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打开葡萄酒吧“白猫”的门,首先映入眼中的,是巨大的欢呼声。占着头等包厢的团体客,正在拉响拉炮用力鼓掌。

看样子,好像是庆祝的派对。今天是大安的黄道吉日吗?也许是因为这样,明明是周日夜晚,银座这一类的店却还意外地拥挤……修治茫然地想着,突然忆起关沼庆子也说过,今晚要参加朋友的喜宴。

对,所以她才会拒绝我。

“喜宴结束后还要续摊,可能很晚才会回来。”

彷佛是要抢先阻止他的盘算,她如此说。

“是我以前上班时的同事结婚。我们以前很熟,所以一定得出席。”

“晚上吃喜酒吗?这还真稀奇。”

“最近这样的情形很多,因为还可以俯瞰东京夜景嘛。”

修治发现,当时庆子的表情有点僵硬、不自然,一边说话却刻意回避他的眼睛。对女人来说,朋友结婚,既是一桩喜讯,同时也会勾起某种不愉快的回忆吧——他想,于是也就没有再多问。

话说回来,关沼小姐到底几岁了?大约二十六、二十七左右吧。她第一次来到渔人俱乐部时,另一个一起站在收银台的同事说:“像那种女人,年纪往往出乎意料地大。据我的直觉,应该有三十一了吧。”不过那小子的直觉,向来不怎么靠得住。

看着入口处的指示牌,白猫店内分成三层楼。分别是半地下的吧台区,一楼的包厢区,和二楼的卡座区。他决定先去吧台看一下,正要下楼时,野上裕美刚好从楼梯走上来。

一看到修治,她的表情显得很惊讶。霎时,修治以为自己被恶整了,他怕说不定裕美一开口,会说:“哎呀,佐仓先生,你怎么会在这里?”

可是,她是这么说的:“我还以为你不会来了。”

裕美选了靠窗的位子。夜晚银座华丽的喧嚣就在脚边流过。行道树的银杏叶,在修治坐下后于他手肘的高度摇曳。

他们一坐下来,裕美就喋喋不休地,彷佛是在担心没话说会冷场,即使拿起酒杯,也几乎无瑕沾唇。她说个不停,不知不觉又把酒杯放回桌上,絮絮叨叨地谈着工作上的事、来这里的路上看到的可笑情侣、还没看完的书……

这是真的吗……他有点怀疑。裕美近看真的很可爱,给人一种“刚出炉”的感觉。打个比方,就像一尘不染的布、才摘下的花、刚缝制好的衣服,这样的女孩,真的会想跟我交往吗?

“织口先生是怎么说的?”

裕美带着顺便提起的表情问,就像只是在说“这道菜真好吃”。

“嗯……”

“对不起,你一定吓到了吧。”

“那倒不至于。”说完后修治想,这样好像太自大了。“不,呃,也不是完全不至于啦。”

裕美笑了出来,这才总算放松表情。

“其实我啊,也不希望搞成像相亲一样。可是,佐仓先生,你总是很忙对吧?我一直找不到机会邀你出来……”

“其实我也没有那么忙啦。”

“真的吗?可是,你晚上还要写稿吧?”

修治差点把酒喷出来。“你怎么知道?”

“我是听织口先生说的。不可以吗?”

不是不可以,只是他不太想让别人知道。因为,写小说并不是什么可谈的话题,通常只会遭人取笑。

“你大学没念完,也是因为想写小说?”

“不,那倒不是。”

“佐仓先生,你从来不谈自己的事对吧?什么都不知道,会让人家感觉很疏远。”

修治笑着耸耸肩。

“那是因为我没什么可说的……”

修治出生在房总海岸一个小渔村。家里原本代代打渔,但是到了修治的祖父这一代,附近地区开始逐渐开,整个环境已经变得无法再单靠打渔维生。于是,修治的父亲过了三十岁后,趁着某家大型化学工厂在当地设厂提供补偿金的机会,索性放弃渔业,搬到市内开始经营小饭馆。

生意顺利上了轨道,一家人赖此维生至今。一家四口,除了他还有父母和一个小他四岁的妹妹。修治从当地高中毕业之前,他每早都是被出门去市场买菜的父亲发动轻型摩托车的引撆声吵醒的。

两年前,修治二十岁的春天,父亲去世了,得年才五十一岁。死因是脑中风,可说是非常突然。父亲这种太过干脆的死法,也对修治的心情产生影响,促使他离开大学。

“我都不知道你父亲已经过世了。”

裕美摇晃着杯中还剩一半的葡萄酒低语。

“那当然罗。两年前你还没有来渔人俱乐部上班吧?而我也还在别的地方打工。”

