兴趣的眼睛——类似小孩子看着坏掉的玩具。

这样下去会被宰掉。

拼死抓紧胜雄的脚踝拉向自己。果然胜雄失去平衡,一屁股跌坐在地。跟他站着对打的话,自己毫无胜算,但先撂倒他,就能进行压制。虽然没有段位,但之前从教官那里学到了格斗的基本技巧。如今一只脚不能动,对古手川最有利的战术,就是靠勒颈、用关节锁住及压迫等技巧来让胜雄丧失战意。

然而,失算了。

伸手去抓胜雄的胸口时,腹部无防备而遭到膝盖一踢。宛如被踢出一个大洞般的强力冲击,让伸出去的手发颤,胃里的东西则像挤牙膏般从嘴里溢出,消化到一半的饭和黄色胃液吐得满地。

没想到胜雄的动作如此灵敏。反射性地护住腹部,这次换成肋间飞来猛拳。幸好及时闪身,没被命中,但拳头击中右肩,古手川只能呻吟。

习惯打架这点,古手川并不落人后,但身体已因先前的暴动而极度疲弊,因此状况大不相同。再加上胜雄的体力完全超乎意料,才会被当成玩具般任其折腾。

想到荒尾礼子的尸体。一个男人要将吊在屋檐上的尸体抱下来是办不到的,那么要吊上去应该也办不到吧,但,是胜雄的话,就有可能了。

袭击正在散步的指宿仙吉后,把他的身体背到废车工厂去,以及把真人五马分尸后。将尸块搬到公园去,是胜雄的话,都有可能。

还在地上痛苦挣扎挣扎时,胜雄先站起来了。两人的体力如此悬殊,被他先站起来的话,绝无可能逆转形势。至少得先拉他下来,让两人在同样的视线高度上对打才行。

再一次试着擒抱胜雄的脚,只不过,他并没笨到会再着同样的道。在古手川的手伸过来之前,就先用脚朝古手川的脸踢过去。

脚尖正中鼻头。

闪电贯穿脑门。

见鼻血喷溅于半空中,但仅仅一瞬间,眼前倏地白茫茫,鼻子恐怕走样了。防卫本能自动护住脸、喉咙还有腹部,于是身体弯曲成“ㄑ”字形。

即便如此,胜雄的狂轰滥炸仍不知停止,简直要掘开背部、侧腹、屁股似地一阵海踢。每踢一次,呼吸就停止一次,感觉活像被当成沙包。

此时,灵光一闪。

手机——。

就算无法通话,只要接通,对方应该就能察知这边的状况了。

从胸前拿出手机。但就在打开那一瞬间,胜雄的手猛地掸掉它。

手机飞过半空,掉在房间角落。

失意与疼痛如波涛重重袭来,思考开始朦胧,但仍坚持守住一点,即要压制对方的行动,否则等待自己的,将是涂染鲜血与污物的死亡。

手铐还落在同样的地方。就算不能铐住他的手,也可以铐住他的脚。于是拼命伸手去拿。构不到。

还差二十公分。

简直像差一公尺这么远。

用比蛞蝓还慢、比毛毛虫还难看的姿势,一边扭动身体一边爬。每动一下身体,被踢的痛楚就侵蚀一次意识。

还差十公分。

还差五公分。

就在指尖终于碰到手铐时——

突然,左脚炸裂。

同时听到咔喳一声。

暴烈的剧痛让身体弯成了大弧形。

左脚遭践踏,应该是从上面使劲往下踹的。

先前被金属球棒敲裂骨头,只稍微做了止血和包扎处理而已,现在最脆弱的部分又被狠踹一脚,等于出现裂缝的模型被压碎了。恐怕骨格已经严重走位,证据就是一边的脚踝陷没,破碎的骨头断面从皮肤四处刺出来。

