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了上里,经过高崎、前桥、驹寄、赤城高原、沼田、月夜野……神谷的COROLLA顺畅地继续奔驰。

离开上埋休息站前,织口改坐到副驾驶座,好让竹夫躺平了睡。后座中,竹夫以椅垫权充枕头,小小的身体完全藏在毛毯下,正发出鼻息。距离他的头部不到十公分之处,就是织口的“包袱”。

灰色的道路在织口的视野内无限延伸,就像反覆地卷了又卷的平滑输送带,永无止境、不眠不止。身体任由车子震动着,脑袋中心明明很清醒,身体却颓然萎缩,好像逐渐泄了气。

左手边的车窗外浮现出黯然森林、平线的丘陵,但神谷的驾驶技术很好,车体几乎毫无晃动,也不摇摆。这是个几乎令人忘了速度,不管到哪儿都畅行无阻,只要一敲似乎就会发出声音的速度。

织口的脑中闪过修治在上野分手时的脸。这时他不晓得怎样了,大概正在跟野上裕美共度愉快时光吧。他们两人很相配,但愿能进展顺利。

在深夜的北荒川分店办公室和修治碰个正着,已是半年前的事了。织口回想起当时,自己面对年龄几乎可当儿子的修治抱头流泪的样子。

那时,织口已疲惫不堪,身心皆已达剽倦怠的顶点,很想丢下一切逃走。这时他碰到了修治——一个年轻的青年,反而让他觉得可以不必再忍耐,才会卸下心防,把事情全部说了出来。

后来他和修治也曾多次谈论伊能町的强盗杀人案。每一次修治总是对犯人残虐的手法义愤填膺,另一方面似乎也勾起他满腔好奇。

“究竟是什么原因驱使人类走上那条路呢?”修治曾这样一脸严肃地问过他。那时两人正坐在井波屋。

“你是指杀人吗?”

织口这么一问,修治连忙摇头。

“对不起,是什么原因根本不重要,反正他们都已经做了坏事了。”

织口不禁微笑。

“没关系,不必顾忌我。其实,关于这点我也想过很多次。”

修治问的是“人类为何会成为犯罪者”这个问题。

“这可是大学问。”

“织口先生,你以前教书时曾经想过这个问题吗?比方说,如果班上有你应付不了的不良少年时……”

“不良少年和犯罪少年可不一样。幸好,我虽然教过不良少年,却没有教过犯罪少年……”

听着令人心情平稳的引擎声,织口靠着椅背闭上眼。

——我遇到的学生、小朋友、年轻人,全都在我的理解范围内。即使需要花上一段时间才能理解,也不至于无法理解。

可是,那两人不一样。

仔细想想,大井善彦的父母给他取的名字未免太讽刺了,没有比“善”这个字更不适合他的了。

仅仅一个月前,就在上次开庭听到辩方证人的证词之前,织口本来还相信——他试着去相信:不论是善彦或麻须美,只要给他们一个机会、只要有良好的环境,他们一定会洗手革面。正因为如此,这场审判才有意义。这是为了处罚,同时也是为了让他们领悟自己犯下的罪行代表什么。

听着律师不断重复的证词,他理解他们其实也是牺牲者。不,应该说他必须去谅解,现在他们已经自己的行为后悔、对被害者深感抱歉。这一次,他们一定会重新做人……

然而,这个想法太天真了。

——我们全是一群忠厚老实的滥好人,织口想。所以他们才会被骗了那么多次依然没学到教训,才会继续遭到杀害。

是的,所以现在……

善彦和麻须美是否真的悔悟,他们是否曾经回想过那对恐惧得双眼暴睁就这么遭到击毙的母女?会不会感到心痛?现在就让我来一探究竟吧。在法庭上,在正为被告大井善彦滔滔雄辩的律师身后,他是否正悄悄吐出红舌头扮鬼脸,是否毫无悔改之意,心里对逮捕自己的警察和正要审判自己的法庭,乃至周遭旁观人群只有迁怒的恨意,会不会正在耐心等待机会释放这种敌意?现在就让我来弄个明白吧。

也许这么做可以对他二十年来疏于照顾的妻子女儿,尽一点为人夫、为人父的职责,也许这么做可以弥补当年弃家逃走该负的责任。现在织口总算赶上这辆中途下车的列车了,在最后的这个关键时刻,终于获准坐上驾驶座。

——虽然两名乘客都已死亡。

正因为这样想,他才拟定了这个计划。织口再次想到这点,激励自己。

耳边微微传来音乐,织口睁开眼。

左手正伸向收音机调整音量的神谷,连忙说:“啊,对不起,吵到你了吗?”

