房东太太双手紧握,举到嘴巴前方,透过手指喃喃地说:“亲爱的艾里亚斯,你做了什么事?割腕吗?”

“我不确定他做了什么事,”哈利说,带着房东太太走到前门,“可以请你打电话给斯塔万格市警局,请他们派刑事鉴识人员过来吗?告诉他们这里有个犯罪现场。”

“犯罪现场?”房东太太黑眼圆睁,震惊无比。

“对,就这样说。你也可以打紧急报案电话一一二,好吗?”

“好……好的。”

他们听见房东太太踏着沉重的脚步,返回家中。

“在他们抵达之前,我们大概有十五分钟的时间。”哈利说。他们脱下鞋子,放在走廊,脚上只穿袜子,踏进浴室。哈利环视四周。浴缸里到处是金色长发,长椅上有一根被挤得扁平的软管。

“看起来像牙膏。”哈利说,俯身在软管上方查看,尽量不去碰触。

卡雅靠近了些。“是三秒胶,”她说,“而且是市面上威力最强的三秒胶。”

“手指绝对不能碰到这玩意儿对不对?”

“立刻见效。手指如果碰触在一起太久,就会粘住,这样一来,除了割开,就只能用力拉扯,连皮肤一起扯下来。”

哈利看了看卡雅,又看了看浴缸里的尸体。

“该死,”他缓缓地说,“不会吧……”

犯罪特警队队长甘纳·哈根心存疑虑,这也许是他来警署任职后所做的最愚蠢的一件事,也就是违背司法部的命令,建立一个小组来调查命案。这可能会给他惹上麻烦,而指派哈利·霍勒来领导这个小组,更是自找麻烦。这会儿麻烦就来敲他的门,走进他的办公室,站在他面前,以米凯·贝尔曼的形态呈现。哈根聆听他说话时,注意到督察长的脸闪闪发光,比平常更苍白,仿佛被体内某个炽红物体照亮,有如核子反应炉发生的冷核裂变,具有爆炸的潜在危险,但暂时受到控制。

“我确定哈利·霍勒和他的两个同事,去利瑟伦湖调查过梅莉·欧森命案。鉴识中心的贝雅特·隆恩请我们去当地每一栋小屋搜索,寻找一家老制绳厂,据说她手下的一名鉴识员发现吊死梅莉的绳子就是在那里制造的。原本一切都很顺利……”

米凯·贝尔曼露出惊讶的表情,身上依然穿着那件几乎及地的长风衣,并未脱下。哈根做好了心理准备面对接下来的话,但米凯说话慢条斯理,语气透出困惑之意,令哈根十分煎熬。

“可是我们去找易雷恩巴村的警官询问时,他竟然告诉我们说那个大英雄哈利·霍勒和另外两名警员已经去调查过了。所以说,你手下的人插手了这件案子,哈根。”

哈根默不作声。

“我想你应该知道,违背司法部的命令会对你造成什么影响吧,哈根。”

哈根依然不发一语,只是直视米凯的灼灼目光。

“你听着,”米凯说,解开一颗风衣扣子,终于坐了下来,“我喜欢你,哈根。我认为你是个好警察,而我需要优秀人手。”

“你是说当克里波掌握所有权力的时候吗?”

“没错。把你安插在重要职位,对我很有帮助。你有军事学院的背景,明白战略思考的重要性,懂得回避赢不了的战斗,知道撤退是取得胜利的最佳方法……”

哈根缓缓点了点头。

“很好,”米凯说,站了起来,“那我们可以说,哈利·霍勒在非常巧合的情况下,去了利瑟伦湖,跟梅莉命案一点儿关系也没有,而且这种巧合很可能不会再度发生。这点我们可以同意吗……甘纳?”

哈根听见米凯叫他的名字,不由得心头一惊,正如他也曾以名字称呼前任犯罪特警队队长,试图在缺乏快乐的基础上创造快乐的氛围。哈根并不多做响应,因为他知道这就是米凯口中所说的战斗,况且他知道自己将在这场战役中败北,届时米凯提出的归降条件可能更糟、更苛刻。

“我会跟哈利谈一谈。”哈根说,握了握米凯伸出的手。跟他握手就跟握大理石一样,感觉坚硬冰冷,毫无生命。

哈利喝下一大口咖啡,放开钩在透明咖啡杯把手上的食指,这个咖啡杯是房东太太端来的。

“所以你是奥斯陆警区的哈利·霍勒警监,”坐在房东太太家咖啡桌对面的男子说。男子自我介绍说他是柯比森警监,名字的首字母是C。柯比森复述哈利的职位、姓名和所属单位,语气强调“奥斯陆”三个字。“是什么风把奥斯陆的警监给吹来斯塔万格市,霍勒先生?”

