米凯·贝尔曼搭乘直升机来到湖边。直升机的旋转翼咻咻转动,白雾受到搅动,犹如棉花糖。米凯离开乘客座,弯下腰向前急奔,越过空地朝制绳厂奔去。尤西和瘪四连走带跑,跟在后头。这时对面走来四名男子,手里抬着担架。米凯拦下他们,掀开盖布。四名男子纷纷别过头去。米凯俯身向前,仔细检视担架上那具赤裸肿胀的尸体。

“谢谢。”米凯说,让他们继续将担架抬上直升机。

米凯爬到坡顶,停下脚步,往下朝站在制绳厂和湖畔之间的众人望去。除了正在脱下装备和潜水衣的潜水员之外,他还看见了贝雅特和卡雅,再远处是哈利。哈利正在和一名男子说话,米凯猜想那名男子应该是当地郡警史凯伊。

米凯朝瘪四和尤西做个手势,要他们在此等候,随即踏着灵活轻盈的脚步,滑下山坡。

“哈啰,史凯伊,”米凯说,用手刷下粘在长风衣上的小树枝。“我是克里波的米凯·贝尔曼,我们电话联络过。”

“是的,”史凯伊说,“那天晚上他的人在这里发现了一些绳子。”他用大拇指往后指了指哈利。

“现在他又来了,”米凯说,“问题是,他在我的犯罪现场干什么?”

“这个嘛,”哈利说,清了清喉咙,“第一,这里几乎称不上是犯罪现场。第二,我正在找寻失踪人口,而我们似乎找到了要找的人。你们的三重命案办得怎么样?有没有查到什么线索?你收到我们查到的关于荷伐斯小屋的线索了吧?”

郡警被米凯瞥了一眼,默默转身离去。

米凯遥视湖面,食指抚摸下唇,仿佛正在涂抹软膏:“好吧,霍勒,你应该知道你已经让自己和上司甘纳·哈根丢了饭碗,而且被指控玩忽职守吧?”

“嗯,因为我们恪尽职责吗?”

“我想司法部会要求你们提出详细说明,为什么你们会在生产用来杀害梅莉·欧森的绳子的制绳厂外,搜索失踪人口。我给过你们犯罪特警队一次机会,不会再给第二次。游戏结束了,霍勒。”

“我们自然会向司法部提出详细说明,贝尔曼,包括我们如何查出那条绳子来自何处,如何查出艾里亚斯·史果克的行踪和荷伐斯小屋的事,如何查出第四名受害人奥黛蕾·费列森,以及今天我们如何在这里发现她的尸体。这些事情,克里波花了两个多月,消耗大量人力物力,全都没查到。这样可以吧,贝尔曼?”

米凯默不作声。

“你是不是担心如此一来,会影响司法部做出谁最适合侦办全国命案的决定?”

“你别高估了手上的牌,霍勒。我轻而易举就能摧毁你,就像这样。”米凯轻弹手指。

“好吧,”哈利说,“我们手上都没握有必胜的牌,但如果我愿意把赌金让给你,你意下如何?”

“这话是什么意思?”

“你可以得到一切,我们所查到的一切,我们不会居功。”

米凯对哈利侧目而视:“你为什么要帮我们?”

“很简单,”哈利说,从烟盒里抽出最后一根香烟,“因为我领了薪水,必须帮忙逮到凶手,这是我的职责所在。”

米凯露出轻蔑神情,头部和肩膀不住地抖动,似乎在笑,却一丝声音也没发出:“少来了,霍勒,你到底要什么?”

哈利点燃香烟:“我不希望甘纳·哈根、卡雅·索尼斯或毕尔·侯勒姆因为这件事而受到责难,这样你在警界的前途也不会受到影响。”

米凯用拇指和食指捏住下唇:“我会考虑。”

“而且我要参与这件案子,我要取得你们所有的调查资料和资源。”

“够了!”米凯说,扬起一只手,“你重听吗,霍勒?我已经叫你别碰这件案子了。”

“我们可以逮到这个凶手,贝尔曼。妈的这不是应该比以后谁掌权来得更重要吗?”