当时的修治,一边念大学,一边受雇在小学生的补习班当导师。他也参加社团活动,恰如其分的上课,恰如其分的翘课,应该算是很普通的大学生,自认过着愉快的学生生活。

可是,在心中一隅,他总觉得有点空虚。他念的是经济学,成绩还算过得去。虽然进不了一流企业,不过应该可以混进中等规模的公司,做一个安分的上班族——他已可预见这样的未来。

开始断断续续地写起习作,或许就是为了要堵住这种趁隙而入的疑虑。原本,他既无处发表也不打算投稿,只是漫无头绪地写着。可是,这样坐在桌前编造故事时,比其他任何时候都快乐。

“我小时候就想过要当作家。”

当然,那只是虚幻的梦想。最早有这念头,是在修治念国中,妹妹上小学的时候。当时妹妹体弱多病,常常请假在家养病,他习惯编各种故事说给妹妹听。妹妹也把这个当成最大的乐趣,甚至胜过看电视卡通和杂志上的连载少女漫画。

“你都编怎么样的故事?”裕美微笑地问。

“就是那种小朋友的冒险故事吧。”修治也露出笑容。“就是像《金银岛》啦,或是《我们这一班》之类的。因为她喜欢那种故事,所以我就编一些类似的情节……”

上了大学后开始写的文章,也等于是这类“故事”的延长习作。

“那算是童话罗?”

“嗯……硬要分类的话也可以这么说啦,不过我并不是专门写给小孩看的。不论大人小孩都能看,只要读者觉得有趣就行了。”

“像《金银岛》那样?”

“对,像《金银岛》那样。”

修治点点头,笑了。

“就在这时候,我爸问我:‘儿子,现在这样你真的满足吗?’”

现在回想起来,那也许是一种死前预兆吧。那个春天,就在父亲临终之前,修治利用连假突然返乡。因为没什么特别的事,父母还吓了一跳。

“他们问我出了什么事,我说没什么啊……那晚,我跟我爸一起喝酒。”

父子俩就这么有一搭没一搭、天南地北聊着聊着,父亲突然提起附近邻居的事。那户人家的独生子跟修治一样,也在东京上大学,可是那个儿子患了精神衰弱,住进了医院。

“我是不太清楚啦,不过听说他好像有很多烦恼。”

父亲皱着眉头,慢条斯理地啜着杯中酒说。

“跟我们的时代比起来,现在这个社会复杂多了。修治,你也不要想得太严重,好好做你想做的事情就行了。有时明知只要继续往前走就是一条康庄大道,但不妨漫无目的地试着在眼前拐个弯……人啊,就算有这么一点耍帅的心情,也不会有什么损失。”

彷佛是受到这句话诱使,修治忍不住吐露——其实,我正在写小说……

“结果我爸居然很高兴。我吓了一跳,真的很惊讶。”

“这没什么不好呀,加油喔……”父亲说。

“有时在大学上课,真想赶快结束这种无聊把戏回去写稿子——我这么一说,他居然笑着说:‘那你退学也可以喔。’我简直不敢相信。”

现在回想起来,父亲或许早已看穿修治的个根本不适合念经济学。

“可是,当作家很不容易。没这个才华固然不行,更重要的是还得有运气。要是我既当不成作家,又当不了上班族,最后变成个人查,那不是很伤脑筋吗?也许你最好别在我身上下太大的赌注喔。”

修治这么一说,父亲突然变得一脸正经,然后用充满奇特自信的口吻说:

“这个嘛……你能不能成为作家,我是不知道啦。不过,你绝对不可能变成人渣。不管怎样,你都不会变成一个给别人制造麻烦的人。这点我敢保证。”

没问题,你放心吧——父亲斩钉截铁地说。

“虽然毫无根据,但他的打包票,让我突然变得很轻松。于是,我忍不住脱口而出:‘好,爸,那我就当作家。’”

没想到,事隔仅仅半个月,父亲就猝然去世了。

“我的确受到很大的打击,不过更重要的,是一想到那次说的话竟然变成我爸的遗言,就感到责任重大。你说不是吗?跟你有个约定的对象死掉了,你再也不能违背那个约定了。我很惊慌,心想:爸,你可真的让我背了一个不得了的责任。”

父亲出乎意料的死,也对家人的生活造成影响。虽然雇用新人后,勉强把店里的生意维持下去了,可是在一切上轨道之前,家计变得很拮据。

“所以,我就退学了。因为省下我的学费和生活费,家里的经济状况会大不相同。勉强硬撑的话,当然也可以不用退学,可是我已经找不到支撑我这么辛苦地留在大学的意义了。我就想:没关系,反正我迟早要当作家,一边工作一边写作不是很好吗。”

