庆子靠着沙发,在黑暗中睁着眼。眼前这片黑暗,和她心情的颜色一样。

大约三十分钟前,突然再也没有电话打进来。不,应该是从一个小时前吧。她已经失去了时间感。

好安静,像死一样的静。随着她心脏的跳动,随着从心脏压出的血液踊动,肿胀的右脚传来阵阵刺痛。要是没有这股疼痛,她甚至快要分辨不清自己究竟是醒着还是在作梦。

织口已经走到哪里了呢?修治和范子现在又怎么样了?

究竟织口打算去哪里?

她茫然想着。思绪转了又转,就像上头挂着形状怪异的马儿转个不停的旋转木马。转啊,转啊。这样就能打发时间,等到早晨来临,一切都会解决。转啊,转啊……

这时,不远处传来细微的声音。

是听错了吗?隐约传来金属互相触碰的声音。就像远处有谁抛起铜板,没接好,掉落地上的那种声音。

是错觉吗?此际又毫无声息了。

庆子把头重新靠回沙发上,凝视着黑暗。即使闭上眼睛,黑暗仍在,模糊的思绪蠢动,令她无法不睁开眼。可是逐渐地,疲倦压垮了她,缓缓地,慢慢地,以糖果融化的速度包覆着她的意识,眼睛还睁着,睡意却已降临,最后眼皮渐渐下垂。旋转木马开始回转,然后下巴突然垂落,脖子一动又使她清醒。如此周而复始,不断反覆。

朦胧的,朦胧的……

脚步声。

起先她以为这也是在睡梦中,也许是旋转木马发出的声音。可是,目光越过客厅的黑暗看去,虽然有点模糊,还是可以看出某人正站在入口处。

庆子睁大了眼,反射性地缩回来在地上伸直的脚,右脚踝的痛楚令她清醒过来。这不是梦,这间屋子里真的有人!

对方的眼睛似乎尚未习惯黑暗。正扶着墙,谨慎而缓慢地横向移动。那个看不出是谁的人……对,是个男的,他那穿着长裤的眼正极为缓慢地移动,身体微微前倾,彷佛正竖耳倾听。

他到底是谁?来做什么?是怎么开门的?

那个男人没看着庆子这边,大概作梦也没料到庆子会在这里吧。他的身体正朝着寝室的方向,脚也正朝那边走。

庆子连大气也不敢出,尽量不发出声音地缓缓缩回脚,视线紧紧盯着那个男人黑暗中的剪影。是谁?是谁?是谁?彷佛发疯的钢琴家,在键盘上猛力敲击出不和谐的音调,这句话在庆子脑海中轰然作响。你到底是谁?

要站起来必须先撑着沙发靠背,她在铺着木板的地上缓缓地,慢慢地挪动臀部,一点一点地移动。男人左手摸着墙,右手则在黑暗中摸索着……寝室的……对,他是在找房门的握把。

庆子抬起手,抓住沙发的靠背,试着拉起身体,但却失败了。她必须退到更后面。

她再次放下手,磨蹭着往后退,抓住椅背。这次成功了,千万不能碰到背后窗子垂挂的蕾丝窗帘,千万不能让窗口射入的光线射到自己,一定要小心,要小心。

庆子起身,半蹲着。就在这时,她的头稍微抬得太高,在一瞬间被窗口的光线照到,可是她自己并未察觉,她保持弓腰的姿势绕到沙发后面,朝着房间对面那头,朝着男人想去的寝室房门相反的方向,两手撑地越过通往厨房的那扇门前缓缓爬行前进。只要能够顺利绕到男人后面,抵达玄关大门口就行了……

没问题,前进得很顺利,也没有发出声音。再几步路,应该就会有一张边桌。如果碰到桌脚,就绕过那个,再回到墙边,一定要小心别碰倒桌子——

庆子伸出右手,在黑暗中摸索。指尖碰到了桌脚。她抬起膝盖前进半步,试着想确认。

她碰到的桌脚,非常柔软。而且摸起来有布料的质感。顺着往下一摸,摸到了类似折边的东西。

是长裤。

这不是桌子,是人类。

醒悟的同时,庆子缩回手企图逃走,可是从黑暗中伸出的手臂却猛然掐住她的脖根,把她从墙边拖开。庆子束手无策地滚倒地上,连着几个耳光甩过来,让她无法呼吸。

“庆子,你以为你逃得了吗?”