“你别!”米凯吼道,却立刻住口,只因他看见许多人转头朝他望来,“你别说得好像我是白痴一样,霍勒。”

风将哈利手中香烟所冒出的烟吹到米凯脸上,米凯的眼睛却眨也不眨。哈利耸了耸肩。

“你知道吗,贝尔曼?我想这件事根本无关权力或政治,你只是个小男孩,想成为拯救世界的英雄,就这么简单,而你害怕我会毁了你的英雄大业。有个很简单的办法可以解决这个问题,我们可以拉下拉链,比赛看谁尿得最远,看谁可以尿到潜水员的小艇上,你说如何?”

这回米凯是真笑,不只身体抖动,口中也发出笑声:“你应该读一读警告标语才对,哈利。”

米凯的右手倏地挥出,速度快到哈利来不及反应。哈利双唇之间的香烟被打落,落入水中,发出咝的一声。

“吸烟危害健康。祝你有愉快的一天。”

哈利耳中听着直升机起飞的声音,眼睛看着他的最后一根香烟漂浮在水面上。湿了的烟纸是灰色的,熄了的烟头是黑色的。

夜色降临,搜索队的小艇停靠在停车场旁的岸边,让哈利、卡雅和贝雅特下船。树林里突然出现动静,接着相机闪光灯就闪了起来。哈利下意识地举起手臂,耳中听见罗杰·钱登的声音从黑暗中传来。

“哈利·霍勒,现在传言满天飞,说你找到了一具年轻女尸,她叫什么名字?这件案子和其他命案有关吗?你有几分把握?”

“不予置评。”哈利说,寻路向前,眼睛给镁光灯闪得几乎看不见,“目前这是一起失踪人口案,唯一能说的只有这名女子可能就是我们在找的失踪女子。至于你口中说的命案,我想你应该去问克里波才对。”

“女子叫什么名字?”

“我们必须先确认身份,通知家属。”

“可是你并不排除……”

“一如往常,我什么都不排除,钱登。我们会再开记者会。”

哈利坐上车子,卡雅已发动引擎,贝雅特坐上后座。车子艰难地开上大马路,将相机闪光灯抛在后头。

“好了,”贝雅特说,倾身向前,靠向前座,“你还没跟我说明,你们寻找奥黛蕾·费列森,怎么会找到这里来?”

“这叫作演绎逻辑,纯粹而简单。”哈利说。

“还用你说。”贝雅特叹了口气。

“事实上我觉得丢脸,居然没有早点儿想到。”哈利说,“我一直在想,凶手为什么要大费周章,跑到一家废弃的制绳厂,只为了拿一条绳子,尤其是这条绳子不是随便一家商店就能买到的,因此可以让我们追踪到这里来。当然了,现在答案非常明显。不过呢,我是在看着深邃的非洲湖泊时想到这点的。凶手来这里并不是为了绳子,他一定是在这里用绳子做一件事,那条绳子只不过正好放在那里而已。后来他把绳子带回去,顺便用来杀害梅莉·欧森。凶手之所以来这里,是因为他手上已经有一具尸体需要丢弃,也就是奥黛蕾·费列森。我们第一次来的时候,本地警官史凯伊就跟我们说明过,那个地区是利瑟伦湖最深的地方。凶手在奥黛蕾的裤子里装满石头,用绳子将裤腰和裤脚绑起来,再把她从船上丢下去。”

“你怎么知道她来这里的时候已经死了?说不定是凶手把她淹死的。”

“她的颈部有一条很大的割痕,我敢打赌,验尸报告一定会说她的肺脏里没发现水。”

“而且她的血液含有克达诺玛麻醉剂,就跟夏绿蒂和博格妮一样。”贝雅特说。

“据说克达诺玛是一种速效麻醉剂,”哈利说,“真奇怪,我竟然从来没听说过这种药。”

“也不算奇怪,”贝雅特说,“它以前是克太拉麻醉剂的廉价版药品。克太拉用来麻醉患者有个好处,就是患者依然可以自行呼吸。欧盟和挪威在九十年代因为克达诺玛的副作用而将它禁用,所以现在大概只能在不发达国家看见它的踪影。有一阵子克里波把克达诺玛视为重要线索,可是却什么都没查到。”

四十分钟后,他们在布尔区的鉴识中心让贝雅特下车。哈利请卡雅稍等,也下了车。

“有件事我想问你。”哈利说。

“哦?”贝雅特说,摩擦双掌,全身发抖。

“为什么你会去一个潜在的犯罪现场?毕尔为什么没去?”

