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朋友们会晤之后,根本不慌不忙十分悠闲自得地在银座走着。通常他们都在新桥附近的一家中国餐馆集合。

他们之所以选择这个餐馆作为会面地点是不无理由的。因为那里有个方便的后室;而且餐馆本身也不过于显眼让人注意。此外餐馆吃得便宜。这后一条理由的意义可不小,因为他们组织中的许多成员都没有固定收入。事实上,如果吃喝的钱不够数,根本就代他们付了。

会见时的话题是各种各样的,但主要的是通过这些会面保持并促进他们之间的团结。其中的大多数人,在某种意义上说,都是些被社会抛弃的人。他们回忆过去那些他们得势逞凶的岁月,而这就如同现实的境况一样,迫使他们聚合在一起。他们千方百计地隐瞒自己的过去,而一旦暴露,就竭力表现得谦恭温顺,不让它突出起来。

也许因为这个缘故,所以每当他们定期会面结束时,他们都是单个的分别离开餐厅。他们过去工作中养成的习惯就很自然地表现出来了。

因此根本独自沿银座走着,现在他又变成了一个公司的经理。他顺便到一家熟悉的酒吧间看了看,站着喝了两杯威士忌,就立刻付了账,又来到街上。

大街上,五光十色的广告牌闪闪发光,红红绿绿的霓虹灯使人们目不暇接。虽然已是夜晚,但依然人流如期,车辆如梭。

他又向前走了一会,漫无目的地拐进一个角落,只不过是想溜达一下散散心。

在这里耸立着一栋栋黑沉沉的大楼,街上只有稀稀落落的路灯透着微光。突然间,他在一座大楼前停了下来,大楼入口处上方悬着一块招牌:“东洋钢铁公司”。他好几次在大楼前沉思地徘徊着,看着第一层商店黑洞洞的橱窗。旁人看去会产生一个印象,仿佛他在等人。行人熙熙攘攘,但甚至没有一个人看一看根本,或者东洋钢铁大厦。

根本把眼光转向毗邻一栋大楼的门口。这座大楼的门口灯光闪闪,—片通明。因为在大楼的三层是一家摩登酒吧间。正好这时一群应侍女郎在门口吵吵嚷嚷地和客人告别。送走客人之后,她们突然发现在对面注视着她们的根本,就恐惧地急忙退了回去。

但是只有一个人却在注视着根本,这就是毗邻大楼的守卫员。他靠墙站着,而且早就观察着在东洋钢铁大楼前来回走动的根本。当根本在路灯光下现身时,这个人特别仔细地打量了一番他的脸庞。最后他断然地从自己隐蔽的地方走出来,径直向根本走去。

“您好,上尉先生。”守卫员难为情地呐呐说着,鞋后跟咔嚓一声,一个立正。

根本微微震颤了一下,立刻转过身来。朦胧的夜色妨碍他看清向他走过来的这个人的面孔。但这种称呼并不特别使他吃惊。何况在刚刚结束的聚饮中,朋友们正是称他上尉的。

“您是谁?”根本问。

“上尉先生,我是倔川,宪兵队的军士倔川。”守卫员轻轻地说,同时小心翼翼地打量了一下四周。

根本默默地仔细看了看他的脸。

“没有错,你确实是倔川军士。”他低声嘟囔了一句,“你好,你好!你变化得真大啊!”根本更加亲切地说。

“我也打量了您很久,才到您跟前来的。”

“毫无办法,咱俩都老多了。”

“我可已经加倍地变老了,得拼命干活啊!”

“朋友们不止—次地想起了你,对你反映很好。”

“你们常常见面吗?”

“是的,什么时候我们也请你来参加。”

“或许,不值得。我现在无声无息地活着,当一个守夜员,看守大楼。”

“难道就看这栋大楼?”根本惊奇地指着东洋钢铁大厦。

“不是这幢,是毗邻的那幢。”

“原来如此!那么你是安居下来了。简直是怪事,我经常到银座来,但想都没想到倔川军士就在跟前。”

“我只有晚上才来这儿,总之我的生活就象耗子一样。”

根本来回踱了几步,然后低头说:“倔川,我们全都在不停地干活。不过,当然会有人出人头地的,耐心点,你的好日子还会来的”

“是,我的心还没有老,也没有失去信心。”

“这就对了!你多大年纪了?”

“五十四。”

“那么你比我小七岁。”

“但,上尉先生,我敢说,您看上去气包很好!”

“谢谢。其实,只是外表罢了!”

“上尉先生,您说起外表,我却突然记起,就刚才,至多不过一小时以前,在这里我碰到一个人,也正好在您现在站着的地方。和他一起的有个年轻女人。”

“是老熟人吗?”

“是,顺便说一下,那时候您对他也很熟悉。是井户原,他那时在军需部当雇员。”

“你说什么?!井户原?”

“是,就是那个井户原。他的样子好象至少是个大公司的经理。他和一个女人站在一起,仔细察看东详钢铁大厦。他没有发现我,我本想喊他一声,后来想,他旁边还有个女人,我这副样子去见他,似乎不合适。再说,他大概也不愿回忆起过去的事。”

“原来是这样,这样。”根本若有所思地说,“顺便问一句,倔川,你什么时候到东京来的?”