男人的声音伴随着粗重的呼吸传来。挨巴掌时承受的力道,使得庆子耳朵还在嗡嗡作响,眼前一片模糊。即使如此她仍在想,这是她听过几百遍的声音,曾经在自己耳边甜言蜜语的声音,可是怎么可能……怎么可能……

她张开口想尖叫,却被厚实的手掌捂住。男人揪住她的头发,拽起她的脑袋往地上猛撞。这当中,男人一直压低了声音,不断发出呻吟般的低语。

“你不该来碍事的,像你这种人根本没资格阻挠我,你这个婊子……!”

一次、两次,她的头被猛力撞击地板。庆子逐渐失去意识,发不出声音。然后,她感到男人的双手掐上脖子,开始用力绞紧……

下一瞬间,掐着庆子的手松开了,她顺势倒在地上。有人在呻吟,一旁传来撞墙的声音。接着清楚传来“好痛!畜生,放开我!”的叫声。她知道这是谁的声音。随着猛烈跺脚的声音响起,纠缠的人影也同时撞上墙,暂时分开,又再次撞击。一个人把另一个人压在墙上,将他的手臂扭到背后。在庆子逐渐模糊的视线中,她看到那个被压在墙上的男人的膝盖,正被后面的男人抬脚猛踹。

“跪在地上,双脚张开与肩同宽。快点,不要挣扎,挣扎只会更痛。”

严酷的声音发出命令,然后抓住墙边还想反抗的男人后颈,对着墙上就是狠狠一记,这下子对方终于不再抵抗,喀嚓的金属声响起。

庆子连起都起不来,只能茫然地凝视着。她听见脚步声,天花板的灯亮了。耀眼的白光射穿眼睛,她不禁闭上眼。

“你不要紧吧?”

男人的声音呼唤着她,某种东西轻触庆子脸颊。她睁开眼。

起先她还认不出这个蹲在地上,单脚跪地,正探头凝视着她的男人是谁。又要遭受攻击的恐惧率先升起,庆子顿时挣扎着想往后退。

“你别动。”男人的手温柔地按着庆子的头。

“你不能乱动。就这样,就这样。可以呼吸吧?”

庆子只能眨眼。一吸气喉咙就犹如火烧,忍不住咳嗽。

“不要慌。慢慢做个深呼吸……对对对……这就对了,已经没事了。”

男人一边抚着庆子的头,一边沉稳地说,接着四下环顾一圈,迅速移动了一下,又回到原位。他抓了一叠面纸,一边塞进她微微侧向一边的脚部下方垫着,一边抱着她的头让她侧卧。

“你在流鼻血,侧着躺好。”

庆子闭上眼,尽量静静转动脖子侧过脸。鼻子下方和嘴巴四周微温的感觉,原来是因为流血了……

“你们这里的楼梯间上了锁不能走,电梯的速度又特别慢,害我耽搁了不少时间。应该跟管理员好好抱怨一下。”

庆子睁开眼。在她身边的,是那位练马北分局的刑警,他的名字叫什么来着的?她脑袋一片茫然,想不起来。

他又消失在庆子的眼前,再次回来时,拿着沙发椅套,好像是随手扯下的,他把椅套盖在庆子脖子下面后,说:“我现在就叫救护车。你乖乖躺着,不能动喔。”

可是,庆子很想起来,她想知道发生了什么事——那声音,那只抓住她的手……

“刑警先生。”

她抓着正欲起身的对方衣袖,喊道:“我,我……”

刑警扶着试图坐起的庆子。她看着那个头倚着墙瘫坐在地、双手被手铐反扣身后、锁在通往厨房隔间门的握把上的男人。

没错,果然如此。

是国分慎介。

“慎介……”

庆子的声音令他抬头,他露出恨不得朝她吐口水的表情,一脸苍白。

“你认识他吧?”

扶着她的刑警低声说。这时,庆子终于想起刑警的名字了,是黑泽。

“对,是很熟的人。”

一点头,庆子忍不住落下泪来。国分瞪着庆子,接着又把视线移向黑泽,咆哮着说:“你这是非法拘禁,是暴力行为,我是……”

黑泽只是微微耸肩,搀着庆子把她移到沙发旁靠着沙发后,就走近电话。

在刑警紧急通报的期间,庆子一直凝视着国分,他也瞪着庆子。充血的眼白、滴溜溜打转的黑眼珠,看起来好像是另外一种生物。

“你来做什么?”