“因为贝尔曼指派了一个特别任务给他。”

“这是什么意思?派他去洗厕所吗?”

“不是,派他负责协调鉴识中心和策略规划。”

“什么?”哈利扬起双眉,“妈的这不是晋升吗?”

贝雅特耸了耸肩:“毕尔很行,而且不算是升得太早。还有别的事吗?”

“没有了。”

“拜。”

“拜。哦,对了,等一下。之前我请你告诉贝尔曼说我们找到了绳子的来源,你是什么时候告诉他的?”

“我记得你是晚上打电话给我的,所以我等到早上才告诉他。为什么这样问?”

“没什么,”哈利说,“没事。”

哈利回到车上,卡雅迅速将手机放回口袋。

“发现尸体的新闻已经上了《晚邮报》的网站。”卡雅说。

“是吗?”

“他们说网站上登了一张你的大照片,写上你的全名,说你‘主导这项调查工作’,还把这件案子跟其他命案联结在一起,真是不出所料。”

“原来那些记者就是为了跑这条新闻。嗯。你饿了吗?”

“挺饿的。”

“你有事吗?没事的话我请你吃饭。”

“太好了,要去哪里吃?”

“艾克柏餐厅。”

“哇,高级餐厅,你选这家餐厅有什么特别原因吗?”

“呃,我跟朋友聊到一些往事的时候提起这家餐厅。”

“说来听听。”

“没什么好说的,只是一些青春期的……”

“青春期?快说!”

哈利轻声一笑。车子逐渐接近市中心,艾克柏山顶飘下雪花。哈利述说杀手皇后和艾克柏餐厅在他心中的记忆。这餐厅曾是奥斯陆最引人注目的功能主义建筑,如今经过翻修,重新开张,再度成为众人的目光焦点。

“可是在八十年代,艾克柏餐厅没落了,大家都觉得它无可救药。它变成了买醉的跳舞餐厅,你去那里找张桌子,寻欢畅饮,尽量不要打翻杯子,最后拖着醉醺醺的脚步,彼此搀扶着离开餐厅。”

“原来如此。”

“爱斯坦、崔斯可和我以前会去诺斯特朗海滩的德国碉堡屋顶喝啤酒,等待青春期过去。我们十七岁的时候,跑去艾克柏餐厅探险,谎报年龄进去。其实也不用说什么谎,那个地方很需要现金。演奏舞曲的乐团烂极了,但至少他们演奏了《白丝缎之夜》(Nights in White Satin)。他们有个明星主唱,几乎每天晚上都是她在唱,我们都叫她杀手皇后,是个军舰级女歌手。”

“军舰级?”卡雅笑道:“她让你心有所属?”

“没错,”哈利说,“她就像一艘张满帆的大帆船朝你驶来,凶狠、性感、非常吓人,身上行头可比露天马戏团,曲线有如云霄飞车。”

卡雅笑得更大声了:“连本地马戏团都比得过?”

“可以这样说,”哈利说,“不过我想她去艾克柏餐厅唱歌,主要是想被人看和受人崇拜,并让过气舞王买酒请她喝。没有人见过杀手皇后跟他们任何一个人回家,也许就是这点让我们为她着迷。她这样的女人比她的崇拜者高了好几个层次,可是她依然很有格调。”

“后来呢?”

“爱斯坦和崔斯可说,如果我敢邀她跳舞,就买威士忌请我喝。”

车子越过电车铁轨,开上陡坡,朝艾克柏餐厅驶去。

“然后呢?”卡雅说。

“我敢。”

“后来呢?”