意识开始昏迷,其他部位却痛得叫人昏不过去。泪眼模糊的视线中,映入往内侧扭曲的脚踝,实在变形得太离谱,形成一副奇异的图案。自己终究是报废的玩具了。

不仅意识到肉体的损坏而已,古手川不意地切感到死之将至,而且比被暴徒攻击得最惨时都要来得现实,来得具体。

自己就要被杀死了。被胜雄当成玩具虐待不堪后,最后沦为报废的人偶。

第五只青蛙。

以混浊的意识领悟到了。

人类的原始情感并非喜怒哀乐。

是恐怖。

恐怖才是掌管所有思考回路与本能的情感。今天,自己目击这个事实目击得太够了,而且,这个事实如今正降临在自己身上。

逃吧。

出口遥远,又无抵抗手段。但,在绝望之前,凄惨的求生本能仍激励着肉体。利用两条勉强还能动的胳臂拖着拖着移动身体,顾不了节节肢解般的剧痛了。

然而,敌人永远是冷酷的。

拼命想活下去的模样,对于俯视者而言,只会更加激起他们的嗜虐欲。古手川忘记这一点了。

再一次,左脚炸裂。

因为胜雄跳起来,以全身之力踩在脚上面。

古手川痛苦地尖叫。真恨自己的左脚还有感觉。视线的尽头是胜雄的脚,袜子上还染血。

一想到那血全是从自己的身体拧绞出来的,便涌上一股憎恶感。这下左脚更惨不忍睹了吧,但没有心思去确认。

膨胀起来的憎恶感想出了另一个武器。

SIGSauerP230、32口径。

这是在警署遭暴徒袭击时,也绝不会从皮套里拔出来的杀人工具。虽是八连发,但弹匣会经常填充七发子弹。以枪口对准胜雄虽然还有一点踌躇,但想到在警署大楼中的奋斗以及左脚的损伤,罪恶感便立时消失。威吓射击,最糟

的情况下就是射击他的脚、压制他的行动就好。手伸进胸前,碰到枪把——。

此时,阴影罩顶。

抬头一看,胜雄正挥起桌子。

速度快得无从闪避。

垂直落下的桌子覆盖所有视线,直接击中前头部。

脑中响起破裂声响的同时,古手川的意识沉入深渊。

过了好一阵,古手川才恢复意识。

到底昏迷了多久?感觉上非常久,又好似只有一瞬间。轮廓渐次分明的视线中,天花板由上面跑到下面去。

片刻后才明白,自己的身体朝上,被拉着左手强行拖走。稍稍抬起脖子,可以看见胜雄的下半身,好像要把自己拖去哪里。

哪里?房间的构造在脑中浮现,前面应该只有厕所和浴室。

——浴室!

要在那里把我分尸吗?

和真人一样?!

激起的愤怒叫醒了判断力。右手插进皮套。手枪还在。用牙齿咬住滑套一拉。但,就在以拇指解除手动保险、握住枪把的瞬间,惊愕。

右肩举不起来。无论脑袋再怎么下指令,就是动都不动。

不知何时脱臼了。明明吃了胜雄一拳后都还能动的。是桌子砸下来最后打中右肩?还是昏迷时被胜雄弄的?

恢复的判断力让人意识到前头部的疼痛。如锥子慢慢紧钻进去般的痛楚伴着出血袭来。一低头,从额头滴下的血流进了右眼。红色幕帘覆住视线。

左手被胜雄的神臂抓住,只有右手能用,偏偏上臂变得不听使唤,再附赠个视线被流血遮住。目标虽近在眼前,但无法扣板机就没意义了。

弯曲手指看看,手指还听话。扣板机这个动作本身不成问题。既然手臂举不起来,那就握着枪让它滑到胸前,让枪口对着胜雄的脚一点一点接近。但,每动一下,疼痛的电流就电遍整个右肩。