“仅仅一年前。在这之前我始终都住在九州乡下。我出生在熊本县,我妻子就留在那边乡下。战争结束后我就回到那儿去了,和妻子一块务农为生。三年前她死了,我不愿再留在那儿,就决定离家外出,来到东京。在这里有个人帮助我,安排当了守卫员,从此我就当上了守夜员。”

根本想,这个过去的军士,战后在遥远的乡下几乎生活了二十年,他未必知道井户原现在担任什么职位之类的情况。你住在哪儿?”根本问,“什么时候老朋友们又决定聚会,那时,我们好通知你。”

倔川从口袋里拿出一个记事本,写了—个地址,撕下来交给根本。

“谢谢。”根本想看一看地址,但太暗了,而且他又忘了随身带眼镜。

“倔川,请你不要对任何人说,你见到过井户原。”

“遵命!”

“找个时间,我再把一切情况都统统告诉你,但在这以前,甚至连井户原的名字也不要向任何人提起。”

“遵命!”这个现在的看守员还保存着旧武士的精神,习惯于毫不思考地服从命令。

根本和倔川分手后就往有乐町方向走去。他知道倔川在后面注视着他,所以尽量控整齐地用力迈着步子,保持着军人应有的姿式。

这真是意外的会见,根本想。简直是命运之神把井户原和倔川推到一起了。是的,井户原仔细观察东方钢铁大厦,不会没有原因的。

“我正是这样估计的。”根本自个儿点了点头。现在这个老奸巨滑的井户原大概正在去飞机场接妻子,可一个小时前却和年轻的姘妇在东方钢铁大厦前溜达。

“看起来,他在做买卖上,在谈情说爱上都表现得出类拔萃。”根本想。

这时,井户原和章治、良三郎以及他们的妻子—起正在候机室楼上看着下面,坐香港航班来的旅客们正在通过海关检查。

“现在轮到仓田太太了。”良三郎的妻子妙子叫了一声。

仓田正好把两个大箱子和一个手提包放在海关检查员面前。初子站在另一个验关员负责检查的行列中。

显然他们让仓田打开箱子。她开始对验关员说了些什么,但后者否定地摇摇头,并开始一件一件地翻看她的东西。他把一些小匣单独放在一边,其中大概装的是戒指、手表、珠宝。检查结束时,这些东西摆成了一大堆。

初子那边和仓田这儿完全不同,一切顺利。验关员简短地问了她几句,用粉笔在箱子上做了个记号,挥挥手让她走了。

可仓田却连人带东西被送到检察员那里,进行了一次漫长的谈话。

初子高兴地微笑着走向迎接的人们。

妙子正要跑到前面去,但良三郎拉了她袖子一下:“等等,应让父亲先去间好!”

“我回来了。”妻子对井户原说,同时鞠了一躬。

当他们面对面站着时,年龄的差别就显露出来了。毕竟初子要比丈夫年轻二十岁啊!

“祝你旅行愉快,圆满归来。”井户原微笑着迎接她。

“您提前从欧洲回来了!”初子凝视着井户原。

“没有办法,因为菅沼死了,他们用电报把这件事通知了我。”

“这太突然了。当一个飞往香港的日本人通知我此事时,我简直不敢相信。请原谅,我误了葬礼。”

“这没有什么。既然出国旅行,那就应该好好看看各地的名胜古迹,尽兴地游览一番。”

迎接的人都一个个走开了,国际航班大厅中人群熙熙攘攘,但到达的旅客中并没有著名的棒球运动员山根。

奥野走到井户原跟前,低声说道:“木山往这边来了。”

井户原转过身来,《金融》杂志的本山重男宽厚地微笑着径直朝他走来。

“啊,是木山先生。”井户原装出一副高兴的样子。

“晚安。”木山回答,一边向井户原和应声转过身来的初子鞠躬致意。

“很高兴能一起看见你们二位。这么说,二位中是谁旅行回来了呢?”他开玩笑地问道。

“夫人到东南亚旅行了一趟,而我出于一个恋家迷的责任来迎接她。”

“呶,怎么样?您对这次旅行满意吗?”木山问初子。

“很满意!我们俩过得愉快极了。”初子指着仓田说,仓田几分钟前刚刚从海关出来。由于没收了她不少珠宝,所以神情沮丧,心绪不佳。

木山彬彬有礼地鞠了一躬,又转向井户原。

“井户原先生,是时候了,简直是必须写您的时候了。”

“这是为什么?”

“在这里谈论此事不太方便,最近几天我一定专程去拜访您,那时候就请您不要再撵我。”

“您这个人真难对付!”

“哪能这样说!我可是准备竭力为您吹嘘。确实,还缺少某些资料。您,我知道,不喜欢谈论自己。因此允许我和您的秘书根本谈谈,这样或许会更方便些。让他把您经历过的道路告诉我们。”

井户原大笑起来,但什么也没有答复,他的双眼中深深隐藏着一种忧郁的神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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