“我们一起跳舞,最后她说她的脚被人踩得烦了,想出去走一走。她走在前头。那时候是八月,天气很热,而且你可以看见,这附近都是森林,枝叶茂密,有很多小路可以通往隐秘的地方。我喝醉了,但还是很兴奋,我知道只要一开口说话,她一定听得出我声音颤抖,所以我一句话也没说,而且没关系,因为话都是她在说,从头说到尾。最后她问我要不要跟她回家。”

卡雅哧哧窃笑:“哇,那回家以后呢?”

“吃饭的时候再说吧,我们已经到了。”

车子停进停车场。两人开门下车,走上台阶,步入餐厅。领班在用餐区入口迎接他们,询问大名。哈利说他们没订位。

领班强自忍耐翻白眼的冲动。

“接下来两个月都客满!”哈利不屑地说。他们只在吧台买包烟就离开了,“我想我比较喜欢以前它里面漏水,上厕所可以听见后面有老鼠吱吱叫的时代,至少我们还进得去。”

“我们去抽根烟吧。”卡雅提议道。

两人走到矮砖墙前,墙外是一大片森林,沿着斜坡向下延伸至奥斯陆市。西边的云朵染上了橘色和红色,高速公路的车流仿佛闪着磷光,穿过黑沉沉的都市。哈利心想,这座城市似乎躺在那里等待着、监视着,犹如一头用保护色将自己隐藏起来的食肉猛兽。他从烟盒拍出两根烟,点燃之后,递了一根给卡雅。

“后来怎么样?”卡雅问道,吸了口烟。

“讲到哪里了?”

“杀手皇后带你回家。”

“不对,她问我要不要跟她回家,我很礼貌地婉拒了。”

“婉拒?你骗人。为什么要婉拒?”

“我回餐厅后,爱斯坦和崔斯可也这样问我,我回答说餐厅里还有两个朋友和免费的威士忌在等我,我不能就这样离开。”

卡雅大笑,朝远处的城市风景呼了口烟。

“这当然不是事实,”哈利说,“我的反应跟忠诚度无关,当男人受到强烈诱惑时,友谊根本不算什么。事实上是我不敢,杀手皇后对我来说高不可攀,太可怕了。”

两人坐在矮墙上,静默不语,聆听城市发出的嗡嗡声,看着蓝烟缭绕,袅袅上升。

“你在想事情。”卡雅说。

“嗯,我在想贝尔曼的事,他的消息非常灵通,不仅知道我要回挪威,还知道我要搭哪一班飞机。”

“说不定他在警署有联络人。”

“嗯,而且今天在利瑟伦湖的时候,史凯伊说上次我们去制绳厂的那天晚上,贝尔曼就打电话问他绳子的事。”

“真的?”

“可是贝雅特说我们去制绳厂之后,隔天早上她才把绳子的事告诉贝尔曼,”哈利将烟头弹向山坡,视线跟着火光画出一道弧线,“她还说毕尔升官了,现在他负责协调鉴识人员和策略规划。”

卡雅看着哈利,眼中充满讶异之色:“不可能吧,哈利。”

哈利默然不答。

“毕尔·侯勒姆!难道他一直在跟贝尔曼报告我们进行的调查工作?你们两个人一起工作这么久了,你们是……朋友啊!”

哈利耸了耸肩。“就像我刚刚说的……”他将烟屁股丢在地上,用鞋跟旋转踩熄,“当男人受到强烈诱惑时,友谊根本不算什么。你敢跟我去施罗德酒馆吃今日特餐吗?”

我常做梦。梦中是夏天,我爱她。我好年轻,认为只要很想要一样东西,它就会属于你。

奥黛蕾,你有她的笑容、她的头发、她不忠的心。《晚邮报》说他们找到你了,我希望你的外在跟内在一样腐烂。

《晚邮报》还说他们让哈利·霍勒负责侦办这件案子,抓到雪人的就是他。也许这个世界还有希望,也许警方还能拯救人命。

我从《世界之路报》的网站印出一张奥黛蕾的照片,钉在墙上,就钉在我从荷伐斯小屋房客登记簿撕下来的那一页旁边。现在连同我在内,那一页只剩下三个名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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