修治苦笑。

“不过倒是被我妈臭骂了一顿,叫我不懵了心说瞎话。懵了心说瞎话耶,很古老的说法吧。”

裕美默默低头凝视酒杯,她的嘴唇划出一道柔和的弧形。

“可是,我想要写的小说,就各种角度来说都很困难,又没有明确的一步登天捷径。现实是很严酷的,我常为这种事向织口先生发牢骚,让他安慰我。”

“他是工作单位的老爸嘛。”裕美含笑说。

修治点头同意,然后,他这才初次发觉。

——对,我之所以会和织口先生亲近,也许是因为他在某些方面和去世的父亲有点像吧。

裕美漫不经心地把酒杯揶来揶去后,说:“起先,我会去找织口先生商量,是因为我以为佐仓先生你已经有女朋友了。我想织口先生应该比较清楚,也比较好问。”

“因为老爸是顺风耳嘛。”

“对对对。”裕美笑了起来。“结果,织口先生一听就笑了。他说:‘如果他已经有女朋友了,你就要放弃吗?你这么逆来顺受是不行的啦,一定要有横刀夺爱的决心才行。’”

他可真会出主意。

“所以,他才告诉我,你之所以行踪难以掌握,是因为正在努力成为作家,假日和晚上都在写稿。然后,他又说:‘这年头就算那么拼命写稿也当不成作家,应该谈谈恋爱才对,野上小姐,你也要加油。’你听了可别生气,这些话,都是织口先生说的喔。”

“那个欧吉桑,居然说出这种话啊……”

修治不禁笑了。织口说的其实也有道理,事实上,就算成天趴在桌子前面,也想不出有趣的故事来。

不过话说回来,还真是不能大意啊,他想。他跟织口关系亲密到会互相交换“秘密”,明明彼此都答应过绝不告诉外人,没想到织口却这么轻易就说出去了。

只是严格说来,织口心中的秘密,和修治的有天壤之别。因此就算他把自己的秘密抖出来,修治也完全没有泄密以为报复的念头。

这时,店内广播修治的名字。

“你见到野上小姐了吗?”

是织口打来的电话。修治东张西望地寻找时钟,一时之间没想到,不过不管怎样,应该都已经过了九点了。

“你没赶上快车吗?”

“开玩笑。我当然准时搭上车了,我现在是从车上打的。”

可是以车上的通讯情形来看,未免过于清晰了。他这么一说,织口便回答:“大概是因为才刚从上野出发吧。欸,我担心你们到底有没有见到面。”

“我们现在正一起喝酒。”

“那真是太好了。”

“织口先生,你不遵守约定喔。”

“怎么了?”

“我在写小说的事,你告诉她了吧?”

织口轻声笑了。“抱歉抱歉。因为野上小姐想太多了,很担心嘛。她说你下班后很少跟同事一起喝酒,总是立刻回家,一定是因为有女朋友了。”

“我倒不觉得自己有这么不合群。”

“对于恋爱中的女人来说,不管是好事坏事都会小题大作。她也很在意关沼庆子小姐喔,还问我她是不是你的女朋友咧。”

“关沼小姐只是一个客人而已。”

晚邀她遭拒的事还是别告诉他吧。

“那,你最好这样明白地告诉野上小姐。毕竟,关沼小姐是个美女嘛,让人家这样提心吊胆就太可怜了。”

修治一边听着织口的声音,一边竖耳倾听他背后的动静。的确,如果距离不是那么远,即使从列车上打电话,也可以听得很清楚。可是,他总觉得气氛有点不对劲,令他无法释怀。

那个奇怪用形容,或许可以说,织口的声音没有摇晃,感受不到他的脚下正在晃动的感觉。

“好了,那我就不打扰你们了。”

织口正要挂电话,修治连忙追问:“织口先生,明天几点开庭。”

“啊?”

“那场官司,是几点开始来着的?”

“……十点半。”

“我记得还在证人讯问吧。”

“没错,继续上一次的。”

上次开庭是在一个月前。他记得曾听织口说,由于发生了预期之外的纠纷,这次硬是缩短间隔把日期提前了。

“好,那我要挂了。你那边听得很清楚吗?我这边倒是听得越来越模糊了。晚安。”

电话挂断了。修治手拿着话筒,又四下环顾了一次,向正好路过旁边的店员问时间。

“现在是九点四十分。”

织口不可能没有搭上电车。他应该已离开上野车站,正在前往北方的路上。

他不可能没搭上车。

而且,就算他没搭那班车吧,那又怎么样?根本不造成任何问题。就算织口已对旁听这样的审判厌倦了,想稍微休息一下也不足为奇,而他不愿把情况告诉修治也没什么好奇怪的——大概是怕被修治认为失去热情了吧,不过如此而已。

可是,为什么他会这么在意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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