她张开嘴唇,好不容易才挤出这么一句话来。

国分撇开脸。“喂,我结婚的事,你是怎么查出来的?”

庆子依旧默默地凝视他。我竟然爱过这个男人,这是真的吗……?她想。

“你连喜宴会场都打听出来,还带着枪跑去吧?我知道,我全都知道,我是……”

这时黑泽回来了。国分把头一仰,咬紧牙关地放话。

“快逮捕这个女人!她持枪外出,企图枪杀我,所以我的行为是正当防卫。不信你自己问!都是这女人的错。”

有那么一、两秒,黑泽面无表情凝视着国分的脸,看起来似乎毫不惊讶。最后他一个转身背对国分,又屈膝在庆子身旁蹲下,彷佛要看清她的眼眸深处般地静静问道:

“你能说话吗?如果很难受只要摇摇头就好。”

庆子闭上眼点头。

“关沼庆子小姐,刚才这个男人说的话是真的吗?”

庆子的目光避开黑泽的脸,她没有力气开口。

“那,我换个问题,你有枪吧?我想,应该是竞技用的霰弹枪。对不对?”

庆子终于张开嘴唇,挤出话语。她感到咸咸的血腥味。

“你怎么知道?”

刑警把手伸进外套口袋,扯出一块肮脏的布。

“我猛打喷嚏。伸手去口袋找手帕时,发现了这玩意。之前我完全把它给忘了,这是我第一次找你时在停车场捡到的,那时因为四周太暗我没细看,重新摊开一看立刻就明白了。你看,就是这个。”

黑泽说着把沾了油的布块摊开来给她看。

用不着他说,庆子也知道那是什么——是她擦枪用的布,上面沾了油。那原本是射击俱乐部赠送的小毛巾。

一定是织口遗落的……她想。

“这是绣有名字的毛巾。边上绣着‘厚木射击中心俱乐部’,我一看到这个,立刻想:说不定这是你的东西,本来可能放在失窃的车中。”

庆子缓缓微笑。“你反应好快。”

黑泽也微笑了。“因为第一次来府上拜访时,就发现你的样子不太对劲了。我觉得好像不只是车子被偷这么简单。”

“所以你又回来了?”

“对,没错。”

恢复正经后,刑警问:“你有枪吧?”

庆子点头。“是霰弹枪。”

“那玩意跟车子一起被偷了吗?”

庆子一点头,泪水便从双眼夺眶而出——我现在的样子一定很丢人吧,我……想到这里,她哭得一发不可收拾。

“你知道是谁偷的吗?”

庆子闭着眼继续哭。虽然累坏了,但她不能违背她对修治许下的承诺。她顾不了其他,只是死命想着这一点。不知道,我不知道,是不认识的人偷走的……

“你知道是谁吧?”黑泽又问了一次。“你该不会是在袒护那个人吧?”

远远的,传来警车的警报声。一辆又一辆,庆子脑海中浮现数不清的警车奔驰而来的景象。

“你最好还是趁现在全部坦白地说出来。枪械失窃这可是大事。你应该明白吧?趁着事态还不严重前,全部说出来吧,就算袒护他也没有好处。”

庆子仰望黑泽的双眼,很想笑一笑。她想笑着说:“我真的不知道。”

可是,她只能歪斜着嘴唇。

“我的演技太差了。”她如是说。说完这句话,一直支撑她的精神武装就散了架。即便如此,她还在做最后抵抗,她颤抖着嘴唇,试图做最后的努力。不能说,不能讲出来,因为她答应过了……

“你在袒护谁?”

黑泽一边问,一边伸出手,把覆盖庆子的沙发椅套拉近,替她擦擦脸。

庆子强忍着,如果,黑泽没能说出接下来那句话,说不定她还能继续坚持。

他关心着庆子额头的伤,一边很单纯地说:“真可怜。”

在这之前,从来没有人对她诉以如此朴实的同情之辞。令堤防崩溃瓦解的一颗小石头,就只是这么纯真、这么简单的一句话。

庆子哽咽着哭了出来。话语和眼泪一起泉涌而出,止也止不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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