从胸部至颈部,然后接近左肩——。

右手只能伸到这里了,刚好呈拉弓的姿势。

瞄准胜雄的腿。枪口会因振动而偏离,但这个距离的话没问题。

然后,唐突地想到,不管对方是谁,这还是第一次将枪口对准活生生的人。

指尖施力,扣下板机时。

刚好被拖到起居室和走道之间的地板落差,肩膀一掉,枪口偏了。

干燥的枪声在房里回响。发射的弹力让枪身一跳,右手弹开。

子弹偏左,穿进墙壁。

胜雄猛一回头时,顺手将古手川的左手一拧。而古手川的手臂遭强行旋转,身体便也跟着翻转成趴伏状,于是拿枪的手压在胸部下面,消失于胜雄的视线中。

是因为搞不懂发生什么事吧,胜雄放开古手川的手,慌忙地环顾四周。

绝佳机会——。

古手川用左手扶住右手,再次将枪口对准头上的敌人。

胜雄正面看着古手川的这个动作。

扣板机的几乎同一时间,胜雄的脚踢过来,直接踢中握着手枪的双手。第二发子弹越过胜雄的肩膀。

古手川的死命反击让胜雄两眼燃起昏暗的火光,火光中激起更强烈的嗜虐欲。

似笑非笑地嘴唇上扬了一瞬,便用脚跟狠踩脱臼的右肩。活像伤口被钝刀深深挖刨般,暴痛让古手川顾不得羞耻地放声惨叫。右手随即失去力气而放开抢把。

只剩左手。然而,刚刚一直被紧抓住手腕拖着身体走,因此连握力也使不上了。才四百二十克的手枪变得如哑铃般沉重。以往放在皮套里令人安心的重量,如是负担。立刻换手拿枪,但用不惯的左手简直像别人的手。

都还没拿好,鼻子又被一踢。

听到鼻骨的断裂声,声音之清楚说明骨头之脆弱。血花四溅,花朵之大说明出血量之多。古手川被往后踢飞。

从鼻孔喷出的鲜血不止,没完没了地流到都无法吸气了。白色衬衫染红了大半,地板上甚至形成一滩血。而额头上的出血已经开始凝固,流进右眼的血液变得沾黏,更加挡住视线。

即便如此,还是要扣板机。抵抗的手段只剩这个了。然而,力气耗尽的手掌和指尖撑不住枪身,无论再怎么想扣板机,枪口还是朝下。没时间思考了,古手川把枪底放在地板上,用下颚从上面压住固定。

扣下板机。

枪声劈裂耳膜。

脖子因后退的滑套与发射的反作用力而向后仰。

但,第三发仍没打中。

下个瞬间,胜雄肥短的身体向上一跳。

砰!

受到胜雄身体的压迫,肺里的空气被强挤出来,肋骨似乎也断了。想叫,但这次被压得叫不出声来。

或许是判断站着反而不利,胜雄直接压在古手川的身上。

肥厚的胳臂套住反仰的颈部。

要以骑马姿态直接勒颈。身体遭严重反折。

鼻血逆流,嘴巴又被封住。不能呼吸。但在窒息之前,恐怕颈骨或背骨就先被拗断了。痛苦开始慢慢变淡。意识确实逐渐远去。这次真的被逼到死亡崖边了。

但,消逝的意识中,有人厉声喝斥自己。

是真人?渡濑?还是自己本身?

听不见周围的声音,除了自己的心跳。

还能再战——这个声音不断。

悬在半空中的左手仍握着手枪。已经没有目标也无法瞄准了。在半失去意识的情况下,古手川扣下板机。

第四发枪响。

然后,胜雄悲鸣。

扣住颈部的胳臂松开,呈骑马状的肥短身躯横倒。拘束解除后。古手川终于拉开和胜雄的距离。

胜雄抱着左小腿在地上打滚,按住的指缝间冒出血来。拼命瞄准的三发全打偏,无心扣下板机的一发却命中,多么讽刺。

对方左脚受伤,这边也是左脚受伤,那么总算是势均力敌了。不,这边有枪,因此比较有利吧?