收音机的声音非常微弱,织口调整了一下坐姿。

“不会,没关系,反正我也没睡着。”

神谷的双手放回方向盘上。“马上就要进关越隧道了,要听一下路况报导。”

车子正朝着谷川岳前进,右手边是水上温泉乡,不时看到路旁提醒驾驶已接近关越隧道的标志。

收音机里播放的节目大概是了深夜长途大卡车驾驶所设计的吧,在演歌和流行歌之间穿插着女主持人的声音。两点半时,插播道路交通情报中心的现场报导。神谷竖耳听了一会儿,低声说:“看来没什么状况。”

前方石见关越隧道的拱型入口,前方的车辆逐一被吸入那洞开的半圆形内。神谷略微减速,把COROLLA靠向车道中央,引擎声似乎变得越来越大。车子滑入隧道的前一刻,紧临左手边以大字书写着“隧道内请打开收音机”的标志跃入织口眼帘。

下一瞬间,神谷的COROLLA也钻进了亮着橘色灯光的隧道内。收音机的声音顿时消失,什么也听不见。

气压的变化令耳朵一紧,不,不大声用吼的大概无法交谈,织口干脆默默地坐着。

这是在号称日本脊椎的山脉上凿洞贯穿的道路,开了一道很长很长的洞。穿越这里就进入新泻县了,距离练马约一百七十公里,等于已经走了前往金泽的三分之一以上的路程。

车子走出关越隧道的瞬间,感觉上好像变成了子弹。这种联想或许只有带着枪的织口才会有,不过从漫长的水泥管解放出来后,神谷的侧脸看起来似乎也松了一口气。

出了隧道的同时,收音机的声音也复活了。

织口感到不可思议,脱口问道:“在隧道里既然听不见,为什么还要竖立‘打开收音机’的标志?”

大概是这个问题太单纯了吧,神谷微微露齿一笑。“怎么,您不知道吗?”

“对,因为我不开车。”

“啊,说的也是喔。进入那种超长的隧道时,按规定一定要打开收音机。”

“噢……”

“我记得好像是从日本坂隧道大车祸之后开始规定的吧。如果真有事故,即使在隧道中,也会播放该处的车祸讯息。你想想,日本坂隧道车祸时,里面已经发出了追撞,却一直无法通知远在入口处陆续进入的车辆,才会演变成那么严重的惨剧。基于那次教训,才会出现这种措施。”

原来如此,织口点点头。

“现在没发生任何事故,所以进入隧道后什么都听不见,可是万一发生意外时,只要打开收音机就会听到报导。所以,才会有那种标志。”

“我又学到了一课。”织口笑着说。

神谷是个合乎情理的人,也很注意家庭。虽然他的家庭似乎有很多问题,但是他仍然为了想办法解决而感到万分苦恼。

他突然想到——

像你这样的普通人,如果遇上了大井善彦那种人,你会怎样应付呢……?织口无法对正在开车的神谷开口,只能在心中暗问。

你说有困难时应该互相帮助,对我这个陌生人非常亲切。你一方面疼爱小孩、关心妻子、对岳母客气,同时又要殚精竭虑地维持家庭生活。想来你在公司也担负着类似的职务,夹在部下和上司之间吃足苦头,不亢不卑地工作着吧。

你是个毫不特别、烦恼多多的平凡人。这样的你,会怎么看待大井这种人?你会怎么做?像大井善彦这样的人,你觉得应该信任他到何种程度才对?

从头顶上方缓缓滑过的夜空中,织口发现了北极星。他轻轻动了一下手,一边触摸着装子弹的腰包,一边仰望着那颗星星,并在心中道出最后一个问题——

在你知道一切真相后,你会不会后悔让我与你同车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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