“还不就是那些啊,”哈利说,“新鲜空气、美丽山脉。”

“是吗?”

“还有峡湾。有时间的话,我们会去圣坛峭壁玩定点跳伞。”

“所以说奥斯陆派了个小丑过来,是不是?为什么我们没有接到通知,你可以给我一个好理由吗?”

柯比森警监的微笑跟他的胡子颜色一样淡,他手里玩着一顶滑稽的小帽子,只有老派男人和自我意识超级强的时髦人士才会戴这种帽子。哈利联想到电影《法国贩毒网》中的刑警道尔。他猜想柯比森吸吮棒棒糖应该不会害羞,以及他出门前会突然停步说:“哦,还有一件事。”

“我想你们警局的收件箱底部应该找得到一张传真。”哈利说,抬头看着一名身穿白衣的男子走进来。男子是鉴识员,他脱下白色兜帽,身上的连身工作服窸窣作响,重重坐在椅子上,双眼直视柯比森,用当地方言喃喃地咒骂一声。

“怎么样?”柯比森问道。

“他说得没错,”鉴识员用下巴朝哈利比了比,没瞧哈利一眼,“那家伙被人用三秒胶粘在了浴缸底部。”

“‘被人用’?”柯比森说,看着手下的鉴识员,眉毛挤成疑问的弧度,“你现在就排除艾里亚斯·史果克自己用三秒胶把自己粘住的可能性,会不会太早了点儿?”

“然后再打开水龙头,用最缓慢、最痛苦的方式淹死自己?”哈利耸了耸肩,“还用胶带封住自己嘴巴,不让自己尖叫?”

柯比森对哈利露出薄得有如剃刀的微笑:“我会告诉你什么时候可以插嘴,奥斯陆警监。”

“他从头到脚都被紧紧粘住,”鉴识员继续说,“后脑的头发被刮掉,涂上三秒胶,肩膀和背部也是,还有双臂、双腿,换句话说……”

“换句话说,”哈利说,“凶手涂完三秒胶之后,艾里亚斯已经在浴缸里躺了一阵子,三秒胶已经开始硬化。接着凶手稍微打开水龙头,慢慢让艾里亚斯淹死,于是艾里亚斯开始跟时间与死神搏斗。水位慢慢上升,但他越来越没有力气,直到死亡的恐惧占满全身,给了他力量,做最后的垂死搏斗,从浴缸里挣脱。他不断挣扎,四肢当中最有力的右脚终于从浴缸底部挣脱,但也把皮肤给整片扯了下来,浴缸底部还粘着他的皮肤。艾里亚斯用右脚撞击浴缸,想吵醒楼下的房东太太,使得鲜血渗入水中,房东太太也确实听见了撞击声。”

哈利朝厨房点了点头。卡雅正在厨房安慰上了年纪的房东太太,让她冷静下来。他们都听见房东太太难过的啜泣声。

“但是房东太太误会了,她以为她的房客正在跟带回家的女人上床。”

哈利看着柯比森。柯比森脸色发白,不再有想插话的意图。

“这期间,艾里亚斯因为右腿整片皮肤都被扯了下来,所以不断失血,流失了大量血液。他变得越来越虚弱,越来越疲倦。最后他的意志力开始减弱,所以他放弃了。也许当水淹到他的鼻孔时,他已经失去意识,”哈利牢牢盯着柯比森,“但也可能他还很清醒。”

柯比森的喉结不断上下移动。

哈利看着咖啡杯里残留的少许咖啡:“我想现在索尼斯警探和我应该谢谢你们的招待,回奥斯陆去了。如果你们有其他问题,可以打电话跟我联络。”哈利在报纸边角写下号码,撕了下来,越过咖啡桌递出去,站起身来。

“可是……”柯比森说,也站了起来,哈利的身高比柯比森高出二十厘米,“你来找艾里亚斯·史果克有什么事?”

“我想来救他。”哈利说,扣上外套扣子。

“救?他是不是惹上什么麻烦?等一等,霍勒,我们得把事情说清楚才行。”柯比森用的虽然是命令式口吻,但已失去权威感。

“我想你们斯塔万格市的警察一定有能力自己厘清案情,”哈利说,走到厨房门口,向卡雅表示他们该走了,“如果不行,我建议你们去找克里波,有必要的话,替我向米凯·贝尔曼问好。”

“你为什么说要来救他?”

“因为我不希望他遭受这种厄运,结果还是来不及。”哈利说。

搭乘出租车前往索拉机场的路上,哈利凝望着窗外大雨打在绿得不自然的草地上。卡雅未发一语,为此哈利心存感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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