古手川环顾周遭,发现格斗中不见了的手铐就在房间角落。敌人正因小腿中弹而丧失战意,要逮捕他只有趁现在了。于是一边爬向手铐,一边伸出持枪的左手。

冷不防,左手被紧紧抓住。

瞬间,脑袋闪过一丝违和感,但来不及多想便消失了。

胜雄正以燃烧着憎恶烈火的眼睛瞪向自己。

手腕被翻来扭去。即使受伤仍力大如牛。手掌被强硬掰开,手枪掉落。

这下形势又逆转了。敌人能用两只手,自己只有一只能用,而且遍体鳞伤,不听使唤。看在敌人眼里,无疑形同人偶。

一击右拳炸裂脸颊。

下巴碎了吧。半开的嘴巴流出大量的鲜血和口水。就算想防御,左手被扣住根本无法动弹。

又来一拳。

再补上一拳。

胜雄的攻击难说富于变化,反正就是执拗地猛攻同一个地方,完全无技巧可言。但要造成伤害,这个方法的效果最好。下巴渐渐失去感觉,吐出来的血量比口水多,或许和鼻子一样,脸也已经变形了。

唉呀,变形就变形,管他的。

每挨一拳,想反击的念头就被击溃。

到底被揍了几拳啊?

就在连数都忘了数的时候,拳头突然停了。

紧握的拳头张开,拇指抵住喉结。

猛地回神时。胜雄双手紧紧掐住自己的脖子。岂止呼吸道阻塞,蛮力大得简直要拧断脖子了。

不知不觉地垂下眼睑。就快睡着般的飘浮感包覆意识。

只要放弃抵抗,就可以这样睡着死去,不会痛苦也不会流血。

内心甜甜地呓语。

但,才睡醒的“不良克星”打断这呓语。

睁开眼睛!

战胜的前,刻会有疏忽。

瞇开眼睛,看见胜雄的眼里闪烁喜悦的光辉。

将仅余的一点点意识集中到左手。

手指还能动。

用食指刺进胜雄的右眼。

“呜哇哇哇哇!”大叫的剎那,胜雄放开双手。

像个失去支撑的人偶般,古手川上半身倒地。空气霍地灌进呼吸道,边咳边急促呼吸后,痛苦终于苏醒了。

头上,胜雄还在哇哇大叫,但他按住眼睛的手指间并未出血,可见刚刚那一刺的力量并不足以戳穿眼球吧。其实手指也只有按住水煮蛋那样的感觉而已。

不过,无论是谁,被攻击要害的愤怒都是最暴烈的。

胜雄已经不像人了。他如野兽般狂叫、如野獣般两眼冒火、如野兽般错乱。那双兽爪再次举起桌子。

古手川瞇着眼睛模模糊糊地看着那个样子。不知为何,胜雄的动作显得异常缓慢,缺乏现实感。

是要再一次砸头吧。这次应该就是致命伤了,但已经了无闪避的体力和气力。

胜雄高高举起桌子,朝这边逼近。

结局是抵抗也没用。

完了。

闭上眼睛,静静这么想时——

“不许动!”

有人出声。

这次不是心里的声音,也不是幻听。几个人从门口一涌而入,挡在两人中间。

胜雄被人从两侧按住,无法动作而放掉桌子。

“你被捕了!”

“乖一点!”

两名大汉分别压住胜雄的两臂,但胜雄身体一扭便挣脱束缚,而且力道大得把右边那名大汉甩开。

“混蛋!”

两名大汉再施以擒拿术。胜雄还是用脚猛踹那两人,但随着愈来愈多人加入擒拿,终究失去抵抗能力了。

不久即听到上铐的声音。

一数,竟然用了五个人才压制住胜雄。

“喂,还活着吗?”

上半身被扶起,无力地内缩着,背后传来令人怀念的粗哑嗓音。想回应,但说不出话来,只好竖起拇指示意。

“泽井牙科打电话来说当真胜雄不见,我们就来了。等一下你要去跟护士小姑娘说声谢,她没担心多年好同事的安危,反而担心你这个嚣张刑警的伤势呢。”

好啦好啦。古手川在心里嘀咕。今天好像还谢得不够。

但是,在格斗中感觉到的那个违和感,到